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緣來湘聚
1.
有了這個新發現,白肆在家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提起幾回。又在紙上寫了各種可能,跟沈千秋念叨個不休。
沈千秋倒也不會不耐煩,畢竟是跟兩人息息相關的事。他們眼下不怕線索雜亂,只怕線索不夠多。
可這件事,他們越琢磨越覺得心裏不安。有時候坐在家裏,沈千秋甚至會沒來由地害怕。畢竟這個人現在是敵是友尚不分明,而有這麽個人時刻盯牢自己,可能無時無刻不在跟蹤自己,怎麽想都是一件讓人心生恐懼的事。
有了能夠專注的事情,更不覺時間流逝,轉眼就到了沈千秋去醫院拆紗布的日子。
這一天,沈千秋和白肆起了個大早,在樓下的早餐鋪吃了地道的小籠包,一人喝了一碗香濃的綠豆沙。還沒出早餐鋪的門,沈千秋就接到了周時的電話。
“千秋,上面的結果出來了……”
“嗯,我知道。”
前後經過半個多月的多方查證,案件總算有了最終的結果。有了錄音筆、珍珠耳環、照片等一系列證物,以及沈千秋和白肆等人的口供,最終證實梁燕案和駱小竹失蹤案的真兇正是3?11毒品案的罪魁禍首張山子。張山子早已被正式逮捕,不日将由檢察機關正式提起訴訟。李宗系因公犧牲,但因為毒品失蹤等一系列原因,并沒有評定功勞。按照相關規定,李宗的家屬會獲得一筆撫恤金。
至于沈千秋,她已經提交了離職報告,即将成為芸芸大衆中又一個無業游民。
離職的事,隊裏的人陸陸續續都知道了。周時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基本都是在轉達會上宣布的一些事項,尤其說到跟李隊和沈千秋有關的事時,他每一句都反複組織措辭,聲音悶悶的,仿佛在拼命壓抑着什麽。
然而關鍵的事情,沈千秋事先已經知道得八九不離十。如今聽周時重述,就好像是幫自己再回憶一遍這些天來發生的種種。站在醫院門口,頭頂是明媚的夏日驕陽,聽着電話裏周時熟悉的聲音,沈千秋陡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什麽時候回來一趟吧,一起吃個飯,我們給你送個行。”周時說這句話時,語氣顯得輕快了不少,“逸飛和嫣兒都在我身邊呢。我讓他們跟你說句話啊!”
“不用了。”沈千秋飛快地截斷這個話頭,“這周五晚上吧。等你們忙完了,咱們一塊去門口那家‘緣來湘聚’。我請客,大家都別跟我搶。”
“行吧。”周時答應了一聲,又問,“你是今天去醫院做檢查吧?別緊張。”
“嗯,待會兒就去。”
Advertisement
“到時候結果出來了,讓白肆用你手機給大家發個短信。”
“好。”
“那……周五見。”
“周五見。”
兩個人起得實在太早,他們在醫院外面晃悠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等到醫院開門。
摘掉最後一塊紗布,沈千秋試了好幾次才睜開眼。不出意外,眼
前一片亮堂堂,她的視力果真恢複了,就是……有點不大清楚。
白肆看她的眼睛眨了又眨,不禁有點發怵,擡起手在她眼前來回晃了幾次:“千秋,你……”
沈千秋笑着一把抓住他的手,轉回頭看向醫生:“能看見,就是看得不太清楚。”
醫生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叔,一聽這話也笑了:“畢竟進了石灰粉,要不是送來醫院前有人給你進行了簡單急救,情況很可能要糟得多。”醫生一邊說,一邊收拾手邊的東西,“視力有所下滑也是正常的。這段時間少看電腦手機什麽的,注意保護眼睛,多吃點魚肝油。半年後視力差不多穩定了,那時候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這意思也就是說,這半年還有提升的可能?白肆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以後一日三餐,魚肉、胡蘿蔔、豬肝都不能少,還要再加上一天兩頓的魚肝油,一定把沈千秋的視力提升到最佳狀況。
沈千秋自然不知道面色平常的白肆,心裏打的卻是這麽可怕的主意。她此時心情很不錯,雖說看東西有點模糊,但至少能看到天是藍的,樹是綠的,一米之內的人臉也還是看得清的。
“怎麽了?”白肆見她的臉色有點怪異,以為她是因為視力下降心裏難受,就安慰她說,“別多想,有的人近視七百度還能恢複正常呢,你這才不用上藥,過段時間肯定會有好轉的。”
白肆見她盯着自己的頭發看個不停,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把頭頂:“昨天新剪的,是不是看着有點傻?”
