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1)
1.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沈千秋和白肆一同踏上了前往平城的高鐵。這些日子太多事情接踵而至,直到最近幾天,沈千秋才抽出時間和精力,把從前趙逸飛幫她租賃的那間小公寓又轉租了出去。房子一倒手,再加上處理掉那些七零八碎的家具、舊物,手裏倒多出一些閑錢;算上從前的積蓄,哪怕眼下工作沒着落,倒也能撐一段日子。
從車站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六月的平城豔陽高照,空氣幹燥,兩個人在臨安住了好幾年,乍一回來都大呼不适應。
白肆把行李放在一處陰涼地方,颠颠跑到最近的一家甜品站買了兩支甜筒回來,遞了一支給沈千秋。
沈千秋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鏡,頭上還戴着一頂遮陽帽。她手裏拖着拉杆箱,背上還背着一個雙肩背。不用別人說,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外地來旅游的。咬了一口甜筒,沈千秋有點小聲地說了句:“白肆,你是不是得先回趟家裏?”
白肆想都沒想地說:“不回。咱們去我三哥那兒!”
“你還有三哥?”沈千秋納悶,她不記得白肆上頭還有第三個堂哥啊。
白肆笑着撥通手機,一邊解釋:“不是我家裏的,不過我們的交情可比我跟我那倆堂哥還要鐵。”
倆人在陰涼處站了差不多半小時,白肆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把手機摁了免提,就聽話筒裏傳來一個有些低沉的男聲:“四兒
,過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這麽随叫随到的,也就是三哥我能了。”
白肆笑嘻嘻地回道:“那是!我就知道三哥最靠譜!”
“你擡頭!”電話裏的男聲指揮他:“往你左手邊看,再往左!”
白肆和沈千秋一同順着他指揮的方向看過去,就見馬路旁邊停着一輛咖啡色沃爾沃,駕駛座的窗子那兒探出一顆腦袋,正朝着他們招手:“看到我了嗎?”
“看到了!”
“趕緊過來,這塊兒不讓停車。我怕停得太遠你們不好找,就停這兒了。”
“好嘞!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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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沈千秋和白肆來說,跑兩步是小意思,不多時兩個人就沖到車子跟前。他們把行李箱塞進後備廂,一前一後坐了進去。
車子裏的男人吹了個口哨,從後視鏡看了眼坐在後頭的沈千秋:“動作很快啊!”說着話,他把車子向後倒了一小段距離,掉了個頭,踩動油門上了主路。
白肆給兩人介紹:“千秋,這是黎邵晨。三哥,這是千秋。”
沈千秋又多添了句:“你好,我是沈千秋。”
黎邵晨從後視鏡裏瞥了她一眼,說:“你不用自我介紹,這些年聽白肆磨叨你,磨叨得我耳朵都要出繭子了!”
沈千秋聞言,面色微赧,目光一橫,朝着白肆瞪了一眼。
白肆渾然不覺,笑嘻嘻地說:“三哥,我們這剛下車,還沒吃飯呢。”
黎邵晨說:“哎,哎,打住!我這待會兒是真有事,不能陪你們了!我先把你們送回家,那附近小吃店飯店什麽的都有,你們自己去找。”
“行。”看樣子兩個人确實關系很鐵,彼此說話也不多客氣。“那你把鑰匙給我們留下一把。”
黎邵晨說:“兩套鑰匙都給你們。自己拿,對,就是系紅繩的那個。”黎邵晨指揮白肆從雜物箱裏摸出那兩套鑰匙,“你們這不是要在平城待一段時間嘛,就先住那兒。別跟三哥客氣。”
白肆把鑰匙揣在兜裏,說:“我肯定不會跟三哥多客氣。等三哥什麽時候有空去臨安,我和千秋也一樣好好招待!”
黎邵晨瞥了他一眼:“喲!一個臨安你還待不夠了?”
白肆撓撓頭:“我這不還有一年才畢業呢。再說了,以後的事兒,我也說不準。”
黎邵晨點點頭:“也是。”見沈千秋一直不說話,黎邵晨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說:“那個……沈小姐,房間我之前讓小時工打掃過,冰箱裏各類食材都有。我最近工作比較忙,有什麽地方招待不周,見諒啊!”
