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
1.
這天晚上,沈千秋睡得很不安穩。
下午那兩位同事和周時前腳離開,白肆就讓護士幫她在病房的浴室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按說應該能好好睡一覺才是,可不知道是前幾天昏睡太久,還是心裏的事情太多,醫院裏的燈熄了很久,沈千秋還是一絲睡意都沒有。
另一張床上,白肆應該已經睡熟了。
眼睛看不到的時候,其他的感官就變得越發敏銳。一片黑暗之中,沈千秋能夠聽到窗外隐隐的蟬鳴,以及隔壁床上傳來的平穩吐息,甚至能感覺到不遠處吹拂而來的一縷微風……
病床上,原本平躺着的沈千秋陡然一僵。窗戶是臨睡前白肆特意關上的,說是怕夜裏風涼,她的床位又臨窗,她夜裏受涼容易頭疼;而靠近走廊那邊的門,此時也是緊緊閉合的,哪裏會有風吹來?
唯一的解釋,就是門旁邊對着走廊的那扇小窗。
沈千秋身上蓋着薄被,掩在被子裏面的手指狠狠攥緊。她不敢輕舉妄動,卻又不能不提醒白肆,因為如果那個人真是從靠近走廊的那扇窗子鑽進來的,那麽勢必要先經過白肆的床位,他會比自己更危險!
大概之前窗子就是打開的,除了那陣微風,沈千秋沒有聽到任何多餘的聲響,然而她還是感覺到有人朝着這邊一步步走來了。那人的腳步聲很輕很緩慢,似乎還有點遲疑,但在這樣靜谧的夜裏,對于意識清醒的人來說,動靜還是太明顯了。
沈千秋感覺到來人似乎在她和白肆這兩張床中間停了下來,而就在這一瞬間,白肆的呼吸似乎也輕了許多。她能覺察到的,那個站在床邊的人無疑更能覺察到!沈千秋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不敢再多遲疑,張口就喊:“白肆!左手床邊有人!”
然而就在她喊出聲的同時,耳朵捕捉到了一聲細小的嗚咽,緊跟着就是白肆的聲音:“怎麽是你?”
“白肆!”沈千秋顧不得更多,幹脆撩開被子坐了起來,本能地張開手臂就朝對面摸了過去。
而白肆更急:“千秋別亂動!我沒事!”
沈千秋目不能視,自然不知道眼下的情景。可白肆卻是看得真真兒的,他已經用手臂制住了駱小竹的脖頸和手臂,但在沈千秋朝着這邊伸出手臂的時候,駱小竹還掙紮着兩手,妄圖去抓她。
她的手自然不是空的,而是拿着一把鋒利小巧的水果刀,想來應該是保姆或者護工照顧她吃水果時,被她偷偷藏下來的。
沈千秋自知看不到東西,被白肆這樣厲聲喝止,一時間也不敢亂動。剛想說什麽,就聽白肆悶哼一聲,頓時心急如焚:“怎麽了?你抓住他了,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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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白肆低沉的聲音中隐隐透着焦灼,“千秋你往後退,她手裏有刀。”
“到底是誰?你抓住他了,還是怎麽樣?”什麽都看不見的感覺太無助了,沈千秋的語調已經隐隐帶了哭音。
“她在我手裏。”白肆自然聽出沈千秋語氣的不同,一時心間一暖,安慰道,“是小竹,我已經制住她了,別擔心。”
沈千秋一手緊緊攥着床沿:“是小竹?保姆和護工呢?”
駱小竹并不吭聲,只是瞪着沈千秋,手裏攥着的水果刀仍在躍躍欲試地向前。白肆縱然功夫了得,此前卻沒有把女孩子制在懷裏的經歷,一開始也有點不得章法。掙紮間,他的手臂還被駱小竹狠狠咬了一口。這時,他見沈千秋好歹安然無虞,整個人漸漸冷靜下來,便就着駱小竹掙動的姿勢,用力道逼迫她松開手指,水果刀應聲落在地磚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沈千秋聽到那聲音,便彎下腰試圖去摸,卻在這時聽到一道有些含混的男聲:“想要命的話,你現在最好不要動。”
沈千秋聽這聲音莫名的耳熟,一時卻分辨不出對方的身份。白肆聽到身後有聲音響起,懷裏的駱小竹也突然停止掙紮,瞬間反應過來,冷笑出聲:“你們兄妹倆倒真是一對!”
