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hapter (1)
1.
大概是為了便于看管,或者純粹出于兩人安全考慮,又或者是受到某人眼神暗示的授權,別墅內部的保镖無一例外選擇将沈千秋和白肆放在同一個房間,再守住門窗。
白天是在客廳、餐廳、書房,到了晚上,則是卧室。
被逼關在家裏等消息的日子可以用“煎熬”兩字來形容。不過對于有的人,硬是能從這樣“煎熬”的時刻裏鑽研出幾分甜蜜,也是不一般的心智和品格。
而我們的沈小姐,第一天晚上就受不了了。
她後背噴了一些化瘀止痛的噴劑,再加上這麽多年摸爬滾打習慣了,沈千秋也不是嬌小姐的性子,所以到了晚上整個人就活蹦亂跳的。如果忽略掉她臉頰和手臂的擦傷,幾乎沒人能看出她身上還帶着頗重的外傷。
當然這點外傷跟白少爺身上的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畢竟是撞了車,又發生了爆炸,白肆後背有許多傷口是經不起動作牽扯的,稍有疏忽就會重新破裂開來。再加上天氣炎熱,家庭醫生也不敢過多包紮,所以許多時候他都幹脆赤裸着上身,後背橫豎貼着許多塊紗布,乍一看還以為是衣服上打的補丁。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沈千秋就在幾個保镖的目光注視下和白肆一起進了書房,又在幾個人的眼神脅迫下和白肆一起進了卧室。幾乎在關上門的一瞬間,沈千秋就炸了。
沈千秋瞪着白肆的目光幾乎可以用惡狠狠來形容:“白肆!你故意的吧?”
白肆就算心裏一百個承認,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拆自己的臺啊!所以即便心裏已經憋笑憋到內傷,臉上還是端出一副特別鄭重特別認真的模樣,柔聲勸道:“千秋,真不是。我幾年也不回一次這個家,對他們幾個我都不熟,而且他們也只聽我媽的話……”
見沈千秋轉身就去拉門把手,白肆連忙從後頭攥住她的手:“千秋,你聽我說完!雖說是情勢所迫,但我心裏也願意跟你鎖在一個房間裏!”
沈千秋轉過臉瞪他,一副“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的表情。
白肆鄭重其事地說道:“如果咱們兩個各睡一個房間,我确實不放心你的安全。你想想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說到這兒,他低下頭,将唇湊近沈千秋的耳朵,嗓音更低了些,原本清朗的少年音,怎麽聽怎麽多了一分低啞纏綿的味道:“只有把你留在身邊,我才能放心睡着。”
沈千秋本來是個性格爽朗的姑娘,但面對白肆這樣委委屈屈之中又含着溫柔缱绻的樣子,也禁不住軟了心腸。但她怎麽也說不出那些肉麻的話,只是把白肆往旁邊一推:“不早了,我去沖個澡就睡吧。”
這就是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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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肆心裏樂開了花,面上卻還勉強維持着平日的淡定從容:“嗯。我去倒兩杯水。”
關了燈,兩個人各躺在大床的一邊。白肆一開始還繃
得住,後來見沈千秋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就開始一寸一寸地往過蹭。
一直蹭到兩個人身體都快貼上了。黑暗之中,他聽到沈千秋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心裏更是樂開了花。呼吸聲小就證明她在掩飾,掩飾就證明她其實也很緊張。這麽想着,白肆幹脆張開手臂,把沈千秋輕輕摟進懷裏。
沈千秋剛一擡胳膊,白肆就來了句:“千秋別動,我只能這麽摟着你,再動後背的傷口就開了。”
沈千秋臉頰滾燙,口氣卻不怎麽好:“那你還手欠?”
白肆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吸了口氣,又蹭了蹭,如同一只大狗。沈千秋被他蹭得癢癢的,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別鬧了,很癢。”
白肆突然發現,沈千秋平時看着身手不凡,但這麽抱在懷裏,身子卻很柔軟。他心間一動,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
沈千秋也覺察到了他體溫的變化,功夫好的人對于周遭環境變化都很敏感。白肆雖然一直都是單純抱着她,但明顯整副身軀都僵硬許多,貼着她背心的胸膛也燙得厲害。
沈千秋有點別扭地往床邊挪了挪。
白肆手臂一收,幹脆把她整個人摟過來,就勢一躺,沈千秋幾乎半個身子都依偎在他身上。
“千秋……”白肆有點委屈地喊了聲她的名字。
沈千秋沒想到他受了傷還敢做這麽大的動作,吓了一跳之後趕緊推了推他肩膀:“你不要命了?”
