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珍珠(一)
天微亮,馬車齊齊駛入了路州城,倪潤之方才發現自己竟然和雲家二小姐同路。
倪若楓此刻正在天井和家奴說着一些瑣事,忽見哥哥出現在門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只身跑了出去。
“哥哥!”
多日不見,倪潤之疼惜的摟着她,兩人說說笑笑往母親房內走去,只是當下,卻不知如何開口,倪潤之有些擔憂。
倪若楓見哥哥似乎有心事,調皮的踮起腳揉了揉倪潤之的眉間:“哥哥,為何事煩惱?”
倪潤之沒有說話,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娘!”倪若楓邊叩門邊輕喚了聲。
“進來。”屋內婦人徐徐開口,并不知倪潤之回來。
此刻倪夫人正低眉悅目地修剪着窗臺那盆九支蓮,一身绛紫底金紋服雍容華貴,端莊儒雅,此番裝飾雖不及當初倪老爺在世時風光,倒也恢複了幾番女主架子,畢竟出生于大儒之家,有種與生俱來的底蘊。
“娘,哥哥回來了。”倪若楓挽着倪潤之,米分嘟嘟的小臉上盡是撒嬌的紅暈,煞是可愛。
“潤兒,”倪夫人笑着放下剪刀,忙走過來,“怎麽回來也不提前說聲,好讓他們準備準備。”
許久未見,母親現身體無恙,精神似乎更勝從前,倪潤之一顆懸着的心便落定了幾分,想提的事情多了幾分把握,便無多言,忽的跪了下來,“娘!”
這一跪,讓倪夫人和倪若楓大驚。倪潤之飽讀詩書,從小深谙為人處事之道,無論面對任何事情,他都有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度,從不會大悲大喜而失了分寸,更不要說像現在這樣,一聲不吭便跪在至親的面前。
“潤兒起來說話。”倪夫人不動聲色,心裏有幾許明了,恐怕是為那件事而來,此刻兒女知曉已經顏面盡失,整個路州若是知道,怕只能以死才能以證清白。
倪潤之的雙眼有些許晶亮,讓人內心一陣疼惜。只是依舊沒起身,直直朝倪夫人連磕三個頭,倪若楓拉住兄長的胳膊,滿臉疑惑。
“娘,兒子不孝,更是無能,不能在母親重疾時尋得良藥,”說到此處,倪若楓心裏明白三分,臉倏地紅了。
Advertisement
倪夫人本以為倪潤之要提的是自己受辱之事,此刻聽完,心下一松。
“娘有所不知,這南海珍珠乃是雲家二小姐的救命符...離了符,恐有性命之憂,兒聽聞共七顆珍珠……”倪潤之将前後詳詳細細講述了番,條理清晰,言辭清澈,讓人心悅誠服。
倪夫人出生于大儒之家,一向自命清高,聽完此番話雖思量着也有一番道理,可這安穩的日子還沒過幾天,又要回到從前那番,轉而暗忖着是那二小姐後悔了,便撺掇她兒子來要回珍珠的,心底更是不屑這類重利疏情的商人,既然當初自願将珍珠贈予,豈有收回之理,其中必有蹊跷。
倪潤之看了眼妹妹,倪若楓眼神慌亂。
其實這些他早已料到,倪若楓年紀尚幼,單憑她的心思自是想不到些,怕是母親出的法子,轉念一想,于是繼續開口道:“今日潤之正巧和雲二小姐同回路州,不如趁此機會将珍珠歸還,這樣既不會顯得我們過分唐突,又不會傷了彼此的和氣,那不是極好的嗎?”
“哥哥,”倪若楓又羞又愧,顧不得倪夫人的臉色,支支吾吾地說,“當時的确還剩三顆珍珠,但已被我當了出去……”說完急忙跑了出去。
倪夫人強壓住心頭的怒火,這女子居然為了珍珠和倪潤之一同回來要,也明白事已至此,大抵是瞞不過去了,雙手有些顫抖,“潤兒,那依你的意思呢?”
“遣散家奴,變賣田地,贖回珍珠。”倪潤之伏地不起,雖然心有不安,但言辭果決,“今日母親得以痊愈,倶賴雲二小姐贈珠,此刻二小姐生命有危……”
“我若不依呢?”倪夫人底氣不足卻不肯松口,只是那倪潤之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血緣至親,她許是世上最了解倪潤之之人,自知他此刻的果斷決絕,多說無益。
“恕兒不孝。”倪潤之叩拜在地,長長不起。
雲氏藥材行因為上次供貨及時,此刻那些藥店送了兩盆玉樹過來,唐掌櫃正吩咐人一左一右好生擺放,這可是招財的風水樹。
倪若楓滿頭大汗跑至唐掌櫃身旁,咽下一口唾沫,幾乎是帶着哭腔問道:“唐掌櫃,雲二小姐可在?”
