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 代人受過
1.
周二晚七點,趙逸飛等人進入“流金歲月”的同時,沈千秋和同事小劉踏上了與賀子高正面交鋒的路途。
賀子高的辦公室,就在距離“流金歲月”不遠的一處寫字樓。這座寫字樓與周邊許多高樓一樣,大廈的每一層都被拆分成無數個小單元,有的甚至一個小房間就是一家小公司。然而賀子高所在的這一層,一踏出電梯門就能感覺出不一樣。
這一整層樓都屬于賀氏。
小劉平時的工作以文職居多,性質和黃嫣兒比較像,見此情景不禁“嗬”了一聲:“真氣派啊!”
其實并不是裝潢得多麽金碧輝煌,腳下是黑色大理石磚,頭頂上方挂着兩排白色玉蘭形狀的小吊燈,兩邊牆壁都砌了雅灰色的暗紋瓷磚,但看起來就是又雅致又氣派。
和“流金歲月”的裝潢風格不同,但看得出來,這都是來自于同一個人的品位。要氣派,但不能庸俗;要品質,但不可以太低調。
沈千秋邊走邊想起了與賀子高初次見面時的情景,那天他穿了一身白,也是這樣,講究品質,卻又高調得很。畢竟這年頭極少有男人喜歡穿一身白衣,穿不好,平白惹人笑嘛!
這麽想着,沈千秋突然覺得有點發慌,說不上來什麽原因,只是隐隐覺得心裏不太安穩。
過來之前,他們是打過電話的。接電話的是位男助理,聽到是警局打來的,淡定得很,不慌不忙地答應:“沒問題,賀先生說,今晚七點,在辦公室恭候大駕。”
恭候大駕,用的詞還挺古韻。但怎麽聽怎麽有一種“你能奈我何”的優越感在裏頭。
走到公司門口,迎上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穿一身西裝,笑容溫和:“鄙姓周,是賀先生的助理,這位想必是沈警官吧?”
沈千秋心裏一個冷戰,他們确實事先打了聲招呼說要來,可沒說來的人姓甚名誰。
周助理見沈千秋面色微凝,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裏面請。沈警官不用緊張,賀先生只是事先吩咐過,沈警官來了要好好招待。”
沈千秋眉頭一皺:“你們賀總今天不在?”
周助理微笑着解釋:“下午一直在的,就在您二位過來的前十分鐘,臨時有事出去了。不過賀先生說了,不是大事,讓二位稍等幾分鐘,他很快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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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秋和小劉被引到了一間會客室。說是會客室,其實是賀子高的辦公室。周助理一邊引兩人坐下,一邊介紹道:“賀先生平日就在這裏辦公。他剛剛走得匆忙,電腦都沒來得及關。賀先生讓我跟兩位解釋一下,确實是事出突然,不是故意怠慢。”
沈千秋順着他的話看去,果然,辦公桌上擺着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背面的LOGO還亮着,可見人确實沒走多久。
兩個人對視一眼,沈千秋拿出手機給李隊編輯了條短信:人不在,說要遲到十分鐘。
過了兩分鐘,李隊短信回了過來:收到。
周助理出去片刻,又折回來,手上的托盤裏放了兩杯新沏的綠茶:“這是今年新上的雀舌。聽說沈警官喜歡喝龍井,賀先生特意吩咐,說讓沈警官一定要嘗嘗這個。”
如果說這位周助理一上來就喊出她的姓氏,讓沈千秋覺得心生警惕,那麽此時此刻,沈千秋的感覺即便用後背發涼都不足以形容了。
她喜歡喝龍井這事連趙逸飛都沒留意過,因為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其他地方,她都是逮着什麽喝什麽,從沒刻意說過自己愛喝龍井。知道這事的人,大概也只有從前的家人,還有白肆了。