白肆突然低下頭,黑暗之中,他幾乎是憑借本能尋到了她的唇,又兇又狠地吻了過去。又軟,又涼,還有點淡淡的茶香,是綠茶味牙膏殘留在口腔裏的味道。明明自己也用的同一支牙膏,但在自己心愛的人唇間嘗到,不知怎麽的就讓人愈發情動。
沈千秋一開始想要推開他,可手指觸到白肆的肩,剛好觸碰到他後背上許多紗布中的一塊,有點粗糙的觸感,卻讓她整個人漸漸松弛柔軟下來。她心裏是喜歡白肆的,這一點她在許久之前就清楚地知道了。可兩個人一直沒有說破,但即便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裏,她還是越來越喜歡眼前這個人了。
有白肆這樣一心一意愛着自己的人,執着地為自己舍棄一切一路追尋着她的人,甘願為了保護自己能在關鍵時刻豁出性命的人,換作任何人也不會不生出愛來吧。
想明白這些,沈千秋愈發放松下來,原本打算把人推開的手改為輕輕圈着他,偶爾還會輕輕撫一撫他的肩頭。
感受到沈千秋的默許和接納,白肆先是動作一頓,緊接着就愈發激動起來。先是唇瓣,後是脖頸,再一路流連向下……直到最後終于連自己都有些忍不住了,他才一把松開沈千秋,翻身下床:“我去沖個澡。”
沈千秋全身綿軟無力,聽到這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也跟着猛坐起來,下床奔到浴室門口:“白肆……”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白肆緊繃低啞的聲音:“你去睡。”
沈千秋咬着手指,有點期期艾艾的:“你後背還有傷……”這麽随便沖冷水,第二天要是感染就麻煩了。
“沒事,沒碰到水。”白肆說話難得地特別精簡,“去睡吧。不用管我。一會兒就好。”
沈千秋聽出他在極力壓抑着什麽,而且那句……沒碰到水,豈不是說,他沒有沖上半身……捧了捧有點發燙的臉,沈千秋有點灰溜溜地爬回床上,趴在自己那半邊,閉眼假寐。
本來是打定主意要等到白肆出來跟他說兩句話再睡的,可大概是白天消耗了太多體力,晚上又被白肆折騰了好一會兒,心緒平複下來之後,沈千秋很快就睡着了。
白肆從浴室走出來,看到的就是沈千秋穿着一條無袖睡裙沉沉睡去的模樣。房間裏開着空調,她大概是累極了,連一旁的薄被都沒顧得上蓋,睡裙的裙邊卷到大腿根。她雙腿交疊,側着身子,一手扒着床沿,另一手擱在枕邊,睡得很熟。
白肆突然記起,似乎小的時候有那麽兩次看到沈千秋午睡,她也是這樣的睡姿。他唇角綻出一抹笑,心裏那點僅存的绮思就這樣壓了下去。
回到床上,他輕手輕腳地湊過去,從後面把人摟在懷裏,拉過被子為兩人蓋上,又親了親她的臉頰。
大概是感覺到身體後面那個涼冰冰的物體,沈千秋展了展眉,咕哝了一句,翻過身朝白肆的胸膛蹭過去。
這樣的體驗對白肆來說有些新奇。他自認比其他男人見過更多沈千秋的不同面貌,卻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睡着時這樣不設防甚至有點嬌憨的模樣。心裏柔軟得一塌糊塗,白肆輕輕閉上眼,把懷抱收得更緊了些。
2.
