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密語
? 自乾元十六年平京之圍後,平京已經安妥了十二年。午門外的朱雀大街是平京第一熱鬧之地,烏衣巷更是皇親國戚的宅院聚集地。當巷第一座便是昌平侯嚴寬的府邸,挂着文帝皇帝手書的燙金匾牌,庭院深深,富貴逼人。也是因着如此,烏衣巷口倒是人群稀少,兩株碩大的梧桐,在盛夏時節鋪天蓋地,遮住一片暑意。
巷口徐徐駛出一駕馬車,馬匹是普通的馬匹,車架也普通,通體漆成黑色。駕車的是位四十來歲的仆人,旁邊坐着個十歲上下的書童,長得倒眉清目秀的。馬車後面還跟着幾個騎馬的健壯仆人,應是馬車主人的護衛。周圍擺攤做小生意的一看,便知道是烏衣巷中哪家的夫人小姐出城游玩。看着方向,是往安定門去的,該是去西山腳下的昆明湖。
馬車裏坐着一位二十來歲的婦人,身穿深色對襟,帶着倆孩子,女孩子看上去五歲上下,男孩子瞧着稍小,正掀開簾子偷偷瞅着外面的世界。
“母……娘,”男孩兒細聲細氣,頓了頓才接着說:“昆明湖大麽?有後海的湖大麽?”
婦人笑着回答:“倒是沒後海那般大,但是勝在湖水清澈見底,景色別致。”男孩兒似懂非懂,女孩兒顯然見識過,小聲跟他解釋道:“可以看到水裏面的草啊,魚兒啊,游來游去,可好玩兒了!”
“哦,跟我養魚缸的魚兒差不多吧?”
“那不是,爺爺曾說過,別看這水清,裏面深着呢。”
婦人寵溺着揉了揉兒子的小臉,“瑾辰說得對,那裏看着清楚,水可深。你可別只顧着玩兒,知道麽?”
“兒子知道。”男孩兒一本正經說完,轉頭便對女孩兒做着鬼臉,把女孩兒逗樂了,趴進婦人懷裏撒嬌:“姑姑姑姑,安奴哥哥使壞!”
婦人見他們玩的開心,很為平時孤單的兒子感到高興。馬車裏不時傳來陣陣笑聲,侍衛們冷峻的臉上也不禁挂上一抹陽光。
下了馬車,盛夏的陽光刺透斑駁的樹林,男孩兒身上還罩着一層紫紗衣,顯得厚重些。女孩兒則蹦蹦跳跳往遠處跑去了。婦人摸摸兒子的腦袋,笑道:“跟着瑾辰去玩吧,聽展護衛的話。”男孩兒脆脆應了一聲,追了過去。幾個侍衛不遠不近跟着,婦人也在後面遠遠相随。
女孩兒三個月才跟着劉光義從幽州城回來,自小在邊關長大,卻長出這般水靈的模樣。當初她在幽州城出生,喜報傳進宮中,更得了景陽郡主的封號,一應封賞卻與兩位公主無異。如今回到平京,偌大的翼國公府,劉光義和兒子劉伯韬都在幽雲鎮守。劉太後自然将她接進景和宮,好生将養。
這日無事,劉太後換下宮裝,帶了兩個孩子,先去翼國公府看了看其餘幾個小男孩,又問了府上的夫子,這才帶着他們出城游玩。
一行人在湖邊散着步,兩個孩子玩鬧的聲音不時傳來,一衆侍衛由衷開心,他們的主子何時這般開懷過?劉太後想着這孩子自幼多病,從未曾這般玩耍,一時間想起往事,神思恍惚起來。她下意識跟着兩個孩子,不知不覺走到旁邊兒的小山下。這山上修了個草亭,隐隐有談話聲傳來。擡眼看了看在湖邊互相戲水玩的孩子們,侍衛已經跟在他倆身邊以防落水,便放了心。
“先生真的無心仕途麽?先生大好才華,埋沒可惜。”一個年輕點的聲音,掩飾不了焦急。
“子熙,我本天地間浪跡者罷了,此次進京,不過是完成當年的承諾。”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倒是普普通通,透着股清冽的感覺,恰似這昆明湖。“如今朝廷穩定,無非是十來年後一場動亂,偏偏我卻不願趟這渾水……”
“先生噤聲!”另一人稍微大聲說了句,“此番言語怎麽如此這般說。如今天下承平,正是我輩大展宏圖之時。國公爺宏圖大志,我漢人重複榮光不久矣!”