是駱杉!
沈千秋不由咋舌,他這會兒正應該逃命才是,怎麽有這麽大膽子跑到市中心的醫院裏來?
駱杉開口的話倒為這兩人解了惑:“小竹,你怎麽不乖乖在自己房間裏躺着,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駱杉是為了駱小竹而來,可偏巧這一晚駱小竹也不在自己房間。這個時候已是深夜,整個四層想必都非常安靜,唯獨他們的房間不時傳來聲響。駱杉循着聲音找來,就這樣誤打誤撞進了沈千秋所在的病房。
白肆感覺到有涼涼的東西落在自己手臂上,知道駱小竹哭了。依照醫生和護士的說法,她從被送進醫院就沒開過口,不哭不鬧,但誰也別想從她嘴裏撬出一句話。卻沒想到駱杉只這一句略帶薄責的問話,就讓她掉了眼淚。
緊跟着,駱小竹有些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以為哥哥死了,我想替哥哥報仇。”
沈千秋什麽都看不到,卻能聽到駱杉腳步的移動。前後不過幾秒鐘,太陽穴的位置便又頂上了一把槍。
白肆眼睜睜看着卻別無他法,從駱杉無聲無息出現的那一刻,他的槍口就是對準沈千秋的。而他自己懷裏轄制着駱小竹,動作不由自己,更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眼睜睜看着這男人一步步走過去把沈千秋制在床邊動彈不得。
“駱杉,真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面了。”沈千秋扯了扯嘴角。
“千秋!”白肆低喝了一聲,示意她別亂說話。沈千秋眼睛是看不到了,可他看得一清二楚。駱杉一只眼睛上蒙着紗布,半邊臉都是灼傷的痕跡,早已全然不複曾經的清冷傲然,反倒猙獰得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他看着沈千秋的目光烏沉沉的,沒有一絲情緒。白肆看得出來,只要條件允許,他真會殺了沈千秋!
駱杉用纏紗布的那只手臂勒住沈千秋的脖子,把她從床沿直直向後一路拖到自己跟前,另一手的槍口對準沈千秋的太陽穴,而後擡起頭看向白肆,翹起嘴角笑了笑。他原本模樣清俊時,做這個表情自是風流倜傥,可如今容顏毀了大半,再露出這樣的笑容,就會讓人覺得既猙獰又可怖。
駱小竹看清駱杉臉上的傷,先是嗚咽一聲,喊了聲“哥哥”,緊跟着就嗚嗚哭出了聲。
大概是受了那場事故的影響,駱杉的聲音聽起來低啞含混,如同磨在玻璃表面的沙粒:“白肆,你說是我的槍快,還是你的手快?”
白肆只用手臂轄住了駱小竹,之前那把水果刀還掉在地上,全身上下連根繡花針都沒有。想要制住駱小竹不動還算容易,可要在分秒之間殺死駱小竹,哪怕他真有那個心,卻比登天還難。更何況,他雖然惱恨駱小竹故意灑石灰粉傷了沈千秋的眼睛,可終究還念着兩人幾年來的好友情誼,怎麽可能眼都不眨一下活活掐死她?
可在駱杉看來,沈千秋卻是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眼中釘肉中刺。但凡有機會,駱杉都會殺之而後快。
他們兩個雖然手裏各有一個對方在意的人質,但這“人質”的意義卻大不相同。
想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白肆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是冷的。他緊咬着牙說:“你想清楚,殺了千秋,你和駱小竹也走不出這間醫院了。”
開槍總有聲響,更何況這醫院內外總還有警方留下的人,駱杉能一個人單槍匹馬闖進來已經很不容易,一旦開了槍,再想帶着駱小竹安然離開,就是天方夜譚了。
駱杉顯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他咬着牙點了點頭,旋即又笑了笑,嘶聲說:“你倒是很明白。用沈千秋一條命,換我的妹妹,倒也值得!”
