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發蒙
? 晚間,一架馬車從玄武門的角門出去,駕車的是兩個身姿挺拔的護衛,并駕的兩匹馬兒顯然訓練有素,只聞得馬蹄聲急,噠噠而去。
“主子,沒人跟着。”駕車的侍衛略敲車門,低聲回禀。“嗯,走吧,別耽擱了。”車內的聲音低沉,福雙正替劉太後換下宮裝,換上一身普通的對襟夾衫子。
“小姐,一定要這樣麽?”福雙跟随劉太後多年,自然知道她心裏想什麽,“張丞相忠心耿耿,又是先帝的恩師,咱們何必求外人呢?”
劉太後理了理衣領,确認了下再無破綻,“張丞相雖然忠心耿耿,給安奴當先生是足夠的。但如今形勢之下,恐怕……這個莊大家學問自然是夠的,我還記得當年□□曾說此人乃人中靈傑,雖是無情,卻仍有情。”
“皇室血脈微薄,我不希望将來皇帝做一個斷情絕性的人。”劉太後嘴角彎彎,想起當年新婚之夜,丈夫親自抱着還是個嬰兒的成乾,跟自己說定要把皇兄的血脈撫養長大,讓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一晃十一年過去了,那個頂天立地的人已經先她一步去了。“聽安學士說,成乾每日都奮發讀書,常常通宵達旦。你回頭差人去盯着,再不能這樣,還是孩子,哪兒就差這點時光。”
“小姐放心,明兒就去說。”福雙又勸慰道:“慎郡王自小是您跟先帝撫養長大,跟皇上骨肉相親,您可別杞人憂天。”
“帝王之家,有多少不得已的,我只是不願意先帝苦心付之流水。”劉太後嘆道。
主仆這般聊着瑣事,馬車轉過幾個彎,便到了。太後遮了面紗,在幾個侍衛牽引下,從另一個門進入留人聚,進了一處房間,施施然坐下等候。不一時,便有人推門而入。歸人顯然也受了驚,但見闖入自己房間的人并未出聲,站在兩邊的一男一女衣飾雖不奢華,但也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而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身上穿着普通的夾衫,雖然帶了面紗,氣度卻不凡。
兩撥人就這般靜靜對立了半響,莊簡先松了口氣,拿過凳子在那女子對面坐下,撩起下擺翹起二郎腿,點了燈盞,也不嫌茶水已冷,倒了一杯先喝了一口。
“大家真不愧國公爺贊嘆大昭第一膽色之人。”劉太後贊道,“福雙,吳然,出去候着吧。”福雙福了一福,跟吳然一起出去,站在門外的走廊靜靜等候。
“我不管你們是什麽人,所求必無所得,還是請回吧。”莊簡放下茶盞,冷聲道:“滿朝上下,翼國公眼光獨到,知曉我是個什麽性子。你既然知道此評,便快快去了,回你的主子,明溪無意,也省得夫人在此誤了名聲。”
“伯父也曾說過,身在朝堂,心在江湖,便是此生心志,總是不改的。”太後側垂臻首,取下面紗,“未亡人李劉氏請莊大家羁留平京,請為幼子老師,為先帝保全血脈,為後世開太平。”她這一身素衣,以未亡人自居,說的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莊簡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見那女子已然盈盈拜倒,額前一抹黑發垂下,更襯得膚色勝雪。莊簡慌忙站起來想去攙扶,手伸一半,卻收了回去。“夫人折煞明溪了。”莊大家雖為文壇翹楚,傲氣滿天下,卻并非不知禮數的放蕩子。文帝當年大婚,結發妻子便是翼國公二弟的獨女。相傳此女乃是随着翼國公長大,莊簡怎麽不知此人身份。再一細看,禁不住道:“你是!!昨日昆明……”
“正是,”劉太後并不否認,“昨日在亭下聽到大家高論。內憂外患,大家一語中的。”劉太後重新擡起頭,“伯父也對此憂心,但他是武人,自言不懂治世。本想請張學士暗度陳倉,但見大家風采,實不願皇上他以後,忘卻當年先帝白衣入京,兄弟情厚。”
“李夫人,先起來吧。”莊簡嘆口氣,“若我昨日知道夫人身份,怕是早就離京,跑得遠遠的。”
劉太後不再推辭,站起來重新坐下,輕松打趣道:“這便是大家的劫吧,老天爺降下來的,恐怕是躲不過的。”
莊簡并不接話,沉着臉思量很久,才苦笑着說:“李夫人此舉,不下漢窦後,明溪敬佩。”
“大家過譽,”李太後重新戴上面紗,“大昭立國于艱辛,□□一生為國死戰不休,才有大昭版圖。後又有德仁太子為國身死,先帝少年登基,英年而逝。如今局面,若是那人有德,便讓與他又如何?但明知此子中山狼,我李氏男兒,也斷沒有卑躬屈膝以求茍活的。只是苦了百姓,若無國祚,哪裏來的安寧?只怕又要陷于紛亂,生靈塗炭。”
“敢問,皇上寒疾如何?”莊簡明知此乃禁忌,還是問了出來。“若是如劉隆,再有名相良将,也惘然。”
“天佑大昭。”劉太後知道他已然有意答允,只此一個顧忌,正待再說什麽,門外的福雙跟吳然都進來,吳然伸手示意噤聲。莊簡反應極快,“呼!”一下吹熄了燈,便聽到有人轉過來,扣了門。
“先生,我是子熙。我知道昨日言論,惹惱了先生。”那人頓了頓,“只是子熙不忍先生埋沒自己才華,還請先生莫要見怪。”
“子熙,莫要多言了。”莊簡聲音淡淡的,“我明日便要從安定門離開,就在城外相別吧。”
那人明顯一喜,“那子熙明日帶上好酒,為先生踐行。子熙告辭,先生且安歇。打攪之處,還請莫怪。”
“大家,明日怕是……”待那人腳步聲消了,吳然立在門邊查探後,劉太後方開口。
“這不是個讓莊大家消失的好辦法麽?誰也不會知道我在做什麽,只當我又游山玩水而去。”莊簡笑道,“只是費心的便是李夫人了。”
這話說的太透,劉太後豁然道:“大家這是答允了?”
