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良苦
大姐避而不談帽子胡同,難道真個去找那些男人……雲娉婷不敢細思,轉念間想起簡秀,想起方才她提起簡秀時,雲玉昭當即變色,不覺猶疑。
簡秀姿容世所罕見,若論美貌,便是倪潤之也多有不及,會不會因自己重生之故,這一世和上輩子的發展已不盡相同,大姐喜歡簡秀了?
邙州簡家乃醫學世家,名揚天下,簡家子弟自是配得上雲玉昭,可,雲娉婷想起暗窯子甜膩的濃香和婉轉勾人的呻-吟,一陣不自在。
得便了,還是得觸碰大姐逆鱗,打聽一下勸一勸。
“嫡親的一母同胞妹妹從不關心,來了就罵人發火,這算什麽!”雲玉昭走了,莫問進來,扶起搭衣架,拿裙子拍打撒氣。
雲玉昭方才氣極,那一腳踩得不輕,除了灰,上面的絲繡也踮壞了,褪了線頭兒,莫問一看,氣得手都抖了。
“你誤會了,我和大姐說事兒,大姐生外面混賬東西的氣,不是沖我發火。”雲娉婷無奈。
往日她性情柔和,莫問自在慣了,沒有主仆該有的尊卑,一時也不好立威,況莫問雖言語偏頗,到底是為她好。
“你呀!就是菩薩心腸。”莫問恨鐵不成鋼,差點要拿手指戳雲娉婷,“外面混賬東西惹她生氣,夜裏跑來宜亭閣發火,這是哪來的理兒。”
大姐前來可不是為了發火,雲娉婷猛一下想起雲玉昭到宜亭閣來的目的。
高楚陽知道自己贈了珍珠給倪若楓,大姐今晚和高楚陽外出,回來後就來找自己,開口就問珍珠,定是高楚陽那裏露了口風,只是尚沒有全說。
方才岔開了話題将大姐糊弄過去,可不能給高楚陽在大姐面前再提起。
牆上西洋自鳴鐘铛一聲響,戍時三刻。
“你去問今晚跟大小姐出去的雲六,高公子宿在何處,另外,命套馬車,我要出去。”雲娉婷交待,歪到床上要睡下了,又飛快地下地。
“這都什麽時辰了小姐還要出去?”莫問驚叫。
“大姐往日晚上外出的事難道還少?”雲娉婷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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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小姐相比,難道她家小姐心眼活了?
莫問幾大步沖到床前,沖得太快撞到床柱了,頭上兩個雙環髻半散不散,襯着瞪得銅鈴大的眼睛,活像戲臺上見錢眼開的小醜。
“小姐要去見那高公子?莫不是要插手商號的事?”
這丫頭不是正經主子,争強好勝的心卻這麽盛,雲娉婷失笑。
不等她解釋,莫問風一樣沖了出去。
太平盛世,又是繁華的京城中,街上尚有三三兩兩行人,車轱辘在青石板路轉動,嘎吱嘎吱一聲接一聲,雲娉婷緊張地思索着,見了高楚陽要怎麽說,實話說請他幫忙保密,還是巧言令色掩瞞?
半夜裏來找男人有些不妥,然事态緊急,雲娉婷顧不了那麽多了,讓莫問去敲開門後,吩咐她和車夫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了進去。
雲家的這處別院和主宅的奢華精致不同,大開大合,進得大門是一個極寬敞的天井,兩側廂房,南面座北朝南一座五楹相連的廳舍。
青磚灰瓦的屋宇和廊柱的雕梁畫棟在夜色裏看不分明,暗影斑駁,晦澀莫名。
“你在外面侍候。”止住別院中侍候的丫環的陪侍,雲娉婷自己進了廳堂。
不待她開口喊人,高楚陽從右側正房中走了出來。
一襲奢麗的紫色明緞直衣,腰間銀絲攢花結長穗宮縧,人靠衣妝馬靠鞍,高楚陽本來便生得不錯,這一換衣,撲面而來的軒昂之氣,恰是前世見過的意氣風發的探花郎。
高楚陽捕捉到雲娉婷眼裏一閃而過的欣賞,下午受到的打擊霎那間忘了,眼神又熱絡起來,上前兩步,推了一把椅子到雲娉婷跟前,又用袖子仔細拂了拂。
如此殷勤,此時又是靜夜,一股暧昧莫名流動,雲娉婷一時不自在。此刻顧及不了那麽多,單刀直入,道:“高公子,我此來有一事相求……”
“施恩不圖報可以理解,在下不明白,雲二小姐為何那麽害怕被倪家人看出來?”高楚陽緊盯着雲娉婷,極是無禮。
“我自有我的心思,高公子勿問。”雲娉婷冷冷道,求人相幫,她卻豎起盔甲。
非是無禮,實是此事關系重大,對誰都不能明言。
高楚陽眼神一黯,随即又開朗。
“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據我看來,雲大小姐闊氣豪爽,那南海珍珠雖說價值不菲,想必幾千兩銀子大小姐亦不放在眼裏,二小姐為何如此害怕被大小姐得知?”
略一頓,接着又道:“其中原因二小姐若不實言相告,恕在下不能替你隐瞞。”
這人圓滑通透,怎地此時又如此不近人情!
