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1)
1.
沈千秋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夢裏,她如同一個旁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穿着初中校服的自己背着沉甸甸的書包,走在每天回家的那條小路上。她的身邊還跟着一個穿白襯衫黑褲子的小男孩,小男孩一邊走還總是一邊偷偷伸手去拉她的小手。即便只看背影,沈千秋也知道,走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小男孩就是白肆。
她看着一高一矮兩個小人兒緩緩走到院子門前,夢裏的自己伸手一推,那兩扇暗紅色的大門就被推開了。視角在一瞬間與夢裏的那個自己合二為一,沈千秋突然覺得自己變矮了。她側過頭看了看一旁的白肆,他當時應該在上小學三年級,比自己還矮了一個頭。距離兩個人第一次被兩家大人湊在一起吃火鍋認識的那天,倏忽間已經過去了兩年。
大概是感覺到自己在看他,他也擡起頭,漆黑的眼睛望住自己,彎起嘴角朝自己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那個時候,白肆是個有點自閉傾向的小孩。那個時代的人們還不太懂得這個詞彙的含義,但沈千秋作為和白肆走得最近的朋友,非常清楚這個名詞意味着什麽。在其他人面前,白肆是一個沉默到有些冷漠的小男孩,不會主動開口講話。聽到別人叫到他的名字,他也極少應答,甚至有時會揮着拳頭攻擊那些試圖來擁抱撫摸他的大人。
只有和沈千秋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主動講話,主動提議兩個人一起玩拼圖,甚至會像此刻這樣,朝着千秋露出一個安靜好看的笑容來。
夢裏的沈千秋,在看到這個笑容的瞬間,突然覺得無比心安。那是這些年來都極少在現實生活中出現的一種情緒。
小千秋再度轉過臉,看向自家的那個院子。應該是夏天,院子裏的那棵梨樹綠油油的,藤架上結滿了紅得發紫的葡萄,一旁的石桌上擺着一個搪瓷水盆,裏面盛着涼水,還有一個大西瓜。
沈千秋看到石桌旁邊坐着一個人,那個人原本背對着她,穿着白色短袖和黑色長褲,頭發花白,隐約能看到他手裏搖着的蒲扇。
“爺爺……”在意識清醒的沈千秋反應過來之前,夢裏的那個小人兒已經先一步開了口:“爺爺,我回來啦!”
老頭兒一聽到這個聲音,便轉過身來:“千秋回來啦?”
“爺爺,我還帶了糖糖回來。”
“爺爺好。”一旁的白肆對這個小名似乎沒有任何異議,乖巧地跟爺爺打了聲招呼。
“好,好。”沈千秋的爺爺朝兩個小人兒招了招手:“趕緊過來把手洗了,爺爺早就把西瓜給你們冰上了。你們好好洗手,爺爺這就給你們倆切西瓜。”
水龍頭就在靠近小花圃的一個水泥池子邊。小千秋一聽這話,立刻放下書包,也不管白肆,拔腿跑向水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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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肆跟在後頭,撿起沈千秋丢在地上的書包,仔細拍打幹淨,背着自己的書包走進主屋,把兩個人的東西都放在椅子上,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屋子去洗手。
爺爺捧着西瓜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端着一大盤子切好的西瓜走出來。見白肆還站在那用肥皂洗手,而沈千秋已經一本正經地端坐在桌邊,笑着點了點她:“白肆比你還小,你也不知道讓着點兒他。肯定又是讓人家給你拿的書包吧?”
沈千秋讨好地朝爺爺仰起笑臉:“爺爺,您老人家真是英明睿智。”
爺爺忍不住搖頭笑:“回頭我跟你爸爸說,晚上寫完作業早點睡覺,別老看那勞什子電視劇,這肯定又是跟電視裏學的亂七八糟的臺詞。”
沈千秋一聲不吭,早抱着一大塊西瓜啃上了。一連吃了三塊西瓜,她才顧得上喘口氣。
一旁的白肆連一塊還沒吃完,目不斜視地遞了幹淨的毛巾過去。
沈千秋拿過來胡亂抹了把嘴,就問:“爺爺,我爸什麽時候回來啊?”