“莊簡請為帝師。但還請太後恩準,待內患盡去,還莊簡自由,不加束縛。”他是個果斷的人,頃刻便做好了決定。劉太後深深看着跪在當下的人,伸手扶起他,“哀家代先帝謝大家高義,大家不負大昭,哀家與皇帝必不負大家。”
“國公爺,子熙愧對國公爺。”那男子垂着頭,心裏實在憋屈。誰曾想莊簡竟然寧為玉碎,單人單騎奪門而去。他帶着昌平侯府上家将追趕上去,直直追到昆明湖畔,眼見着莊簡定然逃不過,他想着這下子想來定能為荊國公引進名滿天下的才子,今後肯定更得重用。誰曾想莊簡下馬後淩然不懼,大聲笑道:“我雖知荊黨勢大,然天下人皆知,此為竊國者。莊簡雖不願入仕為官,更不願與此流茍同。今日過後,天下才子,便以你子熙執牛耳。然你又可及張先生一二?哈哈哈!”莊簡大小三聲,一躍而下。昆明湖雖湖面平靜,但連着後海,內裏潛流不斷,二十幾個家将匆忙追來,待找到舟子,連屍首也都找不到了。
“無妨。”荊國公想了想,道:“讓人去後海打聽打聽,只怕是給沖過去了。如此人品,難怪張昌松都贊譽不已。若是尋到了,好好葬在昆明湖畔吧。”
“是,謹遵國公吩咐。”那人只怕由此失去荊國公歡喜,聽他語氣并沒多少惱火,暗暗舒口氣,便告辭了。
“國公,你倒猜得準,知道那莊簡寧死不從。”昌平侯嚴寬從後面出來,“逼死天下第一名士莊大家,他只能跟着我們,一箭雙雕,國公好計謀。”
“那也是你的門生。”荊國公并未接話,“好好扶一把,周經這個尚書做得太久了。”
“那是自然。”昌平侯挑着眉毛,得意至極。
過得幾日,果然有家将來報,後海撈出個已經腫脹的男屍,侍衛們直說晦氣,草草焚燒後撒于荒野。家将是親眼見着屍首,和那日跳湖的穿着無異,只是鞋子都已經被沖沒了。
這一日,皇帝寒疾複發,一大早胡宗鲲便在皇帝寝宮侍候着,劉太後也早早趕來,守在裏面。誰都沒注意一輛馬車從玄武門出來,在北關街上東晃西晃便不見蹤跡。
“母後,您是帶我找瑾辰妹妹麽?”皇帝換上了普通的短衫,額上幾縷頭發不安分的垂下來,面上毫無血色蒼白依舊,但看他的樣子,倒是活潑多了。此時馬車裏只皇帝劉太後兩人,她臉上并沒有着面紗,“也是,也不是。”
“那是什麽?”皇帝沒聽懂這話的意思,拉開了點窗簾,探了探腦袋看了看,“分明是去翼國公府上,我可絕對沒記錯的。”
“咱們先去接了瑾辰,再去見你的老師。”皇帝只去過一次,就已經記住了路。劉太後見他記性甚好,心下安慰,“莫非安奴忘記了,要跟着老師學治國之道麽?”
“記得!”皇帝開心得不得了,“可是不是跟張丞相學麽?”
“母後給你尋的老師,你不願意?”劉太後故意皺着眉頭,“你忘了答應過母後,任何人都不能提。”
“兒子記得!”皇帝先是裝着一臉嚴肅,奈何他眉清目秀,這般樣子,倒是更像那百姓家中常挂的畫中童子,稚嫩可愛。劉太後見他這般,狠狠揉了揉那臉蛋,疼愛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自從他登基後,為了那皇帝威儀,已經很少這般親近。
孩子天生親近母親,皇帝也是人。他鑽進劉太後懷裏,極為享受:“母後,兒子一定好好跟老師學功課,做一個像父親那樣的好皇帝!”