沈千秋連忙說:“不會,不會。你太客氣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這次來平城,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黎邵晨笑着說,“等過幾天忙完了,我請你們好好撮一頓。”
黎邵晨确實很忙,他把兩個人送到樓下,講明了門牌號,就匆匆離開了。兩個人拖着行李上樓,大概安置一番。白肆打開冰箱,一邊說:“我三哥估計是不知道冰箱裏都有什麽材料,囑咐你還不如囑咐我。”
沈千秋白他一眼:“真讓你說的好像我不會做菜似的。”她掃了眼冰箱上層的那些蔬果,拿過兩個西紅柿在手裏掂了掂,說:“今天就讓你嘗嘗姐的手藝!”
白肆連忙把西紅柿從她手裏搶回來:“我的大小姐,咱還是等你眼睛完全康複了再秀手藝吧!今天還是讓小的來!”
沈千秋見他那副忙不疊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白肆,我過去怎麽沒發現你這麽狗腿?”
白肆把西紅柿放在桌上,又從冰箱裏挑了兩樣蔬菜:“沒辦法,我在家裏就屬于食物鏈的末端,不好好表現,随時都可能被踢出家門啊。”
“得了吧!”沈千秋懶得跟他耍貧嘴:“哎,說正經的,你真不用回家看看?”
白肆把魚肉和蔬菜都拿到廚房,一邊料理一邊說:“真不用。”
沈千秋遲疑道:“那唐阿姨不會……”
白肆嗤笑一聲:“她管不着我。”一擡眼,瞥見沈千秋臉上憂慮的神色,解釋道:“看把你愁的,這有什麽。我從上大學就沒怎麽回過家,除了過年那兩天,基本都沒怎麽見過她的面。”
白肆從前沒說過這個。沈千秋聞言也吃了一驚:“你,你不是每年假期都回來嗎?”
“回來是回來,不代表一定要回那個家。”白肆着重強調“那個”,語氣顯得很厭惡,“我每年回來都會去看爺爺。”
沈千秋沉默片刻,說:“白肆,你為什麽會跟唐阿姨鬧得這麽僵?”
重逢以來,每每提及唐虹,白肆都是一副冷漠甚至厭惡的口吻。兩人剛重逢那陣,關系尚且有些僵,沈千秋自然不可能問這麽深。可如今兩人一起回到平城,着手調查當年的事,兩人的關系和情誼自不可同日而語。
白肆這次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那麽快地回答沈千秋的問題。他擰開水龍頭,說:“待會兒吃完飯再說這些。”
沈千秋敏感地察覺到一絲異樣,但人往往是這樣,事到臨頭,越是對事情的某個方向有着清晰的預感,越是不願意往那個方向深入了想。
不等沈千秋多說什麽,白肆擡手關上廚房的門:“你去歇着吧,中午吃簡單西餐,很快就好。”
隔着一道門,沈千秋有些愣怔。
在臨安的時候,她日日都盼着能早點回到平城。一方面是許久沒有回來過,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她和白肆此次回來的意義重大。
離解開困擾自己多年的謎題的結果越來越近,可不知怎的,這個時刻的沈千秋破天荒地有了一點逃避的念頭。
誠如黎邵晨所言,冰箱裏的食材和廚房的各樣器具都準備得非常齊全,而白肆長久以來都習慣了準備兩人份的餐飯。飯菜端上來,他本人也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千秋,快嘗嘗。”
香煎三文魚、番茄肉醬面、奶油烤土豆以及一大份蔬菜沙拉,沈千秋為兩人各倒了一大杯氣泡礦泉水,圍桌坐下,美美地吃了一頓。
飯畢,沈千秋忍不住感慨:“突然想起小時候吃的炸醬面,要是再有點黃瓜絲兒就好了!”
白肆忍不住笑:“今天已經吃過面條了,明天吧!你要是想吃那口,明晚給你做地道的炸醬面。”
沈千秋笑眯眯地說道:“我還想吃烤鴨。”
白肆扶住額頭:“這個在家裏真沒法做……咱們得去外面吃。”
看了眼兩人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盤,沈千秋站起身:“飯都是你做的,刷碗就由我來吧!”