白肆以前的發型是那種額前發絲略微擋住眉毛的,他模樣長得俊俏,那樣的發型不僅不會顯得娘氣,反而會襯托得眉眼特別耐看。而如今……他把頭發剪得很短,只有前面略長一些,應該是那種……毛寸?整張臉的線條因此顯得硬朗了許多,眉眼清晰,鼻梁高挺,看着似乎比從前大了兩歲的樣子……也難怪沈千秋盯着看了好一陣都覺得不适應。
白肆有點沮喪地扭過臉:“我頭發長得快,過段時間就長回去了。”
話是這麽說,他心裏卻在琢磨,都說吃魚肝油補眼,那吃什麽能讓頭發長得快?
沈千秋連忙說:“這樣挺好的,顯得比較成熟。”
成熟?這應該算是個好的說法啊!白肆又把臉扭了回來,臉上帶了幾分不自然的鎮定:“真的?”
“嗯,真的。”沈千秋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看着他的頭發和眸瞳端詳:“你頭發和眼珠都很黑,現在很少有人這樣。”
白肆有點得意地揚了揚嘴角:“那是因為小爺我腎好!”
沈千秋抽了抽嘴角:“幼稚。”
白肆“呵”了一聲:“我這是實話實說!”
沈千秋瞥了他一眼:“多大點事,也值得你這麽激動!”
白肆見她一臉不屑的樣兒,忍不住也黑了半邊臉:“這怎麽就叫幼稚了?這叫虛心聽取群衆意見!”
沈千秋擡起手告饒:“行,行!我現在還真是普通群衆,你是當代大學生,祖國人民未來的希望!”
沈千秋要貧起來,一張嘴也是不饒人,連白肆都被她擠兌得樂了。想起沈千秋剛剛電話裏答應的事,忍不住說:“你剛剛跟周時他們約的是這周五?不就是後天?”
沈千秋點點頭:“平時他們工作忙,周末也都有自己的安排,周五時間最合适。”
“你的眼睛能行嗎?”
沈千秋笑呵呵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現在頂多是個高度近視,也就搶菜的時候吃點虧。”
白肆知道,她雖然選擇離開警隊,但對那個地方那些同事朋友,大概還有許多不舍。最後這頓散夥飯,是屬于她和昔日并肩戰鬥的兄弟的。他雖然關心她,卻不适合陪着一起出現。
這麽想着,白肆便說:“那周五晚上我負責接送。”
“好呀。”沈千秋笑眯眯的。說着話,又擡起頭望了望頭頂的藍天。都說失而複得,才懂得珍惜。看不見的這段時間真把她憋壞了,如今重見天日,真是看哪裏都是好的。
白肆在旁邊添了一句:“去菜市場吧,家裏菠菜和豬肝都沒有了,魚也要買新鮮的。”
提起這幾樣,沈千秋就沒脾氣:“大廚,咱能換一樣嗎?天天吃菠菜、豬肝還有魚,我都要吃吐了。”
白肆一臉大義凜然:“為了你眼睛好,我也陪着一起吃了半個多月了,我覺得還挺好吃的。”仿佛怕沈千秋繼續作,白肆斜着眼睛又加了一句,“都多大人了,還挑食,太幼稚了。”
原話奉回啊!
沈千秋咬着牙不吭聲,把眼淚往肚裏咽。沒辦法,這事她确實不占理。
2.
對于上班族來說,每個周五晚上都是狂歡的節日。想一想,之前五天的煎熬都過去了,接下來還有兩天懶覺可睡,不好好玩鬧一番,實在辜負良宵。
這個周五晚上,也是沈千秋和從前警隊的兄弟們聚餐的日子。出門前,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新剪的頭發梳成高高的馬尾,一身白色連身褲裝剪裁合體,搭配一雙冰藍色鉚釘平底包根涼鞋,顯得既清爽又幹練。她原本是從不佩戴任何首飾的,奈何出門前白肆也參與了她的穿衣打扮。見她換了這身和自己一起買的新裝,脖子手腕卻空落落的,頓時不滿意起來,又開車拖着她到最近的一家珠寶店,買了一條鉑金珍珠項鏈,戴在她脖頸上。
細細的鉑金鏈,搭配一顆簡約的珍珠項墜,是這兩年夏天非常流行的款式。結賬的時候沈千秋緊盯着收銀臺瞧,卻礙于視力不佳,怎麽都看不清上面的數字,隐約看到個打頭的是個六,便小聲問白肆:“是六千多?”