平城的老一輩人都愛喝香片,其實就是茉莉花茶,沈千秋的爺爺也不例外。有一年,沈若海從外地出差歸來,帶回來半斤新炒出來的雨前龍井,跟眼前這雀舌比不了,但勝在新鮮。本來是買給沈爺爺嘗嘗鮮的,結果當時還在上初中的沈千秋從爺爺杯子裏嘗了一口,從那之後愛得不得了,幾乎每天放學回來都吵着要喝。
好在綠茶清淡,少放些茶葉也不會影響睡眠,再加上正值春夏之交,天漸漸熱起來,喝點綠茶也能祛火氣,沈爺爺就每天傍晚都給她泡上一小杯,坐在院子裏等她回來。
舊事重現,總讓人心思浮動。
沈千秋從記憶裏一回過神,就覺得房間裏氣氛不太對。一擡頭,就見賀子高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嘴角挂着一絲笑打量她。
沈千秋幾乎一個激靈,就要站起來,被賀子高的手指點了點:“坐,坐,沈警官不用客氣。”
說着,自己也走到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個角度幾乎和沈千秋面對面,兩個人的目光在一瞬間又觸到了一起。
賀子高見狀淺淺一笑,他今天戴了一副銀框眼鏡,遮住了略顯狹長的眼尾,顯得很有書卷氣:“我走之前特意吩咐小周,給你們二位沏杯龍井……”他頓了頓,掃了眼沈千秋手邊的茶盞,“噢,沈警官還沒動。”
沈千秋正為自己剛剛險些站起來又倉促坐下的失态而懊喪,聽了這話不禁渾身一凜,迅速反應過來,也朝着賀子高禮貌地淺笑:“賀先生真是客氣。其實我對茶并不太了解,平時都是随便喝喝的。”
“噢?”賀子高目光微閃,“這跟我打聽到的可不太一樣。”
“賀先生都打聽到了什麽?”沈千秋心中湧起一股愠怒,無處發洩,也不敢在此時此地發洩出來,只能繼續僞裝着渾不在意的語氣說道,“說起來也真是奇怪,我這人一沒身份二沒背景,就是一個普通小警察,沒想到還會勞動賀先生大駕,專程找人調查我的飲食喜好。”
“哈哈。”賀子高像是聽到了什麽非常好笑的事一樣,笑眯了眼說,“沈小姐誤解了,不是專程調查。”
“這話怎麽講?”
賀子高今天穿了一件圓領的灰色上衣,手臂撐着桌沿的姿勢露出大片鎖骨來,與初見那天的風度翩翩不同,顯出一種玩世不恭的随性來。
“上次沈小姐和你那位小朋友去到我的會所,來去匆匆,我也沒能盡地主之誼,事後想起來總覺得有些失禮。所以我就讓手底下的夥計查了查,這才知道沈小姐是做刑警的……”說到這裏,他微微停頓了下,帶着慢悠悠的笑意看向沈千秋:“我有位老朋友,那天碰巧過來,聊起來才發現和沈小姐有點淵源,我也就從他嘴裏了解到了沈小姐的一些日常喜好。”
沈千秋露齒一笑:“還真是巧。”
賀子高挑了挑眉:“可不是。”
兩個人就這麽看着對方,都沒有說話。過了約莫半分鐘,賀子高先開了口:“沈小姐就不想知道我的這位老朋友是誰?”
沈千秋笑了笑,指指身邊一直沒說話的小劉:“今天我們過來是有正事,賀先生如果想敘舊,只能改天再約了。”
小劉同志聽到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幾乎呆住,這個時候被點名,也是條件反射式的一機靈,立刻從随身的包裏拿出筆和本:“對,對,我們有些事,想跟賀總了解下。”
賀子高收回目光,眼底閃過一絲興味,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既然是為公事來的,兩位請問吧。”
手邊的茶盞摸起來微有些燙,這賀子高也确實好興致,都說泡綠茶當用玻璃杯,但玻璃杯喝起來,總少了幾分雅,這人就讓人用了玻璃材質的茶盞。玻璃蓋配玻璃托底,中間盈盈一脈玻璃盞,被幼嫩的茶葉映得翠盈盈,光看起來就覺滿口生香。
沈千秋掀開蓋子,端起來穩穩當當喝了兩口,清了清嗓子,這才開口:“賀總認不認識張山子這個人?”
賀子高這時已經收回手臂,不撐桌沿,反去托着自己的下巴。聽到沈千秋這樣問,他微微點了點頭:“我們會所常來常往的客人不少,張山子……也算是我的一位老顧客了。”
沈千秋點點頭:“那賀總對張山子有什麽了解嗎?”
賀子高微微一笑,說道:“沈警官,你知道每天出入‘流金歲月’的客人有多少嗎?”