放在往常,白肆肯定會跟她搶。尤其她眼睛剛好沒多久,視力不佳,白肆更不會讓她動手做這些家務。但這次沈千秋開了口,白肆卻沒多阻攔,點了點頭說:“去吧。”
沈千秋見他雖然臉上還帶着笑,眉宇間卻透出一股深思熟慮的決然,突然想起剛到家時,兩人談及的事。她也沒多說什麽,端着碗盤去了廚房。
2.
黎邵晨的這間公寓面積不大,勝在格局合理,因此并不覺得逼仄。從廚房出來,一眼可以望見客廳和相連的陽臺。陽臺上擺着一盆高大的綠色植物,遠處的天色不知何時陰了過來,厚重的雲朵漂浮在天空,仿佛正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
白肆站起身,關上原本半敞通風的窗子。他身後的茶幾上,雪白的紙張随風飄起……
沈千秋走上前,拾起掉在地上的紙,瞥見紙上第一行寫着的字:沈若海,男,一九六二年生人,十八歲入伍;二十三歲退役,後加入國家特殊安全部門;二十九歲受命成為白齊的私人保镖。
沈千秋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擡起眼,見白肆手裏拿着另外幾張紙。兩個人的目光觸碰在一起,白肆眼瞳如墨,看人的時候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水。
“這資料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白肆靜默片刻,最終還是把手裏連同茶幾上的資料一起遞了過去。
沈千秋忍了又忍,眼眸裏仍然忍不住浮起一層水霧,她執拗地看着白肆:“白肆,這資料你從哪裏弄來的?”
白肆看着她:“我告訴過你,我也一直在找人幫忙調查當年的事。”
“你确定這是真的?”沈千秋的嗓音有些顫抖。捧着那一疊紙張的雙手如有千斤重,連肩膀都跟着微微顫着。
白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千秋,我說過,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努力做到。我曾經答應過你,有關沈叔叔和我爸的事,我知道多少,一定對你和盤托出。你手裏這些,就是我目前查到的所有。”他看着沈千秋垂下眼睫,她的眼睫毛纖長微垂,如同受到雨水撲打的花蕊,微微顫着,看得人心生憐愛,“千秋,你先別急,把這些資料都看過一遍,再問我你想問的事也不遲。”
沈千秋也在沙發邊坐了下來。如同木偶一般,動作遲滞,幾乎目不轉睛地翻看着手上的一張張資料。
第一張,寫的是有關她父親沈若海和她母親邱棠的種種信息。除了父親從部隊退役後進入國家有關部門工作這一條,其餘所有內容都跟沈千秋已知的完全吻合。再翻到第二張,記錄的則是白家的概況,這張紙的內容甚至比第一張沈家的還要更詳細些,從白肆的爺爺講起,囊括了包括白肆的父親白齊在內的白家第二代三個兄弟,再講到白齊的擇業以及和唐虹的婚姻,最後講到了白齊與邱棠的同窗之誼,以及後期和沈若海的堅固友情。
這些內容,有些是沈千秋通過父親當年的日記得知的,有些則是她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壓根不可能也不應該知道的白家秘辛。沈千秋越看呼吸越急促,看完第二張,她忍不住轉過臉:“白叔叔不是在大學實驗室搞科研的嗎?為什麽會成了國家公務人員……”
白肆垂着眼眸,看着那疊資料說:“有些科研項目涉及國家機密,一般在項目完成的三十年後才有可能解密,甚至有的會一直作為絕密檔案處理。我爸爸對外一直都是以大學教授和科研人員的身份出現,但具體的科研項目并不是對外公布的那些。”
沈千秋又垂下頭,把剩下的資料一字一句地看完。
過了許久,她才開口:“所以,白叔叔一直都知道我爸爸的真實身份。他們都是為國家工作……都是,好人對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顫抖滞澀得厲害,眼睛裏含着淺淺水光。白肆一直知道,沈千秋并不是個愛掉眼淚的姑娘,可這段時間以來,為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沈千秋已經在他面前掉了太多眼淚。而真正要探尋和兩個人切身相關的事,沈千秋表面還在強撐,心裏大概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白肆露出一抹苦澀的笑:“目前看來,至少他們從事的職業都是正當職業,都是為國家辦事,算是……職位比較特殊的公務人員吧。”
他後半句話沒說完,但沈千秋很明白。做的是正當職業,不代表就是好人。雖然作為他們的孩子,兩個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好人。
沈千秋垂下眼,說:“其實有關我爸的職業,我一直都有點懷疑……小時候我爸和爺爺常常在晚上說話,有時他們以為我睡着了,但其實我在裝睡。平時我爸總是出差,我很想他,總想多跟他待一會兒……”她的聲音輕輕的,帶着一絲并不明顯的心虛,“後來,我一直在看他當年記的那本日記,日記裏并沒有透露太多內容……”她苦笑了下,“可是我後來自己也當了警察,發現他日記裏會出現一些類似密碼的東西,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線索,我開始懷疑他當年除了給白叔叔當保镖,是不是同時還有其他的工作。”
白肆問:“你一直不肯跟我說當年的事,是不是也是因為這件事?”