白肆笑眯眯的,也壓低聲音回答她:“原價兩千,現價六百多。”
沈千秋狐疑:“怎麽可能這麽便宜。”
白肆小聲說:“鉑金是外面鍍了一層,珍珠是人工養殖的珍珠,能貴到哪裏去?”
謊話說習慣了,連白肆自己都覺得真的不得了。
沈千秋将信将疑,戴着珍珠項鏈去赴約。不管怎麽說,聽到六百多這個價位,倒也不覺得那麽燒得慌了。
把人送到飯店樓下,看着沈千秋上了樓,白肆這才調轉車頭,去辦自己的事。
另一邊,因為買項鏈耽誤了些時間,沈千秋雖然是準點到達,比起另外幾個人,到底是晚了一些。
推開門進包間,見幾個人一看到自己,都齊刷刷站起來,沈千秋笑嘻嘻地做了個手勢:“都這麽客氣幹嗎?我又不是你們領導。”
嫣兒最先坐下來,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我就說你肯定會來的,他們兩個還不放心,非說要出去看看。”
沈千秋拉了張椅子坐下來,一邊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來得有點晚了,你們是不是等了挺久的。”
“不久。”趙逸飛說,“我們下了班過來的,就比你早了一點點。”
周時一推鼻梁上的眼鏡,露出笑容:“今天中午我可只吃了平時一半的飯,就等着這頓晚飯呢。”
沈千秋正在看手裏的餐單,一聽這話也笑了:“行啊,那要不咱們就來一道烤乳豬,先給哥兒幾個解解饞?”
上一次吃烤乳豬,還是駱杉和李隊帶着兩個部門聚餐那天的事,現在提起來,頗有點物是人非的味道。駱杉墜樓身亡,李隊因公犧牲,大黃和達哥調到其他部門,就連沈千秋自己,也已經離開警隊,成為一個社會閑散人員。
沈千秋話音剛落,自己也覺察到不妥,但又不知道該怎麽把話接下去,一時間場面就有點僵住了。
黃嫣兒笑了笑說:“大夏天的,哪吃得動那個?我想吃他家的酸辣蕨根粉,來一份那個吧。”
“好。”沈千秋又翻了翻,說,“要不再來一份糖醋排骨吧,他家這個做得好吃。嫣兒你不是喜歡吃酸甜口的嗎?”
黃嫣兒微微一笑:“還行吧,我最近蠻喜歡吃辣的。”
“啊……”那個,沈千秋連忙研究餐單,又問,“那要不來一份蒜蓉香辣蝦?”
“行啊。”
兩個女孩子說着話,就把菜點了個七七八八。趙逸飛一直沒怎麽說話,最後還是周時插了句:“也不用點太多,咱們就四個人,點的夠吃了就行。那個,喝啤酒?”
黃嫣兒有點羞澀地微微垂下眼:“你們喝吧。我現在不能喝酒,給我來一份果汁。”
說起來,上一次見嫣兒,還是在醫院裏,那時的嫣兒,滿身滿臉都是傷,虛弱無力地躺在床上。這麽久了,沈千秋還是第一次看到康複後出院的黃嫣兒。跟從前比,她似乎瘦了一些,下巴颏尖尖,嘴唇顏色也淺淺的,多了兩分從前沒有的柔弱美。
沈千秋端詳着黃嫣兒的氣色,說:“你最近的氣色看起來挺好的,就是瘦了點。”
黃嫣兒也在打量她,一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聽逸飛說,你眼睛前幾天才去複檢過,現在怎麽樣?”
趙逸飛從旁邊一把抓住她來回搖晃的手,收回桌子底下:“你亂晃悠什麽,千秋又沒瞎。”
“我又沒說她瞎了。不是你們說的,千秋現在視力不大好嗎?”