沈千秋大概猜到他要說什麽,心裏不由冷笑,面上卻并沒露出什麽神色來,只是靜靜看着賀子高,等他把話說完。
賀子高慢悠悠地說道:“每天光是固定客人,最少的時候都有五百人次,更不要提那些朋友帶朋友來見世面,又或是外地朋友過來談個生意度個假的。”說到這兒,他看着沈千秋,露出一抹有些無奈地笑:“沈警官,張先生縱然真是我的老顧客,很多時候我也顧不上跟他說句話的。畢竟,‘流金歲月’只是我諸多産業中,非常微小的一環。”
他說話的語速很慢,語調抑揚頓挫,聽得出來,賀子高今天的心情很不錯。他越是心情不錯,沈千秋就越是內心焦躁。她被派來和賀子高打太極,是為轉移他視線的,可眼下的情形,賀子高的姿态反而比他們還要悠閑。這種隐隐失控的感覺讓沈千秋心裏非常不舒服。
她抿了抿唇,說:“我知道賀先生很忙,我們也不想多浪費您的時間。只是如果咱們的談話就這樣繼續下去,我想我們只能再多浪費賀先生一些時間了。”
賀子高呵呵笑出了聲:“沈警官真幽默。”他瞥了沈千秋身旁的小劉一眼,說:“沈警官,我确實有些話想說。只是……不太方便……”他站起身,朝沈千秋勾了勾手指:“沈警官,咱們借一步講話。”
沈千秋和小劉對視一眼,轉念一想,小劉也不出屋,諒這人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來。
沈千秋站起身走到近前。賀子高的身高和白肆差不太多,只比她高出半個頭。等她走近,他便微微彎下脖頸,湊近她耳邊低聲道:“沈警官,我确實聽說了一些事,但我怕我說了,沒人相信。”
沈千秋眉心微蹙:“你說。”
賀子高彎了彎嘴角,再度湊近她的耳邊:“我聽說,今晚好像有人會在我的會所進行不正當交易。但我只是聽說,沒有切實的證據……”
沈千秋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擡起眼,正對上賀子高的目光。
賀子高面上顯出幾分踟蹰,小聲說道:“沈警官,我也是怕得罪人……”
沈千秋心跳如鼓,恨不得立刻沖出屋子給李隊打電話,賀子高這只老狐貍根本什麽都知道,那他們今晚的行動豈不是——
正想着,就覺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沈千秋渾身一凜,下意識地後仰,就見賀子高湊近她的耳邊,淺淺笑着說:“吓到你了?”他眯起眼睛笑的時候,眼角顯出細細的紋路,兩鬓斑白的發絲在燈光下閃耀着細微的光澤。他看着沈千秋的眼,輕聲說:“你的那位老朋友,讓我給你捎個話。對身邊的人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他仔細觀察着沈千秋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緩緩道,“如果,沈警官還想查出你父親的死因。”
這一回,沈千秋是真的渾身發冷。
直至走出大樓,籠罩周身的那股惡寒依舊揮之不去。她急匆匆撥通李隊的電話,卻發現對方的電話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态。
沈千秋心裏一沉,看了眼腕表的時間,行動已經開始了。
2.
沈千秋是步行回家的。事情還沒完,雖然不用她做什麽,但如果進展順利,待會兒李隊或趙逸飛肯定會給她打電話,說不定還要再回隊裏幫忙。回白肆那邊的房子雖然舒服,但來回折騰太麻煩了;這邊的房子小是小了點,但離單位近,往返也方便。
這所房子住了也有好幾個月,走廊裏的燈都是聲控的,很多時候不太靈敏,即便狠狠跺腳或者大聲咳嗽也不一定會亮。沈千秋早就習慣了。但這一天,她剛剛邁上四樓的最後一個臺階,就覺得心裏“咯噔”一下,緊跟着周身一凜,仿佛身上所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四肢不自覺間有些僵硬。這種感覺很微妙,也很難形容,在沈千秋二十六年的人生之中,總共也就有過三回這樣的經歷。
但前兩次有這種感覺的時候,都沒什麽好事發生。
沈千秋将手插在兜裏,不緊不慢地拿出鑰匙,站在門前扭動門把手。她知道自己的心跳漸漸急了,拿鑰匙的手指也微微有些抖,直到看清防盜門的鑰匙孔那裏有一小撮白色的粉末,她知道自己的預感又一次對了。
從前在學校教她格鬥的老師曾經說過,有功夫在身的人,有時往往會有一些異于常人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迷信,更不是靈異,那是多年經驗積攢下來形成的一種預感,告訴你,有危險臨近,要當心!