唐虹走的第三天,白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沒多說什麽就匆匆離開了。臨走前他特意叮囑沈千秋不要離開別墅,并把所有保镖都留給了她。
沈千秋追問,他也只是搖頭,說必須要去唐虹的公司一趟。
聽到事關唐虹,再加上那天唐虹走時的口吻,她明顯是代替兩人去追查那夥暴徒的消息了。沈千秋雖不免擔憂,卻也并沒有過多阻止。
然而白肆走後沒多久,沈千秋就聽到別墅外傳來幾聲非常清晰的剎車聲。
沈千秋撩開窗簾一角向外看去,就見樓下停着兩輛黑色的雪佛蘭越野。沈千秋了解白家每一個人的習慣愛好,且不說白肆在平城并沒有屬于自己的車,唐虹本人更偏愛嬌小輕便的車型,而白老爺子年紀大了,根本坐不慣這樣的越野車。沈千秋眸子收縮,快步走到門邊聽了聽外面的動靜。
打開門,房門外的兩個保镖似乎也都聽到樓下的動靜。見到沈千秋打開門,一齊喊了聲“沈小姐”。
沈千秋指了指樓下:“讓幾個兄弟撤下來,分開幾路,從後門跑。”
那兩個人面露猶豫之色:“可是,夫人吩咐……”
沈千秋顧不上更多解釋,只說:“這夥人跟之前打傷你們少爺的應該是同一撥,他們手裏有機槍的,你們扛不過。聽我的,為了大家安全,都趕緊撤!”
說完,她自己率先下了樓,快步往後門的方向跑去。
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沈千秋緊皺着眉,心裏暗道只能是各自保重了。
白家別墅後院有條小路直通一條大道,沈千秋一路狂奔,突然看到不遠的街道邊,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了下來。她已經沖到了小區門口,所幸左右兩邊都有茂盛的植物遮擋,車裏的人應該一時半會兒看不到這邊。緊接着她就看到車裏的人将車門打開,駕駛座上的那個人探出半個身子,朝她喊道:“快過來!他們馬上就要追上來了!”
沈千秋緊緊盯着那個人,就見那人穿着一身暗色的衣服,帽檐壓得很低。從這個距離完全看不清他的長相,可這個聲音——沈千秋心裏猛地一跳,這個聲音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在那間倉庫,還有後來在超市,都是這個聲音指引着她要做的事。
那個人似乎很急,他的嗓音沙啞粗粝,如同沙子磨砺在玻璃表面發出的那種聲音,顯得有些刺耳:“你要不要命了?快過來!”
幾乎只是瞬間的遲疑,沈千秋就朝車子奔了過去。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人的身份和目的,可此時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這一次,她不想再做那個一直被人追逐的獵物,她想要找出真相。哪怕眼前這個人比那些埋伏在暗地裏的狙擊手危險一百倍,她也只能迎難而上,跟這人面對面、眼對眼地對陣一番。
車門拉上,那人喘着粗氣,一手握着方向盤,腳踩離合,飛快驅動車子。車沒開出去多遠,沈千秋就從後視鏡裏看到了追趕他們的人——左右各有兩輛摩托車。
沈千秋看向駕駛座上這個人的側臉,很奇怪,這麽熱的天氣,他卻穿着長袖長褲,頭上戴一頂黑色帽子,臉上還蒙了口罩,把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可當這個人轉過臉看她的時候,沈千秋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扶上男人的手臂——
對方似乎哆嗦了一下,緊跟着手臂一動,輕巧躲開了她的觸碰:“你自己坐好。安全帶就不用系了。”
沈千秋忘不了這個人的眼睛,印象裏,這雙眼睛似乎非常熟悉,可她怎麽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個人。要知道,之前接觸這個人的那兩次,她的眼睛可是什麽都看不見的。
可她到底在哪見過這個人?
車子開上一條高架橋,周圍同行的車輛愈見稀少,跟在後面的四輛摩托車也愈發大膽,提速追得更緊,緊緊圍在車子後頭和四周,形成圍合之勢。
每個摩托車上都有兩個男子,戴着頭盔,一身勁裝。沈千秋眼尖地發現,其中坐在摩托車後座的一個男子略微擡起手臂——大概知道這條路上人少,他甚至已經決定不再隐藏自己懷裏的槍。
沈千秋不是傻傻的鄰家女孩,各樣槍支武器的具體性能是大學必修課。她幾乎只瞄了一眼就覺得喉嚨發緊,那是一把縮短改良過的卡賓槍。她這次是真的忍不住抓了把開車人的手臂,開口說話的嗓音都是冷的:“你車上有槍嗎?”