白肆剛想站起身,就被駱杉制止了:“你不要動。”
初夏天涼,白肆夜裏睡覺穿着短袖,還需要蓋一張薄被,此時後背卻已經被冷汗全浸透了。好在房間裏沒有開燈,駱杉和駱小竹又都在他身前,看不到背後的情形。白肆索性将心一橫,笑了笑道:“時間拖得越久,對你越不利。你要真想做交換,就動作快些。”
駱杉也在權衡眼下的形勢,只猶豫片刻就說:“你松手,放小竹過來。”
“不可能。”白肆幹脆利落地打斷,“她上次用石灰粉傷了千秋眼睛,我不可能就這麽放她過去。”
駱小竹原本只望着駱杉的臉龐流淚,聽到這話,膝蓋一軟,整個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從前她對白肆也是懷揣着不少心思的,只是這些天發生太多的事,自己和哥哥都成了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的人,對于白肆的那些小心思也早已被抛在腦後。此時聽白肆用毫不留情的口吻說出這樣的話,饒是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也不由得一陣抽痛。她靠在白肆懷裏,忍不住扭過頭含着眼淚說:“白肆,我以為我哥死了,才來找沈千秋報仇。可我哥哥沒死,他要來接我走了,你就當最後幫我一次,放我和我哥哥走吧!”
白肆看她面色枯黃,臉頰瘦得都凹了進去,往日那雙明麗的雙眼也神采盡失。白肆知道她這些天确實遭受了許多折磨,但想到沈千秋還被駱杉用槍指着腦袋,只能硬起心腸,不去看她的眼睛,擡起頭和駱杉做交易:“我捆上她的雙手,然後就把她放過去,你也不要耍花招——”
話還沒說完,就聽走廊裏傳來響鈴的聲音,還有人大聲呼喊:“救命啊!殺人啦!”
走廊的燈次第亮起來,很快遠處就傳來陣陣腳步聲。
病房裏幾個人都是一僵。白肆聽出這聲音是駱小竹家裏的那位老保姆,不禁暗叫不好,駱杉下手也是太輕,這些人早不醒晚不醒,偏偏這個時候醒。駱杉此刻就如驚弓之鳥,一旦走投無路,不僅不會那麽輕易放掉沈千秋,甚至有可能拉着她一塊死!
果然,這個念頭剛一轉過,就見駱杉猙獰一笑,一把推開身後的窗戶,拽着沈千秋就要跳窗!
白肆哪裏肯讓他帶着沈千秋跳樓,這裏是四層,再有功夫的人跳下去也要受傷。駱杉一旦要拉着沈千秋跳,肯定是要拿她當墊背,他不由得也拉着駱小竹上前:“放開千秋,你帶着駱小竹走!”
駱杉一條腿已經邁出窗戶,一聽這話,又見駱小竹就
在距離自己不過咫尺的地方,滿臉是淚,目光楚楚,不由得動作一滞。
沈千秋感覺到他頂着自己太陽穴的槍有所偏離,就借着這個空當,用肩膀狠狠一頂,想把駱杉整個人頂出窗外。
駱杉本就騎在窗上,一手還拿着槍,毫無防備之下被這樣一頂,身子傾斜,一個趔趄就朝下栽去。可沈千秋忽略了自己仍在對方觸手可及的地方,駱杉眼見自己跌落,目光驟然狠厲,伸手揪住沈千秋,就把她一起帶了下去……
2.
事情發生得太快,白肆連反應都來不及,松開駱小竹就朝窗子奔了過去。
黑暗之中,他隐約聽見駱杉低啞的笑聲,如同夜枭一般,讓人不寒而栗。白肆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冷的,他縱步上前,幾乎無意識地探出半個身子,妄圖去拉住什麽。前後不過眨眼之間,就這麽一探一撈,還真被他拉住沈千秋一只腿。白肆幾乎覺得這是幻覺,瞠目向下看去,夜晚的院子裏只亮着兩盞光線薄薄的路燈,映得草坪中間那片空地白慘慘的,透着一股不祥。
不遠的地方停着一輛小貨車,司機雙手抱頭跪在地上,兩邊站着持槍的武警。駱杉大概自己也沒想到,那輛原本負責接應他的小貨車早被蹲守多時的警察控制起來。他就那麽仰面朝上摔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抽動着,大片的鮮紅從大腦的位置蔓延開來。
凡是看到這副情景的人都知道,人肯定是救不過來了。
可白肆手上還提着沈千秋的一條腿,他顧不上多想,一邊喊了聲“千秋”,一邊伸出兩手攀住沈千秋的膝蓋,咬緊牙關把人一點點提了上來。
就在這時,白肆突然覺得肩膀處傳來一陣鈍痛,以及駱小竹啞着嗓子的尖聲哭泣:“白肆你松開手!我哥哥死了,她也得陪葬!”她一邊哭鬧咬人,随即整個人都趴了上來,白肆雙臂已經不堪重荷,哪裏禁得住她這樣?額頭青筋暴起,白肆忍不住爆了粗口,低吼了聲:“滾下去!她如果摔下去,我他媽的讓你生不如死!”