沈千秋不自在地笑了笑:“我挺好的,跟從前沒兩樣。”
周時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餐單:“那我就點啤酒了。你們兩個女生,需不需要再點個甜品什麽的?”
黃嫣兒有點火了:“我不是說了嗎?我不能喝啤酒,給我來一杯橙汁。”
周時的語氣也不大好:“大夏天的,哪來的新鮮橙子?”他把手上的菜單來回翻了翻,又添了句,“有西瓜汁。”
“我現在不能喝西瓜汁,太寒了,對寶寶不好。”
寶寶?沈千秋驚訝地擡起頭,就見桌邊的三個人神色各異,周時一直悶着頭,趙逸飛則在自己擡起頭的一瞬間就撇開視線,唯獨黃嫣兒,說完這話就一直盯着她。見她看向自己,她慢悠悠地綻出一抹甜甜的笑:“噢,我們忘記告訴你了。我懷孕了,下周我和逸飛就去民政局把證領了。”
這個消息徹底把沈千秋砸暈了,她第一反應就是看向趙逸飛。
趙逸飛擡起目光,瞥了沈千秋一眼,就又移開視線:“我們……嫣兒懷孕了,暫時不适合辦婚禮,就決定先把證領了。”
“噢……恭喜。”
沈千秋說出這話,就見嫣兒的臉上陡然綻開笑顏,那笑容又嬌又甜,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仿佛早就在等她這句話了:“等過陣子辦婚禮擺酒,千秋你一定要來。”
身旁,趙逸飛的反應卻和黃嫣兒截然相反。一聽到沈千秋說出那兩個字,他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下去,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在這一瞬間都被抽空了。
周時一直保持着垂頭的姿勢,聽到這突然站起來:“我去喊服務員點菜。”
3.
菜陸續上齊,每個人手邊都擺了一瓶啤酒,黃嫣兒手邊則擺了一盒橙汁。
周時率先舉起酒瓶:“來,為了今晚這次重聚,咱們幹一杯!”
沈千秋和趙逸飛先後舉起酒瓶,三只瓶子的瓶口在空中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又各自分開。如同池塘裏漂浮游弋的浮萍,短短相聚,随即就是漫長的分別。
沈千秋喝了兩口酒,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菜,旁邊周時又開始敬酒:“千秋,這一杯我敬你。”
他緊緊盯着沈千秋的眼,手指微微顫抖:“李隊的事,我知道你費了不少心。千秋,我都知道!我……我替李隊和嫂子一家人感謝你!我……謝謝你!”
兩個人目光相對,沈千秋突然記起,當時破壞那批防彈衣,雖然是李隊的計劃,但應該都是周時操作的。她把這件事扛下來,別人不知道,周時心裏肯定什麽都明白。她替李隊擔下這事的同時,也間接地幫了周時一個大忙。
大概見她久久不語,
周時又用口型對她無聲地說了句:“珍珠耳環,是我拿的。”
沈千秋不禁流露出些許訝異,随即又釋然,怪不得周時看着自己的目光除了感激,還有愧疚。身為刑警,無論什麽原因,偷藏證物都要接受調查甚至革職的。可她從前一直以為珍珠耳環是李隊偷藏的,萬萬沒想到這裏面竟然也有周時的暗中幫忙。
可無論是李隊授意,還是周時主動,兩個人當時的動機無非是為了保護證物,從而讓案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她當初既然已經打算要把整件事承擔下來,那麽無論是為了誰,從本質上都沒有任何差別。
無論原因如何正義,行為上出了偏差,就必須有人站出來接受懲罰。
李隊已經犧牲了,她也因為眼睛的緣故沒辦法繼續做刑警這一行,那麽讓周時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充滿熱情地繼續他們三個人的刑警夢,是她此時唯一能為大家做的。
想到這兒,再看着周時隔着鏡片隐隐含淚的雙眼,沈千秋忍不住朝他微微點頭:“都是我分內的事。”
兩個人各自悶頭喝了一口酒,默契地把這件事揭過去,沒有再提。
嫣兒在這時把果汁倒進杯子裏,也舉起了杯子:“這段時間,我和逸飛都不在隊裏。千秋、周時,你們辛苦了。”她又朝周時笑了笑,“以後咱們仨還在一個部門,周時,多多關照啊!”