雲娉婷氣極,深悔自己贈珠倪若楓時,思慮不周全,沒挑個無人之地,落進高楚陽眼裏。
罷了,實說便實說,總好過大姐知道,鬧嚷開來,後面平生風波。
雲娉婷咬了咬牙,道:“南海珍珠稀貴難求,有銀子也買不到,我身上那幾顆珍珠,是我的保命符……”
将自己小時多災多病,幾乎養不活的情狀也說了。
啌一聲,似是花瓶落地的聲響從房間中傳來。
“房間裏有人?”雲娉婷一震,米分頰變得煞白。
“沒人,是一只貓兒。”高楚陽怔了一下搖頭,見雲娉婷要進房察看又顧慮着不便進男人房間猶疑不定,嗤笑了一聲,道:“男女授受不親,雲二小姐請回吧,你是楚陽恩人,楚陽必為之守住秘密。”
待雲娉婷出房了,卻又喊住她。
“雲二小姐,你能湊到買南海珍珠的銀子否?楚陽這些日子得便代為打聽一下,那珠子既是你的保命符,還是再買幾顆擱身上為好。”
她不理家又不上商號,日常所費都是雲傅氏打點,身邊的碎銀子還是雲傅氏塞給她的,從沒清點過,想來,最多也不過一二百兩。
雲娉婷遲疑了一下,道:“打聽南海珍珠就不用了,勞高公子幫我打聽肖似南海珍珠的普通大珍珠,回頭我送銀子過來高公子幫我買七顆。”
只買假的!
這麽說,她拿不出買南海珍珠的銀子!
高楚陽唔了一聲,心頭無名火起。
雲娉婷擡步離開,秋香色纻絲绫羅裙裾随夜風飄忽,起起落落,異樣的纏綿悱恻,高楚陽癡癡看着,院門開合,什麽也看不到了,轉身進房,冷笑了數聲,尖聲道:“倪潤之,你何德何能得雲二小姐如此相待,你何以為報?”
房間裏沒有小貓兒,紫楠書案前,倪潤之一手撐着案面,清潤的眸子沒有焦距地望着眼前空曠處。
他的腳下,烏黑的硯臺碎片散落,濃墨潑了一地,有幾點濺上他的白袍,月白的織緞污黑點點,将那白襯得更白,恍如喪衣。
高楚陽滿腔怒火,新仇舊怨,恨不能狂毆倪潤之一頓,瞥得一眼,驀地洩了氣。
最了解一個人的,有時不是他的親人,而是仇人。
高楚陽以超過倪潤之為人生目标,雖沒往來,卻比誰都了解他,只看得一眼,便知雲娉婷贈珠一事,他事先不知情。
便是不看倪潤之當下情形,以此前對倪潤之的了解,也知他不是那種貪圖便宜且知恩不圖報之人。
“雲家的情形你不知道,雲二小姐雖是小姐,依我看着在家中無甚地位,方才你也聽到了,她遲疑躊躇,顯見湊不出另買珍珠的錢,那珍珠是她的保命符,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需得盡快買幾顆珠子回來讓她擱在身上。”高楚陽頹然,在椅子上坐下。
倪潤之腦子裏思緒翻滾,百思不透。
萍水相逢,在她贈珠之時,倪家人只跟她見過兩面,小妹沖撞了她的馬車令得她毀容,自己前往藥店中被她冷言譏諷,說不上交情,怨倒是有些許。
那珍珠是她的保命符,她卻不求回報相贈,究竟為何?
高楚陽等不到回應,怒道:“眼下如何是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保命符片刻離不得身的。”
倪潤之如老僧入定,無聲無息,燈光搖曳,俊逸儒雅的臉龐在燈影裏透着迷茫之色。
許久,倪潤之突兀地問道:“楚陽,我的字是不是毫無出采之處,輕易便模仿得來?”
“你的字輕易模仿得來,你便不是路州年輕一輩中第一人了。”高楚陽恨道。
即便不甘不願,亦不得不承認,倪潤之人物高華,博學多才,寫出來的字更是秀逸生動疏朗通透,人皆不及。
不是自己孤高自許!
那雲二小姐寫得出一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字,想來是之前見過自己,芳心暗許了。
路州城中惦記着倪潤之的女子不知凡幾,到倪家提親的每年有許多,倪潤之往日只覺煩躁,此時,想着雲娉婷喜歡自己,沒來由的,不只不厭煩,心頭還有幾分溫軟。
家中無甚積蓄,母親房中的首飾典賣了也沒有兩千兩銀子,想必,雲二小姐贈與的珍珠沒有全部研珍珠米分吃了,尚有餘下的,母親拿給自己置買田地的銀子就是餘下的珍珠換來的。
只不知母親拿去典當了還是賣了?
若是典當的,将田地變賣了再贖回來便可。
“我明日回路州一趟,今晚我聽到你和雲二小姐對話一事,別給她知道。”倪潤之微一思索,有了主意。
“我有數,不然方才就不會說是貓兒打破東西不讓她進房察看了。”高楚陽一顆比幹一般的七竅玲珑心,倪潤之這麽一說,當即了悟,拍手叫了聲好,忽又皺眉,“你不在京中,與仕子們清談為雲氏酒樓造勢的事我應付不來。”
晚上他找到倪潤之,把倪潤之拉了來,就是商讨為雲氏酒樓造勢一事,方才倪潤之跟他進房,便是在寫條陳。
倪潤之隐約覺察到雲娉婷不想他和雲氏有交集的心思,高楚陽找他幫忙,他應承代寫條陳,将清談時的話題和應對寫了出來,讓高楚陽去執行,他自己不去雲氏酒樓,每日有什麽變故,晚間碰面再商談。
“無礙的,我多寫幾個話題,你按話題來便是,有人糾纏不休,相信你也能打岔開應對。”倪潤之自信地淺淺一笑。
再糾纏下去便顯得自己忒無用了,且回路州要來一顆兩顆珍珠暫放雲二小姐身上保命也是極重要的事,高楚陽不再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