“子熙!”那人似乎怒極,另一個就不敢再說什麽,過了會兒,才聽得他繼續說道:“國公爺自然是文武雙全,可遠的不說,近的文不如張學士,武遠去于翼國公。何況品性上再輸一成,如此領袖,何談重複漢人榮光?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另一人并未反駁,但如今朝中加封國公位的,僅僅兩位。劉太後身邊的侍衛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但劉太後面色未變,但心下卻亂了。
“子熙,今日一別,今生便不再見了。莊某雖并不願入仕為官,但也做不來不忠之人。”随機腳步聲響起,像是下山來了。劉太後不動聲色帶着人往一邊避開,又招了招手,“跟着那個姓莊的,查清楚。”一個侍衛領命,隐去身形。不一會兒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下山而來,粗布衣衫,頭戴四方平定巾,眉目清遠,颌下幾縷黝黑的胡須,年歲在不惑上下。他下得山來,看到不遠處婦人正在伴着兩個總角小童玩耍,想起當今天下,不由得嘆口氣,對着湖光山色發了會兒呆,随即轉身離開。
今日玩得累了,皇帝用過晚膳,便早早安歇。太後替他放下簾子,安置好香,示意福雙好生看着,才回自己寝宮。路上,今兒白日派出去的侍衛已經回來,邊走邊低聲回話:“啓禀太後,那人姓莊,名簡,字明溪,望海郡金華人士。四十有三,未曾娶妻。此次進京是二十年前跟人有約,前來赴約。住在南關街上的留人聚,打算後日離京。”
“莊簡?莊大家?”太後立刻聯想到名滿天下的第一才子。當年□□皇帝曾以帝尊,書信與他請他進京,未曾想莊簡封還□□皇帝親筆信,言此生寄情山水,不願入朝為官。文帝在時想起此事,也多次為不能與當世大家一見而可惜。連如今位極人臣的張昌松,也對此人文章心折不已。難怪有此眼光見解,原來是他。但再一細想,連這個幾乎不在朝堂的人都看出來了有些人的狼子野心,如何自保?如何保住□□文帝打下的江山?如何保得住德仁太子血脈和兒子的性命?
這天晚上劉太後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早便去了西暖閣。福雙正在服侍皇帝洗漱更衣,劉太後進來後揮了揮手,雖然感到奇怪,但她還是帶着所有人出去。
劉太後溫和地給皇帝擦好臉蛋,扶他在鏡前坐好,站在兒子身後給他梳頭。“母後,您今日怎麽來這麽早?兒子并沒有不适,母後不要擔心。”
鏡子裏的皇帝稚嫩的臉上還有些睡意,但擔憂卻溢于言表。劉太後給他梳好頭,拉過兒子,看着那雙清澈的眼睛,問他:“安奴,你可知為何母後給你取這個小字?”
皇帝自從登基後,這個小字已經許久不曾被喚起,他認認真真回答:“兒子知道,父皇母後希望兒子身體康健,安穩長大。”
“嗯。”知子莫若母,皇帝雖然只有六歲,但是從小懂事。可如今必須要做決斷了,她蹲下身,狠狠心,繼續問:“安奴,母後今日與你說的話,再不能讓旁人知曉。以後你大了自然明白,你可願意?”
皇帝點頭,睜大雙眼,他還以為是為了他的寒疾。
“你,你是想尋個地方跟母後安安穩穩過一生,還是想像你父皇一樣,做個真正的好皇帝?”劉太後低下聲音,一字一句,目光灼灼等着他回答。皇帝臉色迷茫了下,倒是問了句, “母後,父皇說過,男子漢大丈夫,做了事情便要有始有終。兒子不已經是皇帝了麽?”
劉太後失笑,看着兒子臉上似懂非懂的神色,道:“對,咱們李家的男兒,怎能知難而退?”
她放開心裏的擔憂,笑着對兒子說:“安奴,母後要為你尋一個好老師,像你父皇當年随張丞相那樣,學得一身治國好本領。可時機不到,你可不能聲張。”
“好!”皇帝喜笑顏開,又想起什麽,問了一句:“那能帶着瑾辰麽?”
“你很喜歡瑾辰妹妹?”
“是啊,母後。”
“那便帶着她吧,可不能欺負妹妹哦。”劉太後揉揉兒子的臉蛋,牽着他去用早膳。整一日,這孩子都是一副開心的樣子。胡宗鲲診脈的時候也極高興:“太後,皇上倒是越來越有起色,比當日臣預想的要好很多。那餘毒臣本想着得二十年才能祛除,如今看來,十年多久可以!”劉太後給剛剛喝完藥的皇帝擦擦嘴角,點頭:“多虧胡太醫。”她又問了問些,撫着兒子的額頭,眼神中流露出的濃濃慈愛不言而喻。整整六年,作為一個母親,都在為這個孩子憂心,尤其每每看着這孩子越長大,越像那個孩子,內心總不由自主帶着更多憐惜,無論多大的代價,都要保着他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