周時遞過酒瓶,輕巧地碰了下杯壁,又喝了幾口酒。從頭至尾,目光都沒往黃嫣兒那邊遞過。
沈千秋也站起身,和嫣兒碰了碰杯。
喝完嫣兒敬的酒,她掃了趙逸飛一眼,開口道:“嫣兒、逸飛,我……對不住你們兩個的地方很多。謝謝你們兩個今天能不計前嫌,來為我送行。”
“千秋,你不要這麽說。”趙逸飛也站了起來。他的臉色難看得厲害,低垂着眼睛。但從沈千秋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眼圈是紅的。
黃嫣兒的臉色也變了又變,她看向沈千秋,目光是帶着詢問的:“千秋,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沈千秋淺笑着說:“我要回平城辦點事。事情辦好,可能會留在那兒,也可能會回來,或者去其他地方。暫時還沒想好。”
黃嫣兒目光流轉,嘴角抿出一朵笑:“你聰明能幹,無論以後做什麽,肯定都能過得很好。”
“那就借你吉言了。”沈千秋說,“這杯酒,敬你和逸飛。希望以後無論怎麽樣,你們兩個都能幸福、開心。”
說完這句話,她把剩下的半瓶酒一飲而盡。
黃嫣兒的目光亮晶晶的,說了句“謝謝”,小口小口地抿着杯子裏的果汁。趙逸飛沒有說話,垂着眼,也把手裏的那瓶酒喝光了,這才坐下來。
“別光顧着喝酒,咱們吃菜。”周時原本并不是隊裏最愛說話的,現在卻像從前的趙逸飛一樣,學會了打圓場。這段時間,每個人都有了不小的變化,他也不例外。
“今天的鲈魚做得不錯,千秋,你嘗嘗。”周時指了指桌子中央的那道清蒸鲈魚。
沈千秋便依言夾了一筷子魚肉。她見另半邊桌子的黃嫣兒和趙逸飛都遲遲不動筷,好像在僵持着什麽,便說:“嫣兒,你也吃點魚吧。鲈魚有營養,對寶寶也好。”
黃嫣兒深深瞥了趙逸飛一眼,轉過了臉:“好呀。”
大概是懷着孩子,幾個人之中,黃嫣兒的胃口倒是最好的。一條清蒸鲈魚她吃了大半,糖醋排骨和她自己點的那道蕨根粉也吃了不少。
見她吃得歡,趙逸飛又為她倒了點橙汁,語氣有些遲疑:“你要不還是少吃點吧,免得回到家又難受。”
黃嫣兒嘟起了嘴:“今天好不容易有胃口,你又嫌我吃得多。”她有點委屈地撫了撫自己小腹,“這又不是我自己要吃,是孩子想吃。”
這番話說得又嬌氣又委屈,趙逸飛聽了也忍不住面色柔軟,難得多說了句:“我也是怕你吃多了身體不舒服。”
黃嫣兒覺察到他語氣的變化,咬着筷子尖,扭過臉看他,眼睛裏含着淺淺的笑:“逸飛,我突然想吃豌豆黃。”
趙逸飛有點懵:“啊?噢……”他四下看了看,“我看看菜單,不知道它這裏有沒有。”
沈千秋身後不遠處就是放菜單的桌子,她起身遞了一份菜單過去,又說:“我記得咱們警隊偏門那邊有一家甜品店賣豌豆黃。要不,我去買一份吧?”
黃嫣兒面色遲疑,趙逸飛卻已經站起身:“不用不用。你吃吧,我去。”
黃嫣兒扯了扯趙逸飛的衣角,指指桌子上已經空了的盤子:“逸飛,我還想吃蕨根粉。”
趙逸飛下意識地說:“噢,那要不……再點一盤?”
沈千秋幹脆地說:“你們先吃,我去買豌豆黃,很快就回來。”說完,她拿起随身的錢包,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趙逸飛也不幹了,繞過椅子就追了出去:“千秋,你回來,我去就行!”
黃嫣兒想拽他,動作卻沒他快。眼見着兩個人一前一後跑沒了影,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啪”的一聲把筷子摔在桌上。
雅間裏空蕩蕩的,只剩下兩個人。周時原本垂着目光,看見沈千秋幹淨得幾乎什麽都沒沾的碗盤,又看到黃嫣兒那邊堆成小堆的排骨和魚骨頭,忍不住也把筷子一摔,“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你折騰夠了沒有?”