肩膀上的駱小竹只愣了一下,就更大力地從後面抱住他兩只胳膊,不讓他使力,一面嘶聲喊道:“我早就生不如死了!白肆,我早就生不如死了你不知道嗎?”說着喊着,她竟然又大笑了起來。
被她這麽一鬧,白肆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松了一松,就這麽一瞬,白肆就覺自己的手從沈千秋的褲管滑了下去,他緊咬着牙狠狠一握,堪堪拉住沈千秋的腳踝。豆大的汗珠沿着白肆的臉頰流下來,一片黑暗之中,白肆長吼一聲,将全身力氣都使在一雙手臂上,拼命拉住沈千秋的腳踝,想像之前那樣把人提上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還有小護士焦急的喊聲:“46床!46床!你們人在裏面嗎?快把門打開!”
緊跟着就聽“咣啷”一聲,門被人從外面踹開,幾個身穿深色警服的年輕男人沖了進來。
白肆聽到身後的動靜,也顧不得回頭,低吼了聲:“快幫我救人!”
那幾個人見白肆半個身子都探在窗外,雙臂下伸,滿頭是汗,背後還挂着一個又哭又鬧的女孩子,哪裏還不明白發生什麽事?兩個大男人上前,一左一右拉開駱小竹,另外一人擠上前,拽住沈千秋另一條腿,和白肆一同使力,總算将沈千秋救了上來。
沈千秋原本就有點輕微腦震蕩,這麽一陣折騰,在半空中就暈了過去。白肆把她拉上來,就見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軟綿綿偎在自己懷裏,意識昏沉,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駱小竹被拉到一邊,還在哭鬧不休。醫護人員這時一擁而進,見到駱小竹的情況,便讓人把她挪回原來的病房,打了針鎮定,這才讓她安靜地睡了過去。
而沈千秋這邊,白肆把她抱回病床,又用濕毛巾給她擦了擦額頭臉頰。過不多久,沈千秋也漸漸蘇醒過來。
白肆見她醒了,便扶着她慢慢坐起來,開口第一句卻是:“沈千秋,你差一點就死了。”
這話說得太直白,未免有點不好聽,可沈千秋卻聽出他話裏的恐懼,還隐隐聽出一絲哭音,不禁扯出一縷笑說:“我也以為我這次要死了,也不知道是誰那麽厲害,又把我救了回來。”
話音剛落,就覺唇上軟軟涼涼的。沈千秋愣了一下,
随即反應過來是什麽,不禁大窘,撇開臉說:“你這是做什麽?”
白肆的唇仍停留在她臉畔,感覺到她臉頰熱燙燙的,自己也不禁耳根發燙,強撐着一口氣說:“你知道我在做什麽,在‘流金歲月’那晚你親眼瞧着的。”
這是暗指她這會兒雖然眼睛壞了,也不能故作不知。畢竟,兩個人已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舉動了。
沈千秋頓時不幹了,立刻出聲反駁:“那怎麽能一樣?那次是為了執行任務!”
白肆的聲音強悍之中透着無奈:“沈千秋,你就非要揣着明白裝糊塗嗎?”
這回他可不打算再等了,幹脆用手指扳住沈千秋的臉頰,強迫她面對自己。好在此時此刻的沈千秋什麽都看不到,不然就能發現,坐在她面前看似強勢對她宣誓的年輕男孩,臉色如同一只煮熟紅透的番茄:“我從沒叫過你姐姐,也從沒把你當成過普通朋友,我對你一直都是戀人的那種喜歡,我不信你一點都沒看出來。”
沈千秋聽了這話,第一反應就是把身上的被子拉起來,哪知白肆看到她的舉動,握住她捏着被單的手指,偏不讓她拉。
沈千秋忍不住低聲央求:“你讓我……讓我消化一下。”
“這有什麽可消化的?”白肆臉色通紅,神情卻特別認真。
沈千秋搶被子搶不過他,眼睛又瞧不見,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躲,避無可避,不禁有點惱了:“你別鬧了好不好?我比你大四歲,将近五歲,這,這根本不靠譜!”