“你爸事情多,再怎麽着急也得等他忙完工作才能回來。”
“爺爺……我想吃蛋糕。”她剛剛透過廚房的玻璃窗看見案板上那個大蛋糕了。
“就知道你這個小饞貓等不及了。”
沈千秋“嘿嘿”笑着,一旁的白肆這時開了口:“千秋,那是爺爺的生日蛋糕,一定要等沈叔叔回來,大家一起吃才好。”
小千秋真是不知愁,笑着站起來蹭到爺爺身邊,伸出兩只小拳頭為他捶着肩膀,一邊打馬虎眼:“
我當然知道啦!等我爸回來,我們就一起吃蛋糕!爺爺肯定會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的!”爺爺聽了這話頓時哈哈大笑。
門口傳來男人的腳步聲,小千秋滿懷着驚喜望過去,見到的卻不是沈爸爸,而是一個有些眼熟的男人……似乎是爸爸從前的同事,當時爸爸是怎麽跟她介紹來着……對了!章叔叔!
章叔叔一進門就朝着沈千秋喊了句:“千秋,你爸出事了,你快跟我來吧!”
就這麽一句話,把小千秋釘在原地。
視角再度分開,那個意識清醒的沈千秋四下找尋,卻見整間院子空落落的,哪還有什麽爺爺、白肆、葡萄和西瓜?
她倉皇地轉着圈,卻發現院子裏沒有葡萄架,石桌上也沒有盛西瓜的大盤子。除了小千秋一個人還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便只餘下那落了一地的濕淋淋的慘白梨花……
沈千秋無聲地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眼床頭的鬧鐘,才不過六點鐘……她忍不住抹了把臉,指尖觸碰到眼睛周圍,傳來冰涼濡濕的觸感。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等夢醒來,卻忍不住覺得這個夢實在太短了些……
2.
又是一個周一的清晨,沈千秋把買好的早餐放進自行車的車筐裏。她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蹬上車朝着刑警大隊的方向快速騎去。
哪知道還沒騎出去幾米遠,就聽到有人喊:“快打11啊!這邊有死人!”沈千秋心頭一驚,剛好眼角餘光掃到一道飛奔過來的人影。她算是反應很快的,兩手捏閘剎車,腳也随着在地上滑行。而那個人大概也看到有人騎着車子過來,停下腳步兩手快速向前一撐,這才勉強沒撞上!
“怎麽回事兒?”沈千秋見是個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年輕男生,就問:“你剛才說有死人?”
那男生見沈千秋也是個年輕女孩,就擺擺手說:“你快走吧。我已經報警了,剛剛對不起啊!”
沈千秋從風衣口袋裏掏出警員證,對那男生說:“我也是警察。這樣吧,我先過去跟你看一下情況。”她掃了眼男生來的方向,“是在這條胡同裏?”
年輕男生上上下下打量沈千秋:“你是警察?怎麽不穿警服?”
沈千秋所在的刑偵科常出外勤,并且什麽三教九流都會接觸,穿警服反而是個累贅,所以她基本只在有正式行動或者開大會時才會穿着警服。但這些她是不可能跟眼前這個小男生解釋的,所以她只是推着自行車,另一手把之前買的早餐拿出來,說:“小夥子別問這麽多,幫忙指個路先!”
年輕男生摸了摸後腦勺:“我都一路跑過來了,才不要再回去……”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開眼說:“你就沿着這條胡同往前走,那邊有個公園。現在那邊圍了不少人,你一過去就能看見。”
沈千秋一口氣喝完豆漿,三兩口吃完包子,嘴裏鼓囊囊地說道:“謝了啊!”
那男生見她嘴裏還塞着食物,剛想拉她衣角,沒想到沈千秋動作太快,騎上車子就沖了出去,他只能在後面大聲喊:“你別吃東西了!去了那兒會吐的!”
沈千秋朝後擺擺手:“謝謝了啊!”
附近一片兒沈千秋都熟得很,出了小巷又過兩條馬路,就是那個年輕男生口中所說的街心公園了。果然,還沒走近,就見公園門口圍了不少人,還有戴着紅袖标的工作人員在高聲維持秩序。
沈千秋把車子鎖好,上前出示了自己的警員證:“什麽情況,出個人帶我過去看看。”
那些圍觀的大多都是這附近的居民,不少還是早起鍛煉的老頭老太太,一見有警察來了,便都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沈千秋聽得頭疼,趕緊揚起手:“負責調查的同志馬上就到,大家夥如果是圍觀的就趕緊散了,如果确實看到或者知道點什麽呢,就到這邊……”她往左邊挪了一步,指了指其中一個負責維護秩序的公園工作人員,“在他這排隊。謝謝大家的配合!”