那人被她拽住的時候原本又是一陣緊張,聽到她問這樣的話,眼底倒流露出淡淡笑意。他撩起上衣,直接把自己腰間那把手槍遞了過去。
沈千秋只是問,卻沒想到他真有,并且還肯在這個節骨眼上給自己。可槍拿在手裏,又忍不住有些失望。54式手槍,放在平時是夠用了,可跟眼前這幾個亡命之徒拼,一把只有九發子彈的54手槍根本是螳臂當車。
那人側眸飛快瞄了她一眼,說:“一共還有五發子彈,你留着防身用。”
沈千秋明知道對方很可能不會正面回答,還是問了句:“你到底是誰?”她盯着男人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和鼻梁看個不停,“我覺得你很熟悉……”
男人側過臉看了眼車窗外面,說:“你只需要記住,我是不會害你的,就夠了。”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說了句,“把槍拿好!”随即一個急轉彎外加一個剎車,車子便停在了靠近加油站的一處空地上。
緊跟着,他一腳踹開車門,雙手舉高緩緩挪了出去,一邊嗓音粗啞道:“別開槍!我願意跟你們走!”
沈千秋見此情景,整個人僵坐在座位上不敢動彈。這人到底是什麽路數?
3.
被人用槍指着雙手走下車時,沈千秋還有點恍惚。可看見那幾個男人幹脆抱着機槍圍在四周的樣子,她又覺得這個陌生男人的選擇在情理之中。
這麽漫無目的地開車跑下去,要麽是他們先跑到油箱漏油,要麽是對方忍不住在人少的路段直接動手,畢竟他們的人之前已經在大庭廣衆開槍動手過了。
對方為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黝黑漢子,身材魁梧,臉上戴着墨鏡也掩不住那道幾乎橫穿整張臉的刀疤。他上下打量了沈千秋一番,又看向一言不發抱頭站在另一邊戴口罩的男子,“把他帽子口罩摘了,追了他媽的大半個月,我倒要看看你是哪路神仙!”
沈千秋聽到這話也是一震,她雖然不想這個一直幫她的人一起涉險,但心裏那股難以克制的好奇讓她情不自禁地轉過臉——她實在太想知道這個人的樣貌了。
男人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你們是收錢辦事的,把我好好地送到雇主面前,就算完成任務,臨了搞這些事有什麽意義?”
刀疤男咧開嘴巴笑開來:“你又不是黃花大姑娘,當着哥兒幾個的面露露臉能有什麽損失?”說着,他朝已經架住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
先是他的帽子,接着是口罩,都被人一把撸到了地上。沈千秋身邊也站着個男人,為了防止她亂動站在那控制她。她雙手抱頭,扭着脖子歪過臉,先是看到那個人有些泛白的頭發,接着就看到了一張有些潮紅頗顯老态的臉。
他看起來有五十多歲,兩鬓和眉毛卻都有些泛白,一雙眼睛泛着紅血絲,紅臉膛,下巴堅毅。他看起來并不好看,也不怎麽精神,先前興趣高漲的幾個人見到他的長相,都有些失望地撇開視線。就連刀疤男都笑了笑,又支使先前那個同伴:“行了,是咱們多心,還以為是道上的哪路神仙。李子,給他把帽子和口罩戴上吧。”
“不用了。”男人語氣平淡,“都看到長相了,也不用戴了,天氣怪熱的。”
刀疤男理解地笑道:“行。那就不戴。”接着又吩咐其他幾個人,“你開車,李子,你和他一起坐後座。”
說完,又把目光投向呆立在一旁的沈千秋。
可沈千秋什麽都聽不見,也什麽都看不見,眼前這個男人有着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可那張臉再普通、再蒼老,她也不會不認得——她還是小嬰兒的時候,他就抱過她;她漸漸長大,他出差回來會給她捎特産、買吃的;他冬天陪她吃火鍋,夏天帶她淌溪水釣魚蝦;他曾經說過,她和媽媽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兩個女人。也曾經說,要親眼看着她談戀愛出嫁;爺爺過世那天,她在門外哭了一天,他從外地匆匆趕來,抱住號啕大哭的她,安慰她說,爺爺只是去了個更好的地方享福,在那裏他不會孤單,因為那個更好的地方,還有她的媽媽——沈千秋想哭又想笑,卻不知道自己的臉皮是僵硬的,只是一雙眼睛紅得厲害。這個既蒼老又疲憊因為戴了一路口罩而憋得滿臉漲紅的老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爸爸。
十一年前她曾經親自為他送葬,十一年後她卻親眼看到他活着出現在她面前。
可他一眼都沒看她,目光遲鈍,緩緩放在為首的那個刀疤男身上:“把她放了吧。你們老板要的人是我。東西我之前悄悄放在那男孩身上了,我把我身上的東西給你們老板,他肯定會滿意的。”
刀疤男猶豫了下,朝左右一努嘴:“搜身。”
沈千秋被摁在車上,身上的手機、槍支,甚至家門鑰匙,都被搜刮個遍。那搜身的男人不老實,臨了還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沈千秋臉色蒼白,目光卻直視着不遠處的地面。她不敢擡頭,她知道自己太嫩,當着眼前這夥人演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都不看,裝傻。
沈若海在旁邊語氣寡淡:“我早都搜過了,她身上确實什麽都沒有。不然我也不會這麽輕易放了她。”
刀疤男咂了咂嘴:“行,看你也是個爽快人。上車,哥兒幾個這就帶你去交了差!”