沈千秋沒有回頭,但她總覺得,背後的某個方向,有什麽人正在靜靜窺伺她的一舉一動。
她裝作壓根沒看見鑰匙孔上的異樣,用鑰匙打開門,一腳踏進房間,順手關上了門。
房子不大,因為格局的關系,一進門就能将廁所以外的所有房間盡收眼底。客廳、陽臺、廚房,還有卧室,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但沈千秋還是知道,她的房子,有人進來過。
她放輕腳步,屏息走到衛生間門口。門跟她走之前一樣,依舊是半敞開的模樣。沈千秋猛地一推門,“咣當”一聲響,門板磕在牆壁上,門後面什麽都沒有。
房間裏能藏人的地方也就那麽幾個。沈千秋沉默地把整間房子搜了個遍,一無所獲。但她的心跳更快了,有人趁她不在家的時候進過這間房子,而且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偷。都說賊不走空,真要是小偷來了,不可能什麽東西都沒順走,更不可能讓門和窗戶還保持着完好無損的樣子。
東西……沈千秋眉心緊蹙,快步走到卧室的床底下,彎下腰就想把裏面的東西拉出來——
她的動作就那麽停滞在半空,仿佛有人将她隔空點穴了一般。沈千秋保持着彎腰的姿勢,一手撐着床鋪,雙目圓瞪,嘴唇緊抿,細看會發現,她的嘴唇還在輕輕地顫抖着,那是一種糅合了震驚和恐懼的表情。
這麽多年過去,沈千秋覺得這世界上能吓到她的事情已經不多了。不多……也就是還有,但此前她絕沒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床底下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她用來保存舊物的那個箱子,就這麽不見了。除了一行用白色粉筆寫的字:離開這裏,小心身邊人!
手機鈴聲在這時響起,讓她渾身一個激靈。
她猛然想起賀子高的那句話,下意識地再次彎下腰,仔細辨別床底的字跡。那幾個粉筆寫就的字歪歪扭扭,仿佛是什麽人故意用左手寫的,顯然是有意抹去自身線索。
手機叮鈴鈴響個不停,沈千秋回過神來,接通了電話,聽筒處傳來李隊隐隐透着顫抖的聲音:“千秋,我們現在在市中心醫院,你趕緊過來一趟。”
“好。”沈千秋一顆心仿佛陡然被拎了起來,“李隊,是……有人受傷了嗎?”
電話那頭的李隊大概正準備挂電話,聽了她這話又添了一句:“對了……千秋,你過來的時候,帶一些女孩子穿的衣物過來。”
拎着一大包衣物還有一些從樓下店鋪匆忙買的水果,沈千秋随手招了輛出租,直奔市中心醫院。路上,她突然想起自己一整晚都沒和白肆聯系,拿出手機一看,果然,白肆發了好幾條微信和短信,問自己任務完事沒有。
沈千秋回了條短信,告訴他自己要去市中心醫院一趟,可能會很晚回去,讓他不要再等。手指頓了頓,想起那個丢了的箱子,以及床底下留的那句話,沈千秋又發了一條短信過去:這兩天事情多,我先住我之前的房子這邊,回單位也方便。
她已經被人盯上了,不能再把這份危險帶給白肆。
到了醫院,一路坐電梯上行,一邊盯着手機裏李隊發來的房間號,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怪異的念頭:好像這是兩年來第一次趙逸飛完成了任務卻沒給自己打電話。
兩個人的關系說起來更像是好哥們兒。辦公室裏除了她、趙逸飛還有黃嫣兒,其他人都是本地的。都說人離鄉賤,孤身一人在外地,做的又是高危工作,确實有很多不為人道的辛酸。嫣兒從不出外勤,所以他們兩個每次各自完成任務,第一件事都是給對方報個平安,哪怕只是發條短信,也能讓人感到安心。
一路忐忑地走到病房門口,只見李隊和周時都站在門邊,見沈千秋來了,李隊壓低聲音問:“衣服都帶了?”