“大四歲怎麽了?小時候你不也沒嫌棄,一直帶着我玩!”
“那怎麽能一樣?”回想起小時候的情景,沈千秋更覺得剛剛那個親吻真是罪惡,“小時候你很乖,又很可愛,我當然願意帶你玩了!”
“我現在也很乖。自打重逢以來,我哪件事不是聽你的?家裏飯都是我做,地都是我拖,來了客人我也盡心招待,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好了?”
簡直了!沈千秋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噎了半晌才反駁了句:“那你也不能喜歡我啊!”
白肆那個倔勁兒也上來了:“怎麽就不能了?就因為年齡問題?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原因嗎?”
別的原因……當年自己父親和白父的死,光就這個原因,他們兩個就不可能在一起了。沈千秋只這麽一想,就覺得臉頰上那股熱度消了下來。
白肆見她原本紅着臉頰,又羞又氣的樣子,怎麽看怎麽有戲,卻沒想自己多說了一句話,她的臉色就變了。那些小女生的羞怯、不安悉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和沉默,像極了剛剛重逢時,她看着自己的樣子。
白肆心裏“咯噔”一下,瞬間就明白她想到了什麽事。
剛剛劫後餘生,看着沈千秋蒼白噙笑的面容,腦子一熱就表白了,現在理智回籠,他才覺得自己又犯了傻。當年的事還沒查清,纏繞着兩個人的心結都沒打開,沈千秋是肯定不會答應他的……這麽一想,白肆的心也涼了。
兩個人讷讷相對,許久誰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3.
不多時,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白肆答應一聲,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除了之前那幾個幫忙救人的警察,還多了一個人。他走在最前面,白肆眼尖地瞧見他的肩章,知道這人應該是今晚行動的負責人,便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男警官走到近前,朝白肆點了點頭,又看了眼沈千秋,自我介紹道:“我是歐楊,接下來一段時間會由我接替李隊的職位。”
沈千秋聽到對方鄭重其事的自我介紹,不禁坐直了身體朝對方微微颔首:“歐隊你好,我是沈千秋。”
“你們今晚受驚了。”
白肆見他衣服熨帖,神色鎮定,明顯不是倉促趕來,不由冷笑:“歐隊長算計得挺好,把我們放在前頭當誘餌,你們在後面看戲看得還爽嗎?”
沈千秋沒有講話,這位既然是來接替李隊職位的,只要她還在警隊一天,他就是她的頂頭上司,更何況眼下案子還沒調查清楚,她還有嫌疑,人家不把她當自己人看也是常理。但白肆也是為她辯駁,她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好壞不分地去替歐楊講話。更何況……白肆的話損是損了點,道理卻不錯。這位歐隊長敢把他們兩個和殺人犯鎖在一個屋裏,就為了甕中捉鼈,另外可以觀察她是不是棵牆頭草,可見他也不是個善茬兒。
歐楊聳了聳眉,看了白肆一眼,又對沈千秋說:“樓下剛剛有大夫去看了,駱杉已經當場死亡,我來是告訴你們一聲。還有,今天傍晚我們的人在房間裏安了竊聽器,剛剛發生的一切,事後我會全部交給上面。我想不出意外,沈警官的嫌疑很快就會洗清。”
這意思,是他還打算讓她繼續在手底下幹?
傍晚……也就是在她和白肆交談之後的事了,有關李隊的那部分倒是躲過了他們的耳朵。沈千秋暗自松了口氣,她笑了笑說:“多謝歐隊長,我會全面配合調查的。不過我的眼睛多半是好不了了,刑警這行我大概不能再做了。”
白肆臉色微黑,腦子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這些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裝了竊聽器,那他和千秋私底下說的那些話,不都被他們聽到了?想到這兒,他沒好氣地瞪了歐楊一眼:“這是侵犯公民隐私的吧?”