沈千秋凝重地點了點頭:“我怕……我爸當初留在白叔叔身邊,就是為了調查他……”說到這兒,她擡起頭看了白肆一眼。
白肆卻被她那個小眼神看笑了:“你是擔心我爸不是好人,所以當初沈叔叔出于職責所在,跟我爸的死有關?”
過了半晌,沈千秋才點了點頭。
白肆卻笑了:“既然你都擔心我爸不是好人了,怎麽還願意搭理我?”
沈千秋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啊,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上一輩的事不能跟咱們的事混為一談。”
一句“咱們的事”,讓白肆打從心底裏覺得熨帖起來。他笑得眉眼都舒展開來,說:“記住你說的這句話啊,沈千秋!”
沈千秋心思一動,又丢個白眼給他:“幼稚。”
白肆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我說認真的。”他站起身:“東西都看差不多了,咱們也該動身了。”
沈千秋被他拉起來的時候還一頭霧水:“去哪兒?”
“白家老宅,我爺爺那兒。”
3.
前往老宅的路上,白肆說:“我爺爺也有十多年沒見你了。待會兒見了你,他肯定很高興。”
沈千秋抿着嘴唇,有些遲疑地開口:“爺爺現在……是獨居嗎?”
白肆點點頭:“大伯二伯都有自己的住處,老宅現在沒什麽人,除了爺爺還有兩個老用人,都是跟了爺爺半輩子的。”說到這兒,他側過臉朝沈千秋眨了眨眼,“管家爺爺也在喲!”
沈千秋有些驚喜:“管家爺爺也搬回老宅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白肆瞥了她一眼,語氣轉淡,“我都不在平城了,他怎麽可能還留在那個家裏?”
“那個家”,指的是白肆從小住到大的家,也是從前白齊、唐虹、白肆一家三口住了十多年的家。
白家老宅在近郊一處靠近鄉下的地方,車子開了将近兩個小時才到。一下車,白肆喊了一聲,就聽到兩聲狗吠。
緊跟着,院門打開,一條德國黑背從裏頭狂奔而出,直沖着白肆撲了過來。
白肆似乎早有準備,身子後仰倒退兩步,把黑背穩穩接在懷裏,扶着他兩只前爪讓它落回地上,一邊笑着說:“不行小黑,你現在太重,我可抱不動你。”
小黑似乎很興奮,對着白肆又“汪汪”叫了兩聲,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沈千秋,圍着她繞了兩個圈,又湊近她的小腿嗅了嗅。
沈千秋穿的七分褲,被它嗅得有點癢,忍不住想躲,白肆卻攥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走:“小黑在熟悉你的味道。”
沈千秋低頭看着小黑微微抖動的耳朵,按捺不住好奇心,俯下身摸了摸它。雖然它長得很魁梧,但性子還不錯,被她摸了耳朵揉着後脖頸也不生氣,反而還擡起頭蹭了蹭她的手臂。
沈千秋驚喜地擡起頭,開口道:“它很喜歡我!”
白肆笑着沒說話。小黑今年三歲,他從它差不多三個月起就開始丢沈千秋從前用的東西給它聞,雖說用舊的衣物味道很淡,但也足夠讓小黑習慣主人的味道。如今見到“正主”,小黑怎麽可能不溫順?沒看它那尾巴正在後頭一搖一擺的嘛!
“小少爺。”有點老邁的聲音在近前響起,沈千秋和白肆一同擡頭,就見一個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面前,他穿着白色的确良半袖和布料褲子,一手拄着拐杖,布滿愁容的臉上顯出一絲難以置信的欣喜,“小少爺,真是你回來了!”