跟着一個工作人員走到發現屍體的現場,沈千秋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副手套,獨自朝着工作人員所指的方向走上前。
死者是個很年輕的女孩,身上穿着條淺色連衣裙,赤腳,沒有相關證件。
沈千秋稍作查驗,就往隊裏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所在的地點和具體情況。
“是個年輕女孩。對,腹部有個穿刺傷,應該是致命傷……具體的還要等周法醫過來看了。”
刑警大隊離這邊很近,打完這個電話沒多久,沈千秋就看到公園門口出現了熟悉的身影。她擡起手朝那邊招了招手,還沒來得及喊出聲,整個人就僵住了。
走在前面的兩個都是熟面孔,正是跟她一個部門的趙逸飛和周時。可為什麽後頭還跟着駱杉?而他手裏擒住的那個人——不是白肆又會是誰?
沈千秋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亂,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駱杉就先開口了:“上班路過公園,看到你的車子停在外頭,還聚了不少人,就跟過來了。千秋,這小子說認識你,是跟你一起的?”
旁邊一個警員也說:“我們有兩個同事在外面問話呢,就看見他在旁邊鬼鬼祟祟的。千秋,你認識他嗎?”
“什麽鬼鬼祟祟的?”白肆看人的目光很冷,語氣也特別不客氣,“你怎麽說話呢?就這素質也能當警察?”
“哎!你這小子!”那同事臉色瞬間挂不住了,“你才是怎麽說話呢?我說的有哪點不對了?門口那些人,要麽是早起到公園鍛煉的,要麽就是這附近居民……”他把白肆上下打量一番,問:“你算哪種?”
白肆緊繃着臉不言語。
那位男警員見他不說話,便冷笑道:“看你年紀輕輕的,還是個學生吧?哪個學校的?一大清早不在學校裏準備上課,到這邊來幹什麽?”
沈千秋一見情形不對,連忙開口:“駱隊,李大哥,你們先別着急。”
她一開口,在場幾個人的目光都投向她。李大哥還有其他幾個警員或多或少流露出好奇的神色;駱杉則微微皺着眉,似乎是在想什麽;唯獨白肆看向她的目光最複雜,他的目光陰沉沉的,那裏面仿佛埋藏着無盡的情緒,有狼狽,有怨恨,仿佛還有一絲控訴和委屈……
沈千秋有些心虛地撇開視線,開口道:“我确實認識他,他是……是我家親戚的孩子,認識很多年了,我們是好朋友。”
這關系聽着……怎麽有點繞?
之前差點跟白肆吵起來的那位李大哥問:“千秋,所以他到底是你朋友,還是你親戚?”
沈千秋在心裏埋怨自己嘴笨,臉上也有點尴尬:“是我朋友。”
駱杉一直沒開口,這個時候突然問:“你是不是臨安大學的學生?”
白肆悶悶地點了點頭。
“怎麽了,駱隊,這小子你也認識?”旁邊有警員半開玩笑地問。
駱杉皺了皺眉,回答說:“算是吧。我妹妹也在臨安大學上學,從前似乎見過他。”駱杉問:“你是叫……白肆?”
白肆點點頭。沈千秋不肯看他,他也就把目光移開垂着頭,誰都不肯看。
沈千秋說:“駱隊,李大哥……你們看,這就是個誤會,能不能……”
“不是誤會。”駱杉瞥了沈千秋一眼,示意她先別插嘴,又問白肆:“你還沒有說,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白肆低着頭不說話。
李大哥在旁邊嗤笑了一聲:“看這樣子是心虛了吧?”
駱杉語氣沉穩:“你如果在這不肯說,那我只能把你交給他們。到了刑警大隊,你一樣要說清楚。”
白肆緊抿着唇,一個字不吐。
沈千秋急了,她這會兒也顧不上別的,走上前湊近白肆,拉着他的衣袖小聲催促:“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你趕緊把事情說清楚,這不是鬧着玩的!”