歐楊微微笑道:“無關內容我會讓手底下人删除掉。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還請兩位見諒了。”
這話說得巧妙,無形間就給白肆賣了個好。白肆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不禁臉色微緩。聽他口音并不像臨安本地人,反倒像北方人,白肆便多問了句:“歐隊是從別的地方新調過來的?聽口音倒像是平城一帶的。”
歐楊點點頭道:“我家在津口,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平城工作。”
白肆說:“那巧了,我和千秋也都是平城人。我叫白肆。千秋的事,還請歐隊多多關照。”他聽出歐楊話裏話外都沒有為難沈千秋的意思,雖然心裏有點不痛快,但也知道關鍵事上要求誰,便難得地說了幾句軟和話。
歐楊倒是一笑,不卑不亢:“我會秉公處理。”他又看了看沈千秋,“沈警官放寬心,先把眼睛養好。”
送走歐楊,房間裏又是一陣讓人尴尬的沉默。
白肆走到床邊,望着沈千秋的側臉,咬了咬牙,最後還是硬着頭皮把一直藏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千秋,等你眼睛好了,我們一起回平城吧。”
沈千秋心裏有這個打算,卻沒想到白肆也說出一樣的話,沉默片刻說:“你想回平城過暑假?”
白肆見她蹙着眉,一臉遲疑,便索性在床邊坐下來,湊近沈千秋的臉龐,端詳着她的神色說:“暑假時間長,是個很好的機會。等你眼睛好了,我們一起回平城,查清楚當年的事,好不好?”
沈千秋渾身一震,當年兩人父親的死一直是她的心結,但她萬萬沒想到白肆竟然也在關注這件事!
白肆攥住她的手,輕輕将它們拉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千秋,我知道你一直不願意相信別人。但我不是別人,我對你的想法,你現在也知道了。等查清楚咱們兩家當初的事,你就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沈千秋被他一席話說得大腦空白,過了好一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是兩碼事……”
“我知道你嫌我比你小,可經過這些日子,我做的哪裏不如跟你同齡的男人嗎?多給我點時間,多一些事情的考驗,我不相信你會一直不喜歡我。”
這番話說得既溫柔又篤定,饒是沈千秋這樣向來冷靜大方的姑娘,聽了也忍不住臉頰發燙。
對于沈千秋來說,白肆不是不好,而是橫亘在兩個人之間的複雜因素太多,讓她壓根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年齡差距,家庭差距,還有多年前的那些舊事,每一樁每一件都足以讓兩個熱戀的人分崩離析。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又有多少膽量去接納這樣一段從一開始就不被看好的戀情呢?
更何況,多少年來,藏在她心間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戀愛、家庭和婚姻,是她從來想都沒去想過的俗世牽絆。她不是不想要一個家,只是自認還不具備那個資格罷了。
這麽想着,沈千秋也開了口:“我确實一直在查爸爸當年的死,甚至為了這個去考警校、當刑警。但這些都是沈家的事,我是沈家的女兒,有責任把當年的事查清楚。但白肆,你跟我不一樣。你好好做你的白家少爺,過你的大學生活,不要再摻和進這些破事,我想這是你媽媽和爺爺都希望看到的。”
“這不僅是沈家的事。千秋,你既然一直在查,肯定知道,我爸當年的死不是意外,你想把所有事都扛上身,為什麽不問問我?你為了你的父親寝食不安,我難道就能像傻子一樣每天享樂嗎?千秋,你這樣未免太雙重标準了。”
沈千秋沒想到白肆已經查得這麽深,不禁皺了皺眉:“你雇人去查白叔叔的事了?”
“是。還有你父親的事,一起查的。”
沈千秋不禁繃直了脊背:“你都查到了什麽?”
這一次,白肆卻沒那麽痛快地回答她,而是用指背蹭了蹭她的臉頰:“我查到了一些東西。但這次,千秋,和梁燕的事情一樣,讓我參與,我才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沈千秋最恨他這個樣子,才想撂兩句狠話消消他的威風,卻又想到剛剛兩人争執間的對話。是啊,她為了查明自己父親的死執着追尋,作為白叔叔的兒子,白肆自然也有與自己相當的知情權。她又有什麽立場去阻止他呢?
想明白這一點,她不覺噤了聲。過了許久,她才輕聲說了句:“白肆,我怕最後查出來的結果,我們兩個都接受不了。”
想起在李三川那收集來的資料,白肆停在她臉畔的手指微微一顫,語氣卻篤定依舊:“沒事,至少多個人跟你一塊擔着。”
4.