他也看到了蹲在地上和小黑玩耍的沈千秋,眼睛裏露出幾分遲疑:“這位……”
沈千秋站起身,走上前朝老頭兒笑着伸出手:“管家爺爺,我是千秋,您不認得我啦?”
沈千秋當年走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如今過去十一年多,如果仔細分辨,不難看出她的臉龐還有當年少女時代的影子。只是五官長開了,眉眼間的線條更英氣了些,不像小時候那麽文秀。但一挑眉一微笑的樣子,只要是熟悉的人看了,就會覺得如在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一般。
管家爺爺盯着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也笑起來,拉着沈千秋的手說:“真是千秋!還真是千秋啊!”他又看向白肆,“小少爺你還真把沈小姐找回來了!”
白肆也笑了:“是啊。我把千秋找回來了。”
兩個人平時在一起,沈千秋也沒少見白肆笑過。但似乎哪一次的笑容都不像眼前這樣,唇邊的笑一直映進眸子裏,可眼眸裏卻仿佛含着水光。
大概是感覺到沈千秋在看他,白肆不動聲色地微微撇開臉,問管家爺爺:“我爺爺呢,他在家吧?”
沈千秋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心裏忍不住想笑,眼眶卻濕熱熱的。
管家爺爺這次卻沒那麽快回答。
沈千秋見他面露遲疑,握着拐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不由得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白肆似乎也覺察出她的不安,掃了她一眼問:“怎麽了,是不是爺爺最近身體不太好……”
管家爺爺沉吟片刻,說:“老爺最近身體一直不大好……昨晚,又受了點驚吓,現在正在房間裏休息。”
白肆臉色一沉:“什麽叫受了點驚吓,昨晚出什麽事了?”
管家爺爺抓着白肆的手緊緊攥了攥:“也沒出什麽大事。咱們進去說,進去說。”
白肆不由自主地看向沈千秋,千秋朝他微微颔首,扶着管家爺爺牽着黑背一起進了院子。
4.
白家老宅并不像許多人想象中的富麗堂皇。
院子裏遍植草木,靠近門邊的位置栽了兩棵棗樹和一棵枸杞。石子鋪就的小徑彎彎曲曲,道路兩旁的幾壟地種了些藥材,有些地方還搭着木架子。幾個放在角落的水缸裏栽着白蓮,看着并不起眼,卻飄逸着淡淡蓮香。
房子是幾十年前建的,放在那個年代大概稱得上雍容華美,放在現在就有些不夠瞧了。有
些老舊的二層小樓外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樓下種了兩叢潔白芬芳的草本茉莉。
無論是房子還是院裏的擺設,都仿佛停留在了曾經的那個年代。或許在外人眼中,這樣的小院破房簡陋得不堪一提,但在白肆和沈千秋看來,和幼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裝潢擺設,光是看着就讓人生出一份親切和熟悉的感情來。
沈千秋邊走邊四下掃視着,語氣裏透出一種羨慕:“這裏還跟小時候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白肆看了她一眼,說:“爺爺喜歡這兒,城裏雖然也有房子,但他覺得不如在這邊住着自在。一年裏大多數時間都在這邊。”
管家爺爺也點了點頭:“老爺說這邊好,有樹有花,老朋友也多,比城裏住着舒坦。”
三個人一同進了大廳。因為老房子的緣故,即便是白天,廳堂裏也有些暗,所以一直點着燈。大廳裏鋪着老式的棗紅色織花地毯,仿明代黃花梨圈椅,中間的地上擺着一缸魚。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在擦拭桌椅。見到幾個人一起進來,她先是驚訝,随即便放下東西走上前問好:“小少爺您回來了。”
管家爺爺在一旁吩咐:“你去讓老李盛兩碗綠豆冰沙來,再準備些好菜,就說小少爺回來了。”說完,他仿佛才想到什麽,看向白肆和沈千秋,“小少爺,沈小姐,你們今晚……”
白肆點點頭:“今晚不走了。”他又看向二樓,“我想先去看爺爺。”
管家爺爺用拿拐杖的手指了指樓梯:“你們先上去。我讓阿芬幫你們把房間收拾出來,随後就上去。”
白肆似乎還想再問什麽,卻見管家爺爺朝他微微搖了搖頭,說:“老爺這會兒大概已經午睡好了,小少爺可以直接推門。老爺也有半年多沒見你了,肯定高興壞了。”
這意思是不讓他提爺爺受驚生病的事。
白肆心下了然,和沈千秋一前一後上了二樓。
推開房門,果然正如管家爺爺所說,白爺爺坐在圈椅上,手邊放着一盞茶,戴着一副眼鏡正在看書。
白肆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爺爺,您怎麽了?”