白肆擡起頭,他前額的發絲有些長,有幾縷遮住眉眼,卻半點沒有顯得人頹廢。他的眉眼生得清楚漂亮,眉毛黑濃,眼瞳如墨,這樣近距離和人對視時,更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他就這樣看着沈千秋,嗫嚅了一下,用小到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沈千秋一愣,她原本的關注點都在案子上,後來駱杉和他一起出現,她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怎麽能讓白肆擺脫嫌疑以及……怎麽和別人解釋他們兩個的關系上了。這最最關鍵的一點,如同燈下黑,反而被她無意間忽略了。
白肆這樣一問,她先是發懵,随後是恍然,再然後……她自己也不敢去看白肆的眼睛了。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這問題在駱隊還有其他刑偵支隊的警員來看,或許有無數可能,沒準還跟眼前這個案子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可只有白肆和她最清楚,他會出現在這兒,只有一個原因。
因為她。
3.
“千秋,前些日子在臨安大學那次講座,我看你走得匆匆忙忙的,這小子跟在你後頭就追了出去……”刑警大隊問詢室外面的走廊裏,駱杉目光深沉,凝視着沈千秋:“你在躲他?”
沈千秋垂下了頭。駱杉比她年長五歲,他跟沈千秋、趙逸飛都是從同一所公安大學畢業的,算是兩人的直系師兄。畢業後,沈千秋被分配到臨安市刑警大隊,和趙逸飛同在刑偵科,一幹就是将近三年。而在這三年裏,駱杉先是連續幾年破案率爆表,後又被破格擢升為禁毒處的副隊。可以說,駱杉既是她的學長,同時也是她在工作上一直努力效仿追趕的前輩。對于駱杉,她是既敬佩又有一絲畏懼。
駱杉見她一直不說話,便淺笑了一下,說:“第一次見你跟我說話這麽為難,不想說就不說吧,不逼你。”
沈千秋擡起眼:“駱隊,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從前家裏的一些事。”
駱杉點點頭:“既然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多問了。”他看了一眼問詢室裏神色倔強的年輕男人,說,“不過我還是要多說一句。千秋,這個白肆,你如果不想理,我可以幫你解決。”
沈千秋一聽,連忙擺了擺手:“駱隊,不用。我和他就是有點誤會,等他待會兒出來,我跟他都說清楚就好了。”她看了眼坐在裏面的白肆,輕聲說,“他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駱杉輕輕颔首:“那就好。”他拍拍沈千秋的肩膀:“有什麽為難的,跟師兄說。”
沈千秋有些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駱隊。”
駱杉淺淺一笑:“別客氣。”他又指了指電梯的方向,“我隊裏還有點事,先走了。”
正說着,門從裏面打開,趙逸飛和周時一前一後出來,最後面跟着白肆。趙逸飛一見這情形就樂了:“喲!駱隊,還沒走啊?”
駱杉淡淡瞥了他一眼:“就走了。”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白肆的方向:“沒什麽事吧?”
趙逸飛笑着說:“沒什麽事,就是這小子太犟,浪費了不少時間。”說着,他就要拍白肆的肩膀:“早說清楚不就完了……”
白肆臉色陰沉,越過他就往外走,趙逸飛的手落了個空。
趙逸飛摸了摸鼻子,頗為尴尬地朝沈千秋看了一眼。
沈千秋朝他微微搖頭,說:“我先送他出去。”她猶豫了一下,對趙逸飛輕聲說:“你幫我跟李隊請個假,說我在外面吃過午飯就回來。”
說完,她就緊跟在白肆身後出了門。
4.
一出刑警大隊的門,白肆一把甩開沈千秋伸過來的手,轉身就走。
沈千秋連忙快步上前,把人拉住:“白肆!”
白肆頭也不回,聲音冷硬:“真不容易,有生之年還能從你嘴裏聽到我的名字。”
沈千秋聽了這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放柔了嗓音說:“白肆,咱們兩個也挺久沒見了,你跟我……就只有這句話說?”
白肆背對着她僵立片刻,而後霍然轉身,一雙漂亮的眼睛幾乎是惡狠狠地瞪着她問:“上次在我們學校,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答應了下課後等我,為什麽要跑?”他眼圈微微有些泛紅,漆黑的瞳仁晶亮亮的,泛着氤氲的水光:“你以為我不想跟你好好說話?我有跟你好好說話的機會嗎?你給過我這個機會嗎?”