沈千秋指了指挎包:“都帶來了,貼身衣物都是沒穿過的。”說到這裏,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李隊,到底出什麽事了?我剛給你打電話,沒人接,我想你們應該是按照計劃采取行動了……是,是有什麽人受傷了嗎?”
李隊一個字還沒說出來,眼圈先紅了:“千秋……”
沈千秋一見他這個樣子,只覺得心髒不停地往下沉,就聽李隊哽着嗓子說:“我們繳獲了那批毒品,除了張山子其他人都抓住了。但是嫣兒,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人……”
沈千秋覺得大概是自己的耳朵幻聽了:“你說什麽?”
一旁的周時嗓音冰寒:“我一進門就跟他們兩個分開了,後來找到嫣兒的時候,趙逸飛根本沒跟她在一起,她一個人躺在床上,衣服都被扯爛了,身上……被人糟蹋得都是傷,人都沒意識了。”
沈千秋幾乎是下意識地追問:“趙逸飛呢?”
周時嘴角露出一抹譏笑:“他?你是問他剛才,還是現在?”
沈千秋說不出話來。
周時冷笑:“我知道平日裏你跟他關系鐵,但這次,沈千秋,你要是站在他那邊,你就不是個人!他之前挺好的,從頭至尾他都他媽挺好的,至于現在,他被我打了一拳,這會兒正在嫣兒床邊等着人醒了負荊請罪呢!”
沈千秋一言不發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不同于走廊上的嘈雜,病房裏靜悄悄的,以至沈千秋推門的聲音都顯得特別清晰,背對着她蹲在病床邊的那個人聽到這聲音,肩膀狠狠瑟縮了一下。轉過頭來看清楚來人,這個已經二十八歲的大男人瞬間哭出了聲:“千秋……”
沈千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挪着步子走到床邊的,她不敢看,又不得不看。病床上躺着的那個女孩,只有二十五歲,平日裏最喜歡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她也确實很美,唇不點而丹,眉不畫橫翠,鼻梁又高又挺,大家都說她是刑警大隊的一枝花。
可跟現在這個躺在病床上的人一點都不像。病床上的這個人,鼻梁很高,可是被一塊紗布擋住了,很閃很亮的大眼睛緊緊閉着,眼眶處一片青紫,嘴角是破的,沁着紫紅色的血絲,臉色蒼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沈千秋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她喊了一聲趙逸飛的名字,但對方仿佛魔怔了一樣,跪在那兒一點反應都沒有。
沈千秋咬着唇,走到床邊把趙逸飛拉了起來。她以為他會挺重的,沒想到随手一拉,他就踉跄着站了起來,緊跟着又跪在地上。
趙逸飛朝她笑了笑,可那笑比哭還難看:“蹲太久腿麻了。”接着又說:“不過我也該跪。要不是我那時候光顧着追人,把她一個人丢下,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沈千秋這下哭得更厲害了。但她不敢哭出聲,只能一下下地捶他的肩膀:“你趕緊起來,起來!”
趙逸飛怎麽可能站得起來?有人因為他的錯誤毀了一輩子,這件事足夠壓彎他一輩子的脊梁。
沈千秋緊咬着唇沒讓自己哭出聲,一邊狠狠拎着趙逸飛的衣領:“你趕緊起來,出去!你讓嫣兒醒了看到你這個樣子,你還想不想讓她活了?”
趙逸飛之前只是掉眼淚,聽了這句話,卻一下子嗚咽出聲,捂着眼睛說:“小師妹,怎麽辦啊?我以前一直以為做錯了事我改就行了,可出了這事我發現我改也沒用。有些事發生了,怎麽改都沒用了。根本回不去了。”
房間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周時的聲音還是那麽冷冽,卻也透着顫音:“趙逸飛你他媽的給我滾出來,別打擾嫣兒休息。”
李隊也在一邊壓低嗓子勸:“咱們都先出來,讓千秋在裏頭陪着。”
3.