馬車只在翼國公府後門稍稍停留,接上了前日因兄長劉崗生辰回去祝賀的劉幽,駕車的侍衛甩了個鞭花,調轉方向。
幾日未見,小孩子略有點見生,劉幽小聲問了句:“姑姑好。”就乖乖坐好不敢說話。劉幽是翼國公世子劉伯韬結發妻子的小女,生她時候就在幽州城,因而得名。只可惜親生母親生她時候難産傷了元氣,沒撐兩年,便去了。劉光義愛憐她自小沒有母親,又生得可人聰慧,帶在身邊将養,直到上次述職才帶回京城,托付于劉太後照料。然而劉光義乃當朝第一國公,世子怎能沒有正妻?前來做媒的媒人簡直要踏破翼國公府門。但翼國公自己不管,劉伯韬也不松口。進來的媒人只是吃了無數碗茶水,阖府上下連半個主事的人都不曾見。如此鬧了幾年,大家算看明白了,劉伯韬壓根并不想續弦,連側室宿氏給生了兩個兒子,都未提正妻。
劉太後知道自己那位哥哥平日裏對女兒嚴厲多過慈愛,只怕是每每見到,便想起亡妻吧,也是世間少見的癡情女子。宿氏也是個聰明人,并未因此虧待劉幽,又隐隐猜到一些事,平日裏對劉幽恭敬大于疼愛,阖府恐怕也有劉光義親近她,寵着她。這一月來養在宮中,日日相伴更是喜歡。她伸手給那小姑娘拂去頭頂的灰,“瑾辰,你皇帝哥哥要偷偷拜師,你也一起可好?”
“好啊。爺爺說了,要瑾辰聽姑姑的話。”劉幽笑着應承,還不是很懂偷偷拜師的意思,"對了,爺爺之前來信說了,要瑾辰尊重皇帝,不能亂叫哥哥的。"
“就叫安奴哥哥!”皇帝有個這般玩伴,珍惜的不得了,對劉太後露出懇求的神色,劉太後笑道:“嗯,這樣挺好。以後每月兩次去老師那裏聽學,咱們便自家人稱呼。”
那個已經跳湖明志的莊簡,被翼國公府上的侍衛早早便救了去。只是湖水冰涼,雖是盛夏,仍略染風寒。他剃了胡須,但仍舊是簡單至極的長衫,住在廣平巷的一處宅院裏。馬車緩緩,進了院子。過了三進,一拐彎才是個別有洞天的四合院,院中一口井,一顆參天的古松,把院子遮嚴,只有幾點光斑搖曳在轉上,斑駁不定。莊簡正坐在石榻上讀書,一詠三嘆,好不自在。
侍衛們都不能進這個小院,劉太後一手牽着一個,進來後并不說話,而是靜靜等候。只聽莊簡誦讀得忘形:“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後之視今,亦尤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時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他誦完後,似乎還在回味無窮。過了盞茶功夫,才睜開眼睛,先看到那個小女孩子一臉沉靜,臉上并無好奇之色,男孩兒有些似懂非懂,睜着好看的眸子看着他。莊簡從來都不是趨炎附勢之人,直接問道:“兩個小娃,聽到什麽?”
兩個孩子猶豫了下,劉幽先說道:“先生讀的是《蘭亭序》,雖然真跡失傳,但神龍本可見氣度,看着帖子,才能讀出那份雍容灑脫。”莊簡并不接話,而是看向男孩兒,等了許久,那孩子才開口,目光仍是疑惑的:
“先生,安奴愚笨,聽不太懂。只是覺得,好像寫這文章的人不怎麽高興。”他從未讀過什麽《蘭亭序》,也不知道瑾辰說的帖子是什麽。平日裏,也只跟着自己母親跟哥哥認了字罷了。
莊簡先是一愣,随即朗聲笑道:“好孩子。”
授課,便從這寫字開始。這麽一寫,便是兩年。兩個孩子都極喜歡書聖王羲之的行書。但看莊簡字跡,卻是于雍容之中,多出一股傲然之色。當然,這都是很多年後,皇帝才從老師字跡中看出來的。那時候皇帝已經意氣風發,立馬于賀蘭山邊,望着峥嵘山色,想起幼年在別院中習字的時光,對身邊的楊融感嘆:“朕今日才知道,先生铮铮傲骨,為朕停留平京十年,是多大的恩義。習字而知人,從一開始,先生就不是把朕當成未來的皇帝教養,而是把朕當做個普通人。”
“莊大家為百來年間第一才子,想旁人不敢想,做旁人不敢做。昔年禦書房相處幾月,臣對大家言語從不敢或忘。”楊融滿是勇毅的臉上早早去掉了書生意氣,但這話仍露出他對那位傳奇大家的欽慕。
“朕第一眼看到你,便覺得,你身上有先生的骨氣。”皇帝轉頭看着他,繼而大笑:“待此次歸去,你打算讓朕的姐姐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