沈千秋啞然,過了半晌才吐出一個字:“我……”
“你當初一個字都沒留下就走了,你以為我會像個白癡一樣随随便便把你給忘了?”白肆見她說不上來話,更是連珠炮一般地诘問,“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抛下一切走了,別人也就該當作沒有你這個人一樣,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你揮揮衣袖走得真輕松啊,可我跟在你屁股後頭找了你整整十一年!你信嗎?”
不等沈千秋說什麽,他自顧自笑了,眼圈也更紅了:“我知道你不信。你那麽潇灑,說走就走,連你爺爺留給你的祖宅都賣了,我又算是什麽東西?”
沈千秋許久都沒有說話。
其餘的事暫且不提,有一點白肆沒有說錯。她确實沒有想到,在她走後,白肆沒有選擇将她漸漸遺忘,而是一直執着地想找回她,甚至為此,不惜從平城一路追到了臨安。
難言的沉默之中,起伏沉澱的是兩個人被時間長河分隔開的整整十一年。
過了許久,沈千秋才開口:“白肆,我确實沒想到,你一直在找我。但那天我在學校……我不是故意的。一開始我确實沒有認出你,畢竟,我走的時候你才那麽一點大,我是真的沒認出來……”
白肆心裏微微動了一下。沈千秋走那年他十一歲,沈千秋十五歲,十一年不見,乍一見面認不出他來,似乎也确實是情理之中的事。還有,幾年前在平城的那次,他在人群中看見了沈千秋,可她卻沒注意到他。
沈千秋接着說:“後來我跑……我是了。我也挺怕見你的。”她擡起眼睛看着白肆的時候,唇角挂着笑,眼睛裏卻含着淚。“白肆,我當時走得灰溜溜的,再見面,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就害怕……白肆,對不起啊。”
見面之前,白肆無數次設想過兩人重逢時的情形。但他卻從沒想過要以這樣的方式和沈千秋說開場白,他也沒想過沈千秋會以這樣的神色語氣對着他哭出來。
曾經有無數次,他希望她在見到自己的一瞬間哭出來,那樣至少證明她還記着他,或者證明她特別高興能再見到她……但直到真的看到沈千秋在自己面前掉眼淚,白肆才發現,不論是什麽原因,他都不希望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哭。
如果不是舍不得,他又何必一門心思犯倔找了她十一年?
可他才跟沈千秋吼了一通,讓他怎麽拉下臉去安慰她?白肆一邊想,一邊卻已經伸出手,像小時候許多次做過的那樣,輕輕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眼淚:“你有什麽可哭的?找了十一年又被嫌棄不肯理的那個人又不是你。”
聲音又冷又硬,可話裏話外都透着一股子淡淡的委屈勁兒。
沈千秋也挺不好意思的。她比白肆大了四歲多将近五歲,如果不是兩個人剛剛把話說急了,她也不想一見面就哭鼻子,仿佛她才是那個更小更需要謙讓的對象。
沈千秋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眼角溢出的淚,彎出一抹笑容說道:“那你也別生我的氣了。白肆,我帶你去看看我現在的家吧。”
5.
和白肆一起回家的路上,沈千秋仍然忍不住在想,能和白肆在臨安重逢,實在是有生之年從未想過的事。
十一年前的那個春天,她孤身一人離開平城,倉促踏上了南下的火車。而後的一個多月裏,她在姑姑家度過了忙碌的備考時光,憑借初中三年打下的夯實基礎,她考上了市區一所不錯的市重點。高考時她發揮穩定,如願考上了第一志願,也就是全國最好的公安大學。也是在那四年時間,她重回平城,卻依舊沒有去見從前的任何朋友,包括白肆。
大學畢業後,她原本想繼續留在平城生活,沒想到最後陰差陽錯,來到了臨安。這其中有許多的曲折和不盡如人意,但都是她自己的事。這麽多年過去,她雖然常常會想起白肆,卻并不認為他們兩個還會有再見面的機會,更不認為長大的兩個人會因為兒時的情意再發生任何糾葛。
這些年她沒有刻意去了解白肆的生活,但像他那樣的天之驕子,人生的軌跡不難想象。憑借白家在平城的背景,以及母親對他的疼愛,哪怕他高考失利,也用不着來到臨安這麽遠的城市讀大學。
想到這兒,沈千秋問:“白肆,你真是因為我……才來臨安讀的大學?”