沈若海被押進車裏,四輛摩托車踩動油門,跟在車子後頭絕塵而去。沈千秋緊咬着牙,聽着車子走遠才緩緩擡起頭。她緊咬着牙,告訴自己不能哭,卻在看到扔在地上的帽子和口罩時,忍不住掉了眼淚。她緩緩走上前,從地上撿起那個帽子,輕輕捏了捏,果然在帽子夾層,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鑰匙。
他下車之前,她曾經感覺到他突然後靠湊近的身體,那個時候沈千秋以為他是為了踹車門保持平衡才會有的動作,心裏沒有過多的提防。可後來眼看着對方搜身一無所獲,又聯想到他下車後抱頭的動作,還有故意說不用戴帽子的話……這其實是她很小的時候,沈若海就跟她玩過的一個游戲:輕輕碰一下她的口袋,接着把手放過頭頂,伸出兩只手,什麽都沒有,再摸一下帽子,沈千秋口袋裏的東西,就出現在他的右手手掌裏。
沈千秋把鑰匙攥進手心。帽子夾層裏除了這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能看出來寫得很匆忙,但并不是上次在臨安超市時塞給她的紙團裏那樣歪歪扭扭的字體——沈家人各個都寫得一手好柳體,一看到熟悉的筆體,沈千秋忍不住鼻子一酸,忍了許久的淚就這麽落了下來——字條上只寫了三個字:李三川。下面是一行數字,看得出應該是李三川本人的手機號碼。
沈千秋雙手緊緊捏住那個帽子,蹲在地上哭出了聲。就為了這把鑰匙,先是白肆,後是沈若海。她為什麽非要找出真相?如果得到真相的代價就是讓她失去白肆和爸爸,那她寧願自己還跟從前一樣,什麽都不知道。
4.
沈千秋沒有過多耽擱,從白家離開便又撥通了那個號碼。這一次電話很快被人接起,口音是沈千秋有些陌生的标準普通話,卻是屬于李三川本人的聲音:“侄女兒,我這邊都準備好了,你直接過來吧。”說完,他報了個地址。
沈千秋按照手機上搜索到的地圖一路找過去,發現是一片平房。走近了才發現,門口挂的牌子和臨安的那家幾乎一模一樣,黑底紅邊,上書“老川火鍋店”五個大字,洋洋灑灑,透着一股子慵懶勁兒。即便此時心緒沉重得讓沈千秋幾乎直不起腰,她腦子裏還是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合着這火鍋店還是連鎖的?
趕到老川火鍋店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店裏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沈千秋卻陡然生出一份恍如隔世的感覺來。看着裏頭暖融融熱烘烘的氣氛,沈千秋停下腳步,突然猶豫起來。父親的字條上只是提到了李三川和他的電話號碼,毋庸置疑,這個李三川就是當年和她一起為父親送葬的章叔叔。可萬一李三川不可靠怎麽辦?
