第10章 ☆、雪日
? 光和五年冬天已然悄悄過去,今日是禦書房開課的日子。身為侍讀,其實是十分清貴的閑差。辰時準時到午門,侍衛檢查後,由內官帶到禦書房。辰時三刻是皇帝到來的時間,辰時四刻講學的學士到了,行過師生禮節,就會開始早學。只是禦書房開課小半年,皇帝自個兒卻不怎麽愛來,來了也不怎麽好好聽學,功課倒不曾落下,只是都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寫的。
楊融是頭一個到午門的,大雪方停,侍衛們檢查他的腰牌,搜身之後,就讓他先跟着內官進去。楊融知道那位大哥是看他瘦弱,怕外面寒冷凍着,卻只是道了謝,匆匆離開。禦書房裏暖融融的,他知道還得一會兒幾位同僚才會到,先去取了昨日未曾讀完的書,坐在椅子上默默看起來。
許是因着雪後路途難走,過了兩刻禦書房的門才重新打開,關原穿着皮裘,頭上一頂兔皮帽子大呼小叫地進來,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同引路的小太監道了謝,伸出手臂拍了拍楊融道:“我還想着今日你來得晚,結果還是最早到,真服你。”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招呼他過來:“一塊兒吃點,你這瘦巴巴的樣子我看着就來氣。”
油紙撕開,立馬透出香氣,楊融咽了咽口水,推辭道:“多謝,我在家吃過了。”那邊關原已經撕下跳雞腿直接塞給他,自己直接抱着半只雞咬了起來。“大老爺們兒,多塞點何妨,學什麽公子小姐。”
侍讀月俸二兩銀子,只要當值午飯宮裏都會送到禦書房。楊融家徒四壁,當日旨意送到家中,還是安泰提前去給送了十兩銀子作為賀儀,不然連給傳旨太監的謝禮都拿不出。第一月月俸下來後,楊融才有種終于安定下來的感覺。母親古氏更是要他刻苦讀書,以後科舉中舉,好告慰他去世的父親。
然而年前古氏感染風寒,卻是一病不起。楊融半年下來也不過十二兩銀子,還了欠着的租金後除卻家用,只剩三兩。年間大夫都不出診,出診竟然要去二兩銀子,湯藥喝了十來天,卻愈發不好了。他省吃儉用供給母親,自己卻已然餓了三天了,此時當真饑腸辘辘,道了謝後,猶豫,片刻,從自己的布包裏拿了塊粗糧餅子。“我這只有些粗糧,你要不要試試?”
話音剛落,關原一把拿了過去就着燒雞大快朵頤,完全沒跟他客氣的意思。“早說啊,咱就想吃些這。”他咬了一大口,幾乎半個餅子就進了嘴,楊融放下心不再客氣,也咬起了雞肉,一只雞腿還未吃罷,關原又塞了塊牛肉。
兩人吃着東西,大多時候都只是關原在咋咋唬唬,等關原的油紙包吃得七七八八,低着頭大兩個人才看到一雙皮靴出現,皇帝悠哉悠哉道:“瑾辰,瞧瞧,朕的兩位侍讀大人居然把禦書房當作了尚膳監。這也就不說了,還吃獨食?你們倆,該當何罪?”也不知為何門口的內官未曾通傳,皇帝身邊帶了三個內官打扮的人,流風流岚他們都是知道的,另一個眉目更是清雅,楊融只是面熟,皇帝帶來過幾次,關原卻知道那時翼國公的嫡孫女景陽郡主劉幽,太後懿旨宣進宮中陪伴兩位公主的。
兩個人唬了一跳,正慌慌張張撩起袍子要跪下請罪,皇帝擺擺手拉過椅子,哈哈笑道:“朕吓你們的,無妨無妨。關原,牛肉是你母親鹵的?”
關原不敢坐下,答道:“回皇上,是。”
皇帝也不在乎那是吃剩下的,抓起來就啃了口,點點頭道:“是比你姐姐做的好吃。诶,坐下啊,大冷天的圍着朕做什麽?”