白肆看了他一眼,說:“你也不用有太大負擔,我來臨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找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繼續待在那個家裏。”
所以是白家的家事。沈千秋乖覺地閉上嘴,過了一會兒,又确認一樣地問了句:“你今天不用上課?”
白肆眼都不眨一下地回她:“不用。大三課業比較輕松,今天一天都沒課。”
沈千秋不疑有他:“噢。我今天下午得回隊裏,待會兒中午一起吃飯,吃完飯你再回去。”
“行。”白肆答應得很痛快。
兩個人走進一個小區,白肆望着只有六層樓高的板樓,問:“你住這個小區?”
“嗯。是我們同事幫忙聯系的。”
白肆環視四周:“這樓怎麽也得有二十來年了吧?”
“九四年的房子。”沈千秋說,“舊是舊了點,不過離我單位近,很方便。”
白肆跟在她後頭進了樓梯間,左右打量着進了屋:“這樓也太舊了,臨安冬天又沒暖氣,肯定要遭罪。”
“開空調也挺暖和的,習慣就好了。”進了屋,沈千秋習慣性地把窗子打開通風,又把早上臨走前随手放在沙發上的外套挂起來,騰出地方讓白肆坐。
沈千秋一邊走到廚房燒水,一邊指揮白肆:“沙發旁邊有個加濕器,按鈕在後面,你幫忙打開。”
白肆聽着空調啓動時呼哧帶喘的聲音,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這空調也太舊了,你怎麽不換臺新的?”
沈千秋遞了杯熱水給他,笑着說:“好用就行呗。這空調是房東家裏自帶的,房子都這麽久了,空調能新到哪去?”她掃了眼已經開始噴雲吐霧的加濕器,指了指說:“喏,這是新的。上任房主買的,走的時候也沒帶走,還把這些衣櫃啊沙發啊都轉手賣給了我,一共才收了5塊。”
沈千秋說一樣,白肆就看一樣。加濕器并不是多好的牌子,看起來也用得半新不舊了。衣櫃對女孩子來說并不算寬敞,沙發看起來質量一般,但沙發套還有靠墊顏色素雅,看起來小清新,應該剛換了沒多久。
“你才搬到這邊來?”
沈千秋點頭:“之前租的房子到期了。”
“這房子租了多久?”
“按季度支付,很方便的。這邊租房子都這樣。”說到這兒,沈千秋似笑非笑地瞥了白肆一眼,問:“問這麽詳細幹嗎?你一個在校大學生,還準備在外面租房子住啊?”
白肆悶着頭沒說話。
沈千秋回廚房掃了眼,說:“吃火鍋吧。家裏羊肉、蔬菜都有,還有一些底料。”
白肆走進廚房,看到她手裏拿的半罐底料:“這不是從外面商場買的吧?”
“嗯。同事媽媽做的,特別香。上次我們隊裏的人來家裏聚餐,吃了一多半,還剩下這些,還夠吃兩頓的。”沈千秋見他望着廚房發呆,便推了推他:“你過去那邊吧,東西都現成的,很快就能吃了。”
白肆看的不是別的,而是……這房子實在太小了,廚房就是一個小窄長條,兩個人肩并肩走過去都覺得勉強,偏偏在中間還擺了一張小飯桌。他實在想象不出,幾個人同時擠在她這間小廚房是怎麽吃火鍋的。
白肆問:“你們同事幹嗎都來你這吃飯?”