唐掌櫃思量着雖說二小姐對倪家似乎不喜,但還是不敢怠慢,忙把倪若楓帶進後廳見雲娉婷。
“二小姐,倪家小姐求見。”
“有事麽?”雲娉婷眼皮子也懶得擡一下,漫不經心問道。
此刻一位本地名醫正幫雲娉婷處理手上的傷口,雲娉婷手心的傷口已經不出血,只是外翻的肉讓人觸目驚心,外加幾日來的車舟勞頓,亮麗的妝容也難掩一張疲乏的小臉。
見倪若楓進來,她本意想疏遠随便敷衍幾句的,又擔心倪若楓将珍珠之事說漏了嘴,忙揮了揮手,唐掌櫃便和大夫莫問一起退出了後廳。
倪若楓走近,站定在雲娉婷的前面,理了理氣息,有條不紊地說道:“謝謝二小姐贈予我娘親南海珍珠,是我愚昧無知誤解了二小姐,請二小姐原諒。”擡頭時已淚流滿面。
雲娉婷一驚,原想嘲諷她幾句便打發她離開的,豈知她忽然說出珍珠之事?見她流淚,心生不忍的走向前來扶起倪若楓,柔聲道:“此事不可聲張,你我知道即可。”
她本就是小孩兒,原也是千金之軀,一身胭脂紅櫻花薄綢衣衫雖然亮麗光鮮,但就近一看,早已陳舊。
“哥哥已經知道二小姐贈珠之事了,此次回來正籌集銀兩準備贖回珍珠還于二小姐。”倪若楓抹去眼淚,繼續道:“我們不知原來南海珍珠是小姐的保命符,若是知道,定不會将那剩餘的三顆當出去。”
好生撫慰了倪若楓一番,倪若楓才千恩萬謝的離開了。
雲娉婷呆坐紅木雕花椅上,握住案上的杯子,不知如何是好。原來路上哪是偶遇,竟是同來的路州,世事難料,避之不及。
只是倪潤之從何得知南海珍珠之事,難不成是高楚陽?可是他明明答應過自己絕不外露。
倪潤之此刻正仔細核查家中賬目,慶幸當初只是典當了珍珠,然得來的二千五百兩銀子花了一百兩用來置辦家當,後又買了田地,這事好辦,此刻只需轉手即可。
倪夫人唉聲嘆氣卧倒在床,她的兒子那脾性自是随了他父親,認定的事情,縱是撞了南牆也難以回頭,寧願自己萬劫不複,亦不願牽累他人。
為了急速湊錢,只能托人尋求買主,幾番談論下來價格不甚理想,因急于出手,買主趁火打劫,只能賤價賣出。倪夫人氣的很,倪若楓忙在一旁安慰,倪若楓的心思和哥哥一樣,明白雲二小姐是心善之人,生怕虧欠了她,心念此事萬萬不能出任何差池。
兄妹倆攜了銀子往當鋪走,路上倪潤之似乎有心事,倪若楓好奇但又不敢相問。
“哥哥,我今天去了雲家商行。”倪若楓攬住倪潤之的手臂,輕輕說道,“去向雲二小姐道歉,當時…當時她贈珍珠之時誤會了她,說了些不中聽的話。”
倪潤之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妹妹的後背。
“哥哥,那為什麽雲二小姐要使那樣的計來贈珠呢,豈不是落人口舌,故意讓我們心生厭惡麽?當初拿珍珠回家,娘說怕影響你課業,想等你功成名就之後再加倍奉還……”
倪潤之苦笑,心裏堵得慌,她那是故意想讓倪若楓厭惡她,這樣自己知道了肯定也會厭惡她,而母親早就看穿一切,偏偏沒讓妹妹告訴自己。其實家裏有多少金銀首飾他怎會不清楚呢?只是沒想到有這一出。
這麽些年來(他)一直清疏明朗,誠廉寬孝,從不輕易有求于人,此番卻落下這麽大的人情。
只是為何她有意幫自己卻又拒自己于千裏之外?
話語間幾步便到了當鋪,此刻老板正櫃面清點。
聽的腳步聲,頭也不擡的問道:“有物可當?活當死當?”語畢擡頭一看,竟是倪潤之,忙起身作揖道:“原來是倪公子,請——”走出來才看到身材纖瘦的倪若楓,當下心裏明白了幾分,忙打開一側的小廳門,将倪家兄妹引了進去。
招呼夥計泡了壺上好的茶水端了上來。
“倪公子前幾日不是進京了麽?此次回來......”