周時從前在隊裏是最不愛張揚的性格。他長得斯文,說話也文氣,沒有趙逸飛那麽痞,也不像達哥愛八卦。他和所有人的關系都很不錯,但跟黃嫣兒又是所有人裏最好的。當初嫣兒出事,第一個掄起拳頭揍趙逸飛的人就是他。可這天晚上,飯桌上幾次氣氛壓抑,第一個出聲吼黃嫣兒這個孕婦的人,也是他。
如果這時沈千秋和趙逸飛還在場,恐怕要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
而唯一在場的黃嫣兒,此時也确實驚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出聲,嗓音卻是顫巍巍的,帶了哭音:“你幹嗎吼我?”
周時擡起頭,他幾乎一整晚都悶着,只有在氣氛實在僵得不像話的時候才開口調和一下。這時他擡起眼睛看向黃嫣兒,目光卻是又沉又利:“當初的事要怪就怪我和趙逸飛,是我們兩個沒能保護好你!你自己也要擔一點責任,身上沒有功夫,偏要逞強。你如果時刻跟緊了趙逸飛,或許也能避免事情發生。但這些跟千秋有什麽關系?那天晚上她根本就沒跟着出任務!你不怪趙逸飛,要跟他結婚生孩子,他也答應了。事情都如了你的願了,現在倒把火都撒到千秋身上?她都要走了!你就不能讓大家安安生生吃完這頓飯嗎?”
黃嫣兒目光直直地望着他,隐約含着水光:“如了我的願……周時,你又不是我,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麽?”
周時在氣頭上,語速飛快地說道:“你還想要什麽?”
“我想要把自己清清白白地交給自己喜歡的人!我喜歡趙逸飛,想跟他結婚生寶寶,但不是在這些事發生之後!你懂嗎?”黃嫣兒幾句話說得又快又狠,語氣铿锵,就連周時都被她說得愣住。
過了好一會兒,周時才頹然坐了下來,說了句:“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對!”黃嫣兒的嗓音又脆又堅決,眼睛裏含着的淚滑下臉頰,
嘴唇微微顫抖着,“已經發生的事,就不可挽回。我雖然要和逸飛結婚了,但這一切跟我當初想的半點都不一樣。”
周時啞聲問:“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黃嫣兒瞥了他一眼,唇邊漾起一朵笑,淚水如同成串的珠子滑落在裙子上:“周時,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一直不回應你,是我不對。”
周時閉上眼,臉色緊繃,藏在桌下的拳頭骨節幾乎捏得發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嫣兒,我只是想對千秋公平一點,你懂嗎?她為我們背了太多東西,她……她都要走了,很可能以後都不回來了。最後這頓飯,我們幾個人好好把它吃完,行嗎?”
許久,周時甚至都以為黃嫣兒不會答應了,才聽到她輕輕答應了聲:“行啊,周時。”
周時睜開眼,又拿起一瓶啤酒,磕開瓶蓋,朝黃嫣兒的方向做了個敬酒的姿勢:“我敬你。祝你和趙逸飛婚姻幸福,白頭到老。”
“謝謝。”黃嫣兒端起橙汁,又抹了抹臉頰的淚,破涕為笑。
周時突然意識到,一整晚,黃嫣兒雖然不停地笑,但只有沈千秋和他祝福他們兩個婚姻幸福這兩次,嫣兒的笑最真實最甜美。
4.