沈千秋忙着洗菜,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回了句:“上個月我過生日啊,隊裏的人平時關系都蠻好的,就過來幫我慶生。”
別的女孩二十六歲生日是怎麽過的,白肆不知道。但讓他親眼看見,沈千秋二十六的生日就是在這麽逼仄的小地方随便吃個火鍋慶祝,心裏就越想越不是滋味。
其實從挺小的時候,他就知道沈千秋的家境不如自己家優越。他雖然有些自閉,不愛跟人講話,但不代表他不谙世事。那個時候,沈千秋身上的校服看起來已經很舊了,平常換洗的衣服總是那麽幾套。沈叔叔從來不用大哥大或者傳呼機,沈家的洗衣機看起來有年頭了,電視機也只能收到十幾個頻道。
可從沈若海第一次帶着他去家裏吃火鍋那天起,他就愛上了沈家的那處院子,或者說,讓他沉迷的是沈家三口圍桌吃飯的那種氛圍。雖然不比白家有錢,可每次和沈千秋一塊回家,沈爺爺都會準備一些新鮮水果,還有兩杯熱騰騰的白開水,然後坐在桌邊笑眯眯看着他們。沈家的許多家具都很老了,卻每一樣都擦拭得幹幹淨淨,頗有些陳舊的木頭紋理浸潤着某種讓人親昵的安全感。按照沈爺爺的話說,這些都是家裏傳了好幾代的老物件。沈家三代每每圍在一塊吃飯,總是邊吃邊聊,沈千秋永遠吃得最快,卻總能聽到她叽叽喳喳的說話聲……
在白肆的心裏,沈家雖然稱不上富裕,卻總是整潔又溫暖,充滿着家的氣息。沒有和沈千秋重逢前,他也曾經不止一次設想過,只能依靠自己的女孩子,這些年或許過得不太好,可他從沒有那麽清晰地感受過什麽叫“困窘”。
沈千秋住的這處房子,充其量只能稱之為“房子”,根本不能叫作“家”。
失去了爺爺和爸爸的沈千秋,十一年前匆匆變賣掉祖宅的沈千秋,原來早就已經沒有家了。
看着天花板角落斑駁剝落的牆皮,聞着從門口窗縫溜進來的別人家炒菜的味道,再聽着沈千秋在那認認真真地念叨這樣家具是從上任房主買的很便宜,那樣東西是從誰那裏買的很實惠,白肆突然打心底裏湧起一陣心酸。
直到鍋子煮開,沈千秋把他拉到飯桌前,塞了雙筷子在他手裏,白肆才回過神。
鍋裏的底料已經煮了一陣,冒出噴香的熱氣。沈千秋忙着往鍋裏夾菜,大概是忙碌了一陣的緣故,她的臉頰微微泛紅,額頭也隐約可見細小的汗滴。白肆坐在她的身旁,默默觀察她的側臉。她的眉毛有些張揚,一雙眼黑白分明,瞪人的時候會顯得很兇,笑的時候卻會彎成一雙月牙,特別好看。
她不像小時候那麽喜怒形于色,愛笑愛哭愛大聲講話了,可眼角眉梢還殘留着少女時期的模樣,彎彎的眉,挺翹的鼻,微微紅潤的唇。
沈千秋擡頭夾菜的時候,見白肆就坐在那看着自己。鍋裏的食材上下翻滾,他卻一筷子也沒夾。
他還是習慣左手拿筷子,從前兩個小人兒坐在一處吃飯,白肆為了不跟她的右手打架,就每次都坐在她的左手邊。
沈千秋見他沉默不語地看着自己,便摸了摸自己臉頰,說:“你看什麽呢,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和小時候不像了?”
白肆搖了搖頭:“沒有。”
沈千秋見他依舊不動筷子,那模樣跟當年他第一次來到自己家吃飯的情景一模一樣,不禁笑着問:“怎麽了,你是很久不吃火鍋了嗎?”
白肆搖搖頭,伸出筷子夾了一塊牛肉送進口中:“沒有,就是
剛想起一些事情。”
沈千秋見他這副神情,思緒也不禁飄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天。
6.
白肆第一次到沈千秋家中做客,剛好趕上一個下雪天,兩個人一起吃的第一頓飯就是火鍋。
那時的平城,每年冬天都會有許多場雪。沈家人有個習慣,冬天下雪的日子,沈家一家三口總喜歡聚在一起吃個火鍋。一家三代吃得暖烘烘、香噴噴,飯後邊看電視邊打瞌睡。沈千秋常常就在電視劇的無限循環音中昏昏欲睡,而後被沈父抱到自己的小床上,一覺睡到大天亮。
白肆的父親是個科學家,母親則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企業家,也是因為這樣的結合,讓白肆從小就繼承了父親的嚴謹沉默和母親的倔強不屈。那天沈父把白肆領回家的時候,打開大門,迎上的就是沈千秋爺孫倆驚異的目光。
在此之前,沈千秋雖然不止一次和白肆打過照面,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