關原先坐了下來,楊融卻道:“皇上,君臣有別,臣站着就是了。”這下關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皇帝斜着眼睛觑着他:“朕命你坐下。不坐可是抗旨,滅族。”楊融怒氣滿面,終究委委屈屈坐了下來。
看來皇帝真是如同傳言,頑劣不堪。楊融心裏想着,卻想起母親對他科舉抱以厚望,如今纏綿病榻,不知是否能見到春天,怒氣漸衰,愁容漸起。劉幽站在皇帝身後,捏了捏皇帝的肩膀,笑道:“看楊侍讀愁容不散,可是有何為難之事?”
楊融搖了搖頭,卻沒說什麽。這時候關原腦子一熱,對皇帝道:“皇上,臣有個不情之請。”
皇帝點頭,邊吃邊說:“說罷。”
關原咬咬牙,低聲道:“臣志向從軍,不希望自己能做向翼國公那樣的絕世将軍,但也希望自己能在邊關為守土開疆灑熱血抛頭顱,讀書這種事臣實在做不來。”
“那關侍郎為何不許呢?”皇帝笑問,關原的父親是工部左侍郎,為官二十載,确實是從武人出身,本是五品參将,後遷兵部給事中,靖邊八年升任工部左侍郎。父親武人出身,卻不許兒子這般,的确耐人尋味。
“父親說,要想從軍,先考了武舉,過了才許。可我一打仗的,讀這麽多書作甚!”關原想想就覺得憋屈,眉頭也皺了起來。
“呵呵,朕倒覺得,關侍郎說得對。朕給你再加一條,武舉不奪魁,休想從軍。”大昭五年一考,最近一次春闱是兩年之後,皇帝的幾位侍讀想要參加,須得考過鄉試中舉才可。
“啊?”關原傻了眼,“皇上,您這是跟父親商量過了麽?”
“哈哈哈哈!”皇帝大樂,毫不在意地那桌上練過字的紙擦擦油手,“朕不待啦,張丞相前朝有事來晚了點,不過也快了,朕可得走了。你們可不準把朕來的事兒告訴張丞相。”
“對了,流風,你去太醫院帶胡太醫往楊侍讀家中走一趟,給楊老夫人看看。再帶些适合老人滋補的藥材。”皇帝轉頭看了看劉幽,不等楊融反應過來,又道:“朕聽杏兒說過他們突厥的風俗,你們就算朕的我伴當,朕的兄弟,兄弟手足彼此照顧,應當的。”流風應了一聲,皇帝已然當先走到門口,又對禦書房的掌事太監道:“傳朕旨意,禦書房藏書楊融可帶回借閱,但不得損毀。既然是個書呆子,朕看你可否将禦書房的藏書讀完。”
皇帝走了盞茶功夫,關原拉拉楊融的袖子,問道:“楊老夫人病了麽?”楊融點點頭,關原又問:“你啥時候告訴皇上的?”楊融搖搖頭,關原眨眨眼睛:“那他怎麽知道?”
過了許久,楊融才回過神,卻答非所問:“太醫院的胡太醫,就那一位吧?”
關原點頭,“太醫院姓胡的太醫的确只一位,醫治皇上寒疾的胡太醫。”
又過盞茶功夫,江寒楓才到,張暄卻是因為染了風寒告假。楊融已将油紙收好,三人互相說了兩句,張丞相就來了。他看到皇帝未到,也不以為意。如今公認的天下第一名士雖是莊簡,但張丞相足足長了莊大家二十歲,□□起兵之時就拜入軍中,乃軍中第一謀士。後更更拜為丞相,總理六部,歷經三朝。莊簡更曾說道當世唯東涯先生真名士,東涯是張丞相字,可見此人在文壇地位。
張昌松脫去大氅,走到自己的大桌前坐下,待行過師禮後,輕咳一生便開講了。這一堂課直直将近午朝,張丞相放下書卷,道:“今日到此,下午就不用來了。”說罷披上大氅,飄然而去。
楊融今日也坐不住,拾掇了東西慌慌張張跑到午門驗過腰牌,正要離開,卻被後面趕上來的關原一把拉住。“跟我走,馬車快些。”關原知道楊融是擔心母親病情,拉着他就往午門外的護城河外走,等上了馬車問過地址,對車夫說好後,關原才坐回來道:“楊老夫人什麽病啊?”