沈千秋跟在後頭,仔細把房門帶上,又聽了一會兒走廊裏的動靜,并沒有急着上前。
白爺爺見到白肆,也不怎麽驚訝,摘下眼鏡,用有些銳利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說:“還以為你昨天就會到的。”
白肆确實在回來前的幾天就給爺爺打過電話,告訴他可能最近幾天會回平城。電話裏,兩個人并沒談及回平城是做什麽事,可白爺爺對自己這個小孫子太了解了。這幾年,除了每年春節其他時間幾乎都見不到這小子的面,大夏天的突然提出要回來,肯定是有非常要緊的事。
白肆被爺爺這麽一說,也有點尴尬,撓了撓後腦勺說:“在臨安有些雜事處理,回來得晚了點。”他看到爺爺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後,立刻一個激靈,轉過身拉着沈千秋走上前,說,“爺爺,您看是誰回來了?”
白爺爺今年也有七十歲了,但起來并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他的眉毛頭發還是黑色居多,雙眼下有着兩個大大的眼袋,目光深沉明亮,鼻梁兩側的法令紋很深,看起來更像是個五十出頭頗為嚴厲的中年人。
他只掃了沈千秋一眼,就收回視線:“不是沈家丫頭嘛,瞧你這咋咋呼呼的樣子。”
沈千秋從小就對白肆的這個爺爺有些畏懼,雖說已經十幾年沒見,但想到自己走前的那些事情,仍舊忍不住有些心虛地垂下眼,輕聲說:“白爺爺好。”
白爺爺聞聲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我記得你當年走時挺潇灑的,怎麽大了大了,膽子比從前還小了?”
沈千秋擡起眼,就見白爺爺頗有深意地盯着她的眼,說了句:“也難為你了。這麽多年沒有父母在身邊,倒是沒長歪。”
沈千秋被說得險些愣住了,倒是一邊的白肆站不住了:“爺爺,千秋才剛回來,您別這麽嚴厲……”
白爺爺瞥了他一眼:“人是你費了老大的勁找回來的,爺爺心裏有數。”他看着白肆那個急得恨不得撓牆的樣子,就有些郁卒,“你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能不能長點本事?每天跟在人家屁股後頭跑,跟屁蟲似的,你能長點出息嗎?”
炮火又轉移到了白肆身上,但好在不是對着沈千秋狂轟濫炸了,白肆笑嘻嘻地,也不生氣:“爺爺,我挺有出息的,不信您問千秋!”
沈千秋下意識地就跟着點頭說:“白肆挺好的,懂事了,也長大了。”
白爺爺看了她一眼,又瞅了瞅白肆,說:“去書房吧。這裏地方小,你們也沒椅子可坐。”
說着他就站起身來。
這一站起來,白肆就發現了問題:“爺爺,您的腳怎麽了?”
管家爺爺比白爺爺年紀要小一些,大概六十出頭,可以說跟在白爺爺身邊伺候了半輩子。管家爺爺拄拐杖主要是因為好些年前腰就出了點問題,并不是身體虛弱或者腿腳不好。可白爺爺一直都身體強健,年逾七十,腿腳卻很靈便,從來都不用拄拐的。
剛要站起來,他就從椅子旁邊撈了根拐杖拄。別說白肆,就連沈千秋一看也吓了一跳。
白爺爺瞪了他一眼:“扭到而已,大驚小怪什麽?”