病房裏,沈千秋在床邊坐下來,看到床頭櫃上放着一只女士挎包。這挎包她認得,是嫣兒的,上面還放着一件外套。看樣子應該是出事之後,警隊的人從辦公室送過來的,大概是後來發現沒有适合換的衣物,李隊這才想到給她打電話。
沈千秋拿起外套,是一件面料挺括的黑色風衣,平時很少見嫣兒穿,都是放在椅背上挂着。她不喜歡穿深色的衣服,有時候天氣比較冷,她會把衣服拿下來蓋在腿上。手指碰到一個有點堅硬的物體,沈千秋摸索了一陣,最後從風衣口袋裏摸出了一只筆記本。
這個筆記本她認得,從前開會時,嫣兒都在一邊負責記錄,她特別喜歡這個本子的外殼,每次用光了內頁都會再從網上買一些新的裝進去。拆下來的內頁就放在辦公室的一個專用櫥子裏。大家如果有需要查什麽記錄或者相關的資料,都會直接去那櫥子裏找。
平時不怎麽覺得,現在想起來,他們能那麽肆意地出外勤,酣暢淋漓地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其中都少不了嫣兒的功勞。她細致、耐心,脾氣也好,每天多數時間都自己一個人在辦公室,不知道默默地為他們做了多少事。
筆記本裏夾着支筆,所以一翻就翻到了最新的那一頁。沈千秋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垂頭看去,就見那上面寫着的都是有關今天行動部署的內容。娟秀的小字一如本人,優美又整潔。但沈千秋的眼睛,只牢牢盯住最上面的那行字。那行字寫的有些大,字跡也劃得很重,下面還畫着道道,大概是着重強調的意思。
但這行字的內容跟工作一點關系都沒有。
“好好加油,一定要做的不比千秋差!”後面還加了個可愛的笑臉。
沈千秋的眼淚一下子落在了本子上。傻姑娘,你一點功夫都沒有,又是第一次執行任務,只要牢牢跟在趙逸飛身後就行了,那麽危險的地方,逞什麽強呢?
她手指一松,本子嘩啦啦阖上,她無意間翻到最後一頁,卻不是以為的空白。上面是一行很秀氣的小字,小小的,仿佛含羞帶怯,怕被人看到一樣:趙逸飛,真的好喜歡你。
她的腦海裏突然閃過好多畫面。
她記起最早的某一天,趙逸飛開始幫她帶早餐時,嫣兒破天荒地瞪了她一眼,說她懶得要死了;還有每次她和趙逸飛一起出任務時,嫣兒都要對兩個人的穿着打扮評頭品足一番,有時還會順勢幫趙逸飛整整衣領;還有前幾天,趙逸飛提議再進“流金歲月”一次,她剛跟白肆吵完架,硬着頭皮打電話跟他說對不起,讓他把會所的那張VIP卡拿來借用一下,最後事情沒成,嫣兒看着她的那種複雜難辨的目光;最明顯的大概是白肆送她來上班的那天早上吧,吃早餐的時候,嫣兒問她覺得趙逸飛怎麽樣……
仔細一想,這樣的細節真的好多,可為什麽她平時就一點都沒留意,一點都沒往那個方向想?
如果早點知道嫣兒喜歡趙逸飛,平時多給他們兩個制造一些機會,是不是嫣兒就不會一門心思地非要在這次行動中拼盡全力,只為博得趙逸飛的
注意?
這麽想着,人都有些魔怔了,就聽一道沙啞的女聲在耳畔響起:“你都看見了?”
沈千秋擡起頭,滿臉都是淚,連着抹了好幾把才看清眼前的情景。嫣兒醒了,她的眼眶一片青紫,還有些腫,眼睛只能微微張開一條縫。見沈千秋傻愣愣地看她,她牽了牽嘴角,那樣子似乎是想笑:“其實我一直以為你知道呢。”
沈千秋站起身,伸出手想摸摸她,又發現她臉上都是傷,哪兒都碰不得,只能問:“你醒了,口渴嗎?想不想喝水?”
黃嫣兒的眼睛盯着她:“不過看你現在哭成這樣,應該是不知道的。”
沈千秋見她執着地揪着這件事不放,只能順着她的話答:“我是真不知道。”
黃嫣兒說:“知道了,你也不會把他讓給我。就算你肯讓,他也不一定會喜歡上我。我都明白。”
沈千秋不忍再聽,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梁:“你先躺着,我去給你打壺熱水。”
拎着水壺剛走出幾步,就聽身後黃嫣兒說:“今天欺負我的那個人說,我有這個下場,是代人受過。”沈千秋渾身發冷,就聽黃嫣兒接着說,“千秋,你知道我是代誰受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