“陸老板,”倪潤之開口道,“在下此次過來只是想問當初舍妹所當三顆南海珍珠是否還在?”談吐進退有度,不卑不亢,謙謙君子,英姿翩然。
陸老板端起面前的瓷杯,邊吹氣邊說:“在,倪公子想贖回去?”
茶是燙的,倪潤之心裏更燙,捧出帶來的白銀置于桌上,開門見山地道:“陸老板,那南海珍珠乃故人救命符,這裏是二千三百兩白銀,還請寬限兩天,等我去籌剩下的二百兩。”言語懇切,此事關乎雲二小姐的性命,他緊張的很。
“倪公子說笑了。”說罷,看了眼白花花的銀子,“只是你們讀書人不懂我們當鋪的規矩,凡贖回物品,還須加上利錢,”順手拿過一邊的算盤撥弄起來,“好數字,正好一百兩整。”一雙細眼中滿是精明,算珠下的數字分厘不差。
“陸老板,當初來當珍珠時你可沒麽說!這才幾日的功夫,就要一百兩!”倪若楓畢竟是小孩子,此刻急紅了眼,差點沖上前來。
“唉,倪公子,不是我訛你,你去街上任何一家當鋪一問便知,我是否是說的假話,我這一百兩還是折後的數字。”說完吩咐夥計把那剩下的三顆南海珍珠端了上來。
如鴿子蛋般大小,珠面上細膩柔滑,一看便是稀世的珍品。
“南海珍珠可是可遇不可求啊!”陸老板不等倪潤之等開口,拿起一顆細端了起來。
倪若楓心裏急的很,恨不得立馬變出三百兩砸到陸老板頭上拿了珍珠就跑。
倪潤之的目光自然也落在那三顆瑩潤柔和的珍珠上。在他眼裏,那不僅僅是三顆價值連城的珍珠,更是雲娉婷的保命符,當然格外緊張。暗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必須贖回。目光重新回到那堆白花花的銀子上,毫不猶豫地推至陸老板面前:“謝謝陸老板成全,裏是二千三百兩,我即刻去湊剩下的三百兩。”
依當鋪規矩,陸老板親自寫了收條,必須兩日之內交還剩餘的三百兩,否則南海珍珠就是死當了。
“商人真是唯利是圖。”回去的路上倪若楓喋喋不休,“不對,除了雲二小姐。”說到雲二小姐,倪若楓猛地想起早晨去商行時碰見她那受傷的手和那疲乏的臉蛋,忙拽住走得極快的倪潤之,“哥哥,二小姐的手受傷了,今早去,傷口那麽長,肉都翻了出來。”
倪潤之一愣,莫名的心慌,“怎麽樣了?”
“大夫幫她包紮了。”倪若楓自顧自的說道,“也不知有無大礙,不過看着好心疼。”
心疼,心疼...倪潤之聽到這兩個字,發覺此刻自己的心似乎正疼着。
回到家後,倪潤之将去當鋪的情形說了番,詳詳細細,無半點隐瞞,末了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們!!”倪夫人惱怒的摔去手中的絲帕,面色慘白,跌坐在椅子上。
家裏銀子被盡數取走不說,現居然為了外人動起自己首飾的念頭,雖然的确該把珍珠送還,可她到底也是一個前知府夫人,走出門去若是沒有兩件像樣的首飾穿戴在身上,定是會處處遭人白眼,落得被人背後戳脊梁骨的下場?
倪家兄妹沒想到母親的反應如此大,心中有愧,可眼下他找不出兩全的法子,只得無奈道:“娘,恩科過後兒必定贖回……”
“不孝子,娘已經一大把年紀,那點首飾都是你們父親在世時贈予的,現已是娘對你們父親僅存的一點念想了,你們為了一個外人居然想變賣!再說那南海珍珠明明是那雲家自願相贈的,何來又要回去之理?”
倪夫人氣急了,喘的厲害,“今天誰敢動我的首飾,先去你們父親墓前問了再說!”
倪潤之無法強奪,那畢竟母親的東西,和倪若楓走出倪夫人的房間,忽然覺得此刻的自己只有一副空皮囊,妄談自幼滿腹詩書,面對此事卻無能為力。頹廢的蹲了下來,盯着株襄鈴花發愣。
實在不行只能把這倪宅賣出,帶着母親和妹妹入京。他緩緩起身,想着便回頭看了看這座宅院,這裏充滿了他幼時和父親母親的回憶,心頭滿滿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