沈千秋連忙在另一邊扶着,輕聲說:“爺爺慢點。那今晚讓廚房的師傅炖點骨頭湯給您補補,這樣也好得快些。”
白爺爺點了點頭:“千秋丫頭還是跟從前一個樣,腦子活得很。”
兩個人攙扶着白爺爺到了書房。不多時,門被人敲響,管家爺爺站在門口,後頭跟着阿芬:“老爺,小少爺,沈小姐。老爺的茶涼了,我讓阿芬換了一盞。這是給小少爺和沈小姐準備的綠豆沙,裏面放了蓮子和荊花蜜,清涼解暑的。”
白爺爺說:“這些事讓他們年輕的去做就行,用不着你什麽事都盯着。”
管家爺爺笑了笑,沒有說話。
白爺爺又說:“今天晚飯多添兩雙筷子。沈丫頭說喝點骨頭湯好,你讓老李看着做吧。”
管家爺爺聞言,笑着看了沈千秋一眼,說:“我這就讓老李去買點新鮮棒骨。”
房間重歸安靜,白肆有點按捺不住:“爺爺,昨晚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你的腳會扭到?我聽管家爺爺說您還受到了驚吓,到底怎麽了?”
白爺爺掃了他一眼,又瞅了瞅沈千秋,說:“沈家丫頭,你去給我拿樣東西。”
沈千秋依言起身。
“東邊書架最上面那欄,你把書都搬開。”
白爺爺的這間書房很大,幾乎可以當個小型圖書館了。最東邊的書架最上面那欄很高,旁邊剛好放着小梯子。大概是平時白爺爺想看書了,就會讓傭人蹬着梯子取書。
沈千秋動作很利索,站在梯子上頭,把最上面那一欄的書都挪到書架頂上。再一低頭,就看到原本應該是書架壁的地方空了一塊,延伸進後頭的牆壁裏。她愣了一下,就又聽白爺爺開了口:“那裏面的東西,你拿出來。”
沈千秋依言把東西拿出來,又把書依樣擺回原位,這才捧着東西下了梯子。
白肆早就坐不住了,只不過爺爺那目光跟刀子似的,明令禁止他上前幫忙。眼看沈千秋穩穩當當下了梯子,這才放下心,略松了口氣。
當然,這樣的舉動又收獲了白爺爺的一枚白眼。
沈千秋走回兩人身邊,坐下來。她看了看手裏的東西,是個很舊的檔案袋,暗黃色的牛皮紙,大概年頭久了,輕輕一碰都有些酥脆。
她擡起頭看向白爺爺,爺爺也正盯着她:“這些,就是你一直想找到的東西。”
沈千秋這回是真呆住了。她想找……的東西,白爺爺怎麽會知道呢?
白爺爺牽了牽嘴角,顯然,沈千秋這副呆若木雞的樣子還是讓他心情很愉悅的:“你當初走得那麽急,賣房子被人坑了也一聲不吭地走掉。大學考取了公安大學,每年回平城來都要去一趟你父親的陵園。你想找什麽,我這個老頭子還是挺明白的。”
沈千秋啞然,她以為白肆是目前最知情的人,卻沒想到真正知道最多的那位,其實是白肆的爺爺。
她不敢去看白肆的眼睛,垂着頭說:“我只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白爺爺笑了笑,拄着拐嘆了口氣:“想知道真相,不是什麽錯兒。可老話說得好,‘拔出蘿蔔帶出泥’,有時,為了拔出那棵想要的蘿蔔,帶出來的還不是一般的淤泥啊。”說到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腳,說,“也是年紀大了,昨晚被那小毛賊吓了一跳,就崴到了腳。我讓老關對外說是夜裏下雨,受了點驚吓。”
老關指的就是管家爺爺。
白爺爺說得輕松,白肆卻是心中悚然:“爺爺,您是說昨晚有人進了你的房間,想偷東西?”大概一時間聯想到許多問題,他向來俊美的臉上也染了一層陰霾,“是什麽人?他怎麽闖進來的,小黑都沒半點動靜?爺爺,他……”
白爺爺擺了擺手,又朝沈千秋手裏的檔案袋努了努嘴:“就是為了這個。”
白肆的臉色一瞬間沉了下去:“是因為我爸的事?”
白爺爺沉默片刻,才說:“這個檔案袋,是當初沈家丫頭走了以後,我讓人從他家院子的那棵梨樹底下挖出來的。”他擡起眼,看着沈千秋,目光中隐隐透出一絲歉意,“沈丫頭,你當初走的時候,一定以為白肆媽媽還有我這個老頭子,都很不待見你吧?”
沈千秋微微一怔,抿着唇點了點頭。她那天為父親送葬歸來,就見那個自稱姓唐名虹的紅裙女人帶着一群地痞占了自家院子。可院子明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