然而沈千秋剛在門口站定,就見一個穿着服務生衣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出來,上下看了她幾眼,低聲說:“沈小姐是嗎?我們老板請你到後院。”
沈千秋倏忽回神,心裏僅存的那點猶豫瞬間被某種一往無前的孤勇取代。她點點頭,默不作聲地跟在那人後頭進了院子。
這一次她才進後院,就見到李三川搓着雙手快步迎上來,開口就招呼她:“千秋,跟我來!”
沈千秋腳步一頓,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李三川,或者該說是章叔叔,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臉,低聲說:“雕蟲小技,為了大局,侄女兒別生我的氣啦!”
沈千秋幾乎要嘆氣了,跟在他後頭一起快步進了書房:“你臉上的……是化妝?”
章叔叔臉色晦暗,鬓角染霜,卻再不是從前那副蠟黃臉色,眼睛也不是一大一小。若仔細看,會發現他雖然五官普通,卻也是蠻斯文的長相,從前那副樣子,大概是常年為了方便行事,化妝扮出來的。
進了屋子,章叔叔遞了條熱毛巾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職業要求,我也是沒辦法。侄女兒別生氣啊。”
沈千秋心裏沉甸甸的,在短短一天內兩次眼見着至親的人為自己涉險生死不明。放在平時恐怕要大發脾氣的事,此時此刻卻連半點動氣的心思都沒有,又見他卸掉從前的僞裝,習慣的小動作卻和之前相差不大。他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卻有點不敢和自己對視,千秋不禁感到有些心酸。她接過毛巾就着盆子裏的熱水洗了把臉,扯了扯嘴角說:“
您是我爸的同事,算起來也是我的長輩,你們工作性質和其他人不一樣,我能理解。”
章叔叔大概沒料到她會這麽好說話,不禁愣了愣,過了片刻又有點讪讪道:“我記得許多年前見你,你還是個小不點兒。上次見那白家的小子把你領來,我真是吓了一跳。”
沈千秋沉默片刻,才說:“我找了您許多年。”
章叔叔苦笑,嗓音嘶啞:“我知道。”他看向沈千秋,第一次目光不是躲躲閃閃,而是一種讓人心平氣和的坦然,“這些年我和你爸爸在暗處觀察,知道你一個女孩子家過得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在找我,也知道白家那小子一直在找你。但為了當年的事兒,我不能讓你找到我,也給那姓白的小子設了不少障礙。”說到這兒,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有些自嘲地笑了,“只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算計了半輩子,也鬥不過老天。”
沈千秋想到白肆在臨安念了三年大學,又早有老川火鍋店這條人脈,卻在今年三月才和自己重逢,不禁恍然。可笑的是白肆找上的這位,偏巧是處心積慮想把他排除在自己生活外的章叔叔!
章叔叔見她神思恍惚,便拍了拍她的手臂:“千秋?”
沈千秋回過神:“章叔叔,我爸今天上午被那夥人帶走了,他讓我來找您……”一想到沈父的情形,沈千秋愈發焦急,眼圈通紅,“你剛剛讓我別着急,說要多準備準備,可這都過去三四個小時了,我……”
章叔叔連連拍撫着她的後背:“你別急,你爸被帶走這件事,在我倆意料之中。他手頭上有個贗品,能糊弄那姓賀的一陣子,短時間內你爸爸那邊不會有事。”
沈千秋急得淚花直轉,又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哭出來,便抹了把眼睛追問:“章叔叔,您能說詳細點嗎?到底是怎麽回事?”
章叔叔沉吟片刻,說:“千秋,你應該知道賀子高這個人吧?”
沈千秋點了點頭。
章叔叔說:“拿走你那個箱子的,還有這次綁走你爸爸的,就是賀子高的人。”
沈千秋想起近來發生的種種,有些懵懂:“那……當時在我床底下寫字的人……”
“我和你爸爸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章叔叔有些懊惱,“箱子被他們拿走了,所以你爸才寫了那行字想要提醒你。”他看了沈千秋一眼,“你們查那個女孩的案子查到了賀子高的頭上去,他本來正愁找不到我和你爸爸的突破口,結果你和白家那小子就那麽送上門去……”
“可是那行字說讓我小心身邊人……”
“我一直和賀子高表面交好。”章叔叔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你們那位駱隊長的事,我隐約聽他和身邊的人提起過,你爸爸一直擔心你會喜歡他……”
沈千秋臉色有些赧然:“我爸想哪兒去了?”