沈千秋一路坐電梯到了樓下,身後,趙逸飛跑樓梯也追了上來。
沈千秋轉頭勸他回去:“嫣兒身體不好,你好好照顧她。就買個豌豆黃,我去就行。”
趙逸飛看着她:“一起去吧,我過去沒留意過這些。以後嫣兒如果想吃了,我也就認識路了。”
沈千秋見他眼睛裏隐隐含着淚光,便沒再說什麽。
兩個人肩并肩,走在警局外的這條林蔭路上。路旁高大的梧桐枝繁葉茂,就着路燈的光,往兩人腳下投下無數婆娑暗影。身旁不時有車輛經過,不遠處的大排檔人聲鼎沸,依稀能聞到燒烤的氣味。
趙逸飛說:“我記得你最喜歡吃這家的鴨脖,又辣又香。上次和白肆咱們三個一起吃夜宵,我還買了半斤。連白肆那小子都吃了好幾個。”
沈千秋“嗯”了一聲,趙逸飛又說:“還記得咱倆有天晚上沿着這條路一直吃嗎?說是要找到最好吃的辣鴨脖和燒烤。那晚你吃了三碗涼面,一邊跟我說肚子疼,一邊說怎麽也得把最後一家鑒別完了再回家。”
“我記得。結果就屬最後那家的燒烤最好吃,把我悔死了。”
“拐角那家的蔥花餅還有鹽水毛豆味道最正。麻辣燙還是偏門的那家好吃,他家隔壁就是面包房,你最喜歡吃他們家的咖啡味蛋撻……”說起周圍這些小吃,趙逸飛如數家珍,喋喋不休說個不停。
沈千秋微笑得聽着,不時插兩句。等走到趙逸飛說的那家面包房,沈千秋轉過身,指了指街對面:“我說的那家甜品店,就在那兒。他家的豌豆黃和桃花酥都很好吃,我幫嫣兒帶過兩次。”
趙逸飛沒說話,只是目光又垂了下去。他望着自己腳尖前頭的那片空地,過了許久,才說:“千秋,我知道自己現在沒資格說這句話,但過了今天,我怕我再也沒機會說了。”
“千秋,我喜歡你。”
沈千秋輕輕地答:“我知道。”
她從前是真的不知道。可經過嫣兒的事,聽了她說了那番話,再看那件事後趙逸飛對自己忽冷忽熱的樣子,如何還不知道趙逸飛從前喜歡過自己?
趙逸飛依舊低垂着眼,兩手垂放在身體兩側。他明明挺高的個子,卻仿佛被什麽東西壓垮了似的,額頭眼角似乎隐約可見淺淺的細紋。才不過幾十天光景,他卻好像已經老了十歲。
沈千秋說:“逸飛,你真想好了,要跟嫣兒結婚?”她是知道自己這位師兄的脾氣的,看着落拓不羁,骨子裏卻最保守負責。一旦決定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趙逸飛“嗯”了一聲,說:“我心裏有數,你不用擔心。”
沈千秋見他一直不肯擡頭,就說:“我去買豌豆黃,你在這兒等我。”
徑直穿過馬路,看着不遠處甜品店的粉色招牌,沈千秋突然覺得眼睛有點模糊。
身後,趙逸飛腳尖前的那片地上,突然暈開兩朵細小的水圈。水圈圓圓小小,悄無聲息,似乎連淚滴的主人都沒有聽到。
趙逸飛抹了把眼睛,擡起頭望着頭頂的天空,已經做了決定的事,注定不能回頭。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和沈千秋單獨相處,也是他最後一次為自己妻子以外的女人掉眼淚了。
回到“緣來湘聚”的包間,桌上的冷菜冷湯都撤了下去,換了一壺熱茶還有幾盤甜點。嫣兒笑着從沈千秋手裏接過點心:“麻煩你了,千秋。快坐下喝杯茶吧。”
沈千秋進雅間前就結過賬了,聞言笑了笑,說:“我還有點事,就不多待了。”她指了指黃嫣兒手裏的袋子:“多買了幾樣,夠你們三個吃的。都趕緊嘗嘗吧。”
周時立刻站了起來:“千秋,沒什麽要緊事的話,就再多待會兒吧。”
“是啊。”趙逸飛也跟着挽留。
黃嫣兒淺笑吟吟,只看着沈千秋不說話。
“不了。确實有比較重要的事。”沈千秋朝三人擺了擺手,“先走一步。你們保重。”
推開門走出雅間的那一瞬間,沈千秋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并不厚實的一扇門,就這麽隔開了過去和現在。那些被她就此丢在腦後的,有讓她沉重得幾乎背不動的過去,也有甜美得讓她舍不得丢的回憶。
倘若還能繼續,哪怕那些東西再沉重,再讓人難受,她也甘願繼續背下去。然而時過境遷,依舊是從前的那幾個人,但每個人都變了,勉強繼續,只會讓大家心裏都不舒服。
她先走一步,固然心裏不舍,但留下來的幾個人,大概也都能坦然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