第二天,周時來了,還帶來了有關案情的最新進展。
駱杉拿走毒品、串聯毒販、槍殺李隊的罪行已經坐實。昨晚他本人墜樓身亡,而張山子一行人全部落網,也算是給梁燕案和3·11毒品案做了個了結。而那批毒品卻始終去向不明,據周時的說法,眼下歐楊把目光放在了“流金歲月”的老板——張山子從前的好友賀子高身上。
駱小竹昨晚被注射了鎮靜劑之後,安睡至今。駱家在外省還有個遠房表姑,聽說了這個消息已經急急趕來。聽說眼下商量的結果,她決定把駱小竹送到位于臨安郊區的一家療養院,由那裏的專業人員負責日常起居。
聽到消息的時候,白肆正在給沈千秋辦理出院手續。周時心裏似乎憋着一口氣,說話的語速很快,末了不等沈千秋開口,他便先說道:“千秋,大黃和達哥調去了別的組,咱們隊裏往後除了你我,差不多都是歐楊的人。”
沈千秋不禁奇怪:“不是還有逸飛和嫣兒?”
周時嘴唇抖了抖,幾經猶豫,還是把說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支吾着“嗯”了一聲。
辦理完出院手續,白肆決定最後去看看隔壁房的駱小竹。他沒有進去,只是透過房門上的玻璃往裏面望了眼。卻不想這一眼,剛好和側躺着的駱小竹目光對了個正着。他看到駱小竹的面頰上緩緩淌下兩行淚,眼睛裏那些曾經的驕傲、狡黠、柔軟、羞澀悉數褪去,最後定格在眼底的,只餘兩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兩個人彼此對望,最後幾乎同時別開眼去——于駱小竹是閉眼不見,于白肆是轉身離去。
這一別,兩個人都知道,大概也算是永訣的一種。
白肆并不是個糊塗人,他從小就敏感得厲害,所以才會在那樣偌大的家族裏用沉默把自己和其他人隔開,才會小小年紀就分得出誰是真心對自己好。
剛認識駱小竹那會兒,是剛上大學軍訓的時候。那時幾乎整間宿舍的人都在讨論全年級最漂亮最有氣質的女孩是哪幾個,其中頻頻被人提及的,就有“駱小竹”這個名字。
後來軍訓接近尾聲,沒幾天大家紛紛返校。這期間駱杉結識了武明岩,又通過武明岩認識了駱小竹。
很多時候,白肆都注意到駱小竹看着自己的眼神透着一股子熾熱。
但從頭到尾,他都裝不知道。
駱小竹是很漂亮,臉龐嬌豔,身段窈窕,家世又出衆。這樣的女孩兒,到了哪兒都是白天鵝一樣惹人注目的美麗存在。
她雖然性格高傲,但心地并不壞。偶爾武明岩或者其他朋友有事求她幫忙,只要說幾句好聽的話,放下身段央一央她,她幾乎沒有不答應的。
但在白肆眼裏,她只是個相處起來還不錯的朋友。
有些人不是不夠好,而是對不上自己心裏欠缺的那一牙缺口。如果選擇駱小竹這樣的女孩兒做女朋友,是會很有面子,說不定也會很開心,但那開心和幸福都是膚淺的,浸不透心裏面。因為他心裏面最深刻的那個角落,一直缺失着一塊,等那個特定的人來填補。
白肆心裏一早就明白這些,但看到今時今日的駱小竹,心裏難免有些傷感。就像他和沈千秋說的,她年紀太輕,心氣太高,卻一瞬間從雲端跌落凡塵,還是摔在一塊掙脫不開的沼澤地裏,難免要栽個大跟頭。人不怕栽跟頭,怕就怕摔了之後,一輩子都爬不起來。
懷着有些欷歔的心思,白肆回到病房,接上沈千秋。他把周時送到刑警大隊門口,又在超市大肆采購一番,這才滿載而歸。
回到家,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陣大清洗。
沈千秋坐在沙發上,聽着不遠處傳來擰拖把的聲響,不禁笑着說:“我還以為你會直接請個小時工,把這些事都料理了。”
白肆一邊拖地一邊說:“自己的家,當然是自己動手收拾才放心。”
時近傍晚,窗戶半敞,初夏的晚風輕柔,吹拂在臉畔手邊,令人倍感惬意。
沈千秋手邊放着一杯茶,就這麽靠在沙發上,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許久都沒這麽悠閑了。
白肆已經是拖第三遍地了,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