“染了風寒。”楊融心不在焉,又苦笑道:“我本以為可以養家照顧好母親,卻連大夫都要請不起了。”
“莫急,胡太醫醫治普通寒疾手到擒來,你把心放肚裏便是。”關原安慰幾句,見他魂不守舍,也不再多說。
待得到了楊融家中,卻見流風站在門口。看到他二人下車,流風笑着迎了上來。“楊侍讀、關侍讀好。楊侍讀莫要挂心,老夫人只是風寒,胡太醫診過脈開好藥,說過不打緊,要楊侍讀放心。胡太醫說過幾日再來給老夫人診脈,太醫院還有事,就先告辭。”
“多謝公公,診金……”楊融自然感激不盡,流風擺擺手,哪裏敢問他要診金?“皇上吩咐過了,楊侍讀是有俸祿的,不怕楊侍讀賒賬,以後每月俸祿皇上會扣去一些,直到楊侍讀還完。”
“如此甚好,請公公代楊融謝皇上恩典。”楊融松了口氣,一邊的關原笑着打趣:“這下別再皺個眉頭,好像誰都欠了你!”楊老夫人喝過藥,緩解許多,已經睡了。楊融租的地方狹小,連杯茶水也無。索性藥爐什麽的都在小院子裏放着,流風才盡快給熬了藥。再稍等片刻,流風便告辭了。
“非是推辭,到時候不回宮就宮禁了。”流風說罷,行了禮坐上馬車便去了。馬車拐過幾道彎,往廣平巷而去。
今日課閉,皇帝将楊融的事實打實告訴莊簡。莊簡聽完,先是點點頭,然後問道:“為何如此?”
“學生平日裏見楊融衣着簡樸,但手足間并不扭捏。如今禦書房四位侍讀,或許楊融天資比不過張暄,卻是最刻苦的。他寧可自己餓幾日,也不願意讓母親受苦。學生覺得,此人不論能不能用,都值得去幫一把。”皇帝又想了想,補充道:“瑾辰也想幫幫他,我想讓瑾辰高興點。”劉幽聽到這話只當沒聽見,默默看着書。
莊簡點點頭,“能做到體察入微,也算有悟性。”
“先生還未曾布下今次的課業。”皇帝問道。
“不急,今日還早,你們收拾收拾,逛逛再說。”莊大家起身理了理袍子,“讀書再多也是無用,你可知道?”
“紙上得來終覺淺,覺知此事要躬行。”皇帝笑道,“學生收拾好了,不知先生要帶我和瑾辰去哪兒?”
朱雀大街是平京最為繁華的地方,各式商館遍布,卻鱗次栉比,不顯擁擠。莊簡帶着兩個孩子去的是此處最為繁華的酒肆——百味樓,也并不去雅間,就在二樓尋了個清靜之處,讓店小二上些清淡飲食,并些茶點。樓下戲臺處請了說書的先生,正在講漢時昭君和親的往事,正說道:
“昭君一身紅衣,懷抱雪梅,回望山河,眼含熱淚。此一別,便是與故土訣別,今生再無歸家望。然而漢家兒女,又豈能兒女情長,自當……”
“千裏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劉幽低低嘆了句,雖是年齒尚幼,但神色間明顯是知道詩句的悲涼。
皇帝接口道:“想來,她也是不願意的。”
莊簡并不言語,待他二人重新擡起頭,才道:“自古以來漢人懼怕匈奴,然而秦漢唐時并不懼怕,如今卻大不如前。□□時候并無公主,成彥,我來問你,若有一日,匈奴要你兩位姐姐和親以保大昭不被戰火蔓延,你可答應。”
“這……不能答應。”皇帝只猶豫一下,便回答道。
“可匈奴會兵臨城下,交出公主,便化此危機。”莊簡饒有興致看着他,并不着急聽他回答。
“先生,今日交出公主,明日交出公主,我僅有兩位皇姐,交無可交,又該如何?還不如不交。”這話有點孩子氣了,莊簡一笑而過,不再深究。
劉幽側耳聽去,已然講到青塚孤墳,大漠孤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