章叔叔笑得有點狡黠:“你爸日防夜防,
也沒防住白肆那小子。”
“人手齊了,咱們這就出發,還是等一等?”水晶珠串的門簾子掀開又簌簌落下,阿南穿着一身灰色勁裝,頭發編成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手裏抱着個盒子走進來。見他們兩人還坐着,她不禁皺了皺眉:“我說你是不是當老板當久了,正事兒都不會幹了,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跟丫頭拉家常?”
章叔叔摸了摸鼻子,有點尴尬地站了起來:“侄女才剛到,怎麽也讓人喘口氣歇歇……”
“讓她多喘一口氣,他老子——”阿南話說了一半,也覺出不妥,索性把盒子往桌上一撂,辮子一甩,轉身出門,“你讓她挑一把順手的,其他給我拿出來。”
“阿南是個爆竹脾氣,說話不中聽,你別往心裏去。”
沈千秋搖了搖頭,她的注意力全被盒子裏的東西吸引了。兩把槍,一把是她從前當刑警時用過的65式,另一把是機槍,還有幾把短刀匕首。沈千秋從匕首裏挑了一把手感合适的塞在腰後,有些新奇:“你們從哪弄來這些東西的?”
章叔叔笑了:“上面給的。”他眨了眨眼,“放心吧,合法。你用完了記得還回來就行。”說着,他将那把65式手槍遞了過去:“你用慣這個了吧。”
沈千秋接過來,重新裝好彈夾,擡起頭:“章叔叔,謝謝你。”
兩個人一起出屋的時候,章叔叔突然說:“別謝我,其實我和你
爸爸一樣,等這一天等了好多年。”
5.
車上,通過章叔叔的口述和阿南時不時地插話,沈千秋終于将當年的事拼湊出一個差不多完整的故事。
白肆的父親白齊和賀子高同是進行秘密科研的同事,他本名原不叫賀子高,賀子高是他後來重新出現在公衆視野後的化名。為指代方便,章叔叔和沈父便一直以他的這個新名字稱呼他。十幾年前,在某個科研項目取得階段性成果後,賀子高盜取全部資料後消失無蹤,并設置陷阱将罪責全部推到白齊身上。作為白齊的保镖兼好友,沈若海想方設法想找到證據證明白齊的清白,不料賀子高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和黑道上的人合作,借着白齊外出的機會将他殺害,并開始了對沈若海的追殺和陷害。
沈若海為了保護家人安全,又找不到直接證據,無奈之下只能假死。而這假死當年甚至連章叔叔和那位看守墓園的大城叔叔都沒看破。直到幾年後,共同追逐賀子高影蹤的兩方人馬有了接觸,章叔叔才和沈父正式會和。
賀子高當年盜取的資料很多,但最重要也最令人擔憂的一項,便是針對當時世面已有的毒品進行改良和提純,從而研制出的一種新型毒品。這個項目不僅是最高機密,其目的也是為了改良當時醫院供給的麻醉劑從而造福社會。可賀子高卻把它用作制毒,并在幾年後将這種新型毒品投入黑市。而盜走資料的這個黑鍋,卻由已經過世幾年的白齊,也就是白肆的父親來背負。
十多年來,沈若海和章叔叔對賀子高圍追堵截。可一來找不到能夠指證賀子高當年罪行的直接證據;二來此人并不直接沾手毒品交易,很多時候他們配合當地警方截獲一批毒品,也只能将那些小喽啰繩之以法,并不能以此揪出賀子高這個真正的幕後黑手。
幾經輾轉調查,章叔叔得知了一個消息。當年沈千秋倉促離開平城後,白家人曾派人在沈家院子大興土木,至于挖出來的是什麽東西,一直無人得知。
聽到這兒,沈千秋忍不住問:“白爺爺說這些東西當初是埋在我家院子裏的,是沈家的東西,所以才還給我……”
章叔叔扯了扯嘴角:“千秋,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你和白肆每走一步,都有人走到你們前頭?甚至你們去銀行取東西,都有人在半路圍追堵截?”他看着沈千秋,眨了眨眼,“還有你老子,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