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臨安早春
1.
三年後。
這一年的春節來的有些晚,數九都快數完才迎來春節。等到過完正月十五,新學期開學,天氣已經暖的不像樣子。校園裏的年輕姑娘早早脫掉了羽絨服,換上色彩鮮亮的風衣或薄棉服,裏面穿着小短裙搭配長筒靴,顯得青春洋溢格外活潑。
走在臨安大學的林蔭道上,同行的師哥趙逸飛語重心長地開口:“千秋啊,你看看人家這些小姑娘,再看看你!”
沈千秋特別自覺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裝束,然後擡起頭:“師哥,今天外出必須得着正裝。”
她一直覺得自己穿這身深藍色的警服又精神又帥氣,每次穿上都覺得神清氣爽,感覺格外良好。
趙逸飛痛心疾首:“我沒說今天,我是說你平常!你說你挺漂亮一個小姑娘,也不知道好好打扮打扮自己。這傳出去讓人真以為我們刑偵大隊沒美女呢!”
要說沈千秋這姑娘,細端詳長得也挺好看。柳眉微彎,明眸善睐,尤其那雙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眸光流轉間總能讓人生出幾分別樣的好感來。
可惜……
實在太不會打扮。夏天T恤牛仔褲,冬天棉服、牛仔褲,這樣的穿衣風格,再漂亮的姑娘也顯不出什麽姿色來。
沈千秋掃了他一眼:“別說我,也不見你西裝革履啊。”
兩人是從同一所公安大學畢業的,趙逸飛比沈千秋高了一屆,畢業後兩人先後被分配到臨安市刑警大隊。由于平時出外勤比較多,除非有正式行動或者開大會,無論沈千秋還是趙逸飛都極少穿警服。
趙逸飛挺直了胸膛:“男人跟女人不一樣,你看看咱們駱隊,再看看我,這就叫制服誘惑。”
沈千秋擡起頭,一本正經地凝視着他的臉。趙逸飛這厮長得委實不賴,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小麥色的皮膚,笑起來的樣子帶兩分痞氣,可惜……嘴巴太貧。
沈千秋收回視線,語氣嚴肅地點評道:“師哥,我覺得能不能稱之為制服誘惑,主要看臉。”
趙逸飛原本被她看得有點失控的心跳瞬間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滿腔悲憤,指着自己的鼻子問:“千秋,你老實跟師哥說,你是不是其實一直是個遠視眼,今天出門忘了戴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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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秋瞥他一眼:“真那樣的話,當初大學錄取我的老師肯定是近視眼。”
兩人一路走一路鬥嘴,趙逸飛幾乎每隔幾分鐘都要被噎一次,卻始終精神抖擻锲而不舍,頗有越戰越勇之态。倒是沈千秋,話雖不多,但每次都正中靶心,次數多了,嘴角的弧度也有了微微上揚的趨勢。
趙逸飛見了更來了勁頭:“千秋,這樣就對了,女孩子就應該多笑笑啊!”
沈千秋正要回嘴,突然感覺不遠處有道視線直直地掃射過來。她本能地轉過頭去,只見不遠處的小賣鋪門口,三三兩兩站着幾個學生打扮的年輕人。為首的那個男孩子穿着一件銀色短款棉服,拉鏈是拉開的,露出裏面灰藍色的休閑毛衫,搭配深色牛仔褲和馬丁靴。他留着對男孩子來說有點長的頭發,前額的發絲幾乎擋住眉毛。他皮膚很白,眉毛和眼睛卻極黑,看向沈千秋的目光又靜又沉,透着一股讓人不甚舒服的冷厲之色。他就那樣站在一棵杉樹邊上,襯得周圍林林總總都成了背景,唯獨他自己格外顯眼。
見沈千秋突然停下腳步,趙逸飛也朝那邊望了一眼。幾個年輕學生裏,三個男生一個女生,那女孩梳着高高的馬尾辮,白淨的臉龐格外秀麗,卻仍舊比不上為首那男生讓人見之難忘。趙逸飛見沈千秋幾乎看得失神,啧啧嘆聲道:“千秋,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沈千秋茫茫然回過神,見趙逸飛一臉的痛心疾首,不由得問:“你說什麽?”
趙逸飛更痛心了:“小師妹,認識這麽多年,我頭一回知道原來你喜歡的是這種類型。”
沈千秋總算反應過來他在叨叨什麽,不禁有些尴尬:“我……我就是看那人有點……”
趙逸飛嘆了一聲:“那小夥子确實長得挺精神的。”說“挺精神”都有點委屈他了,實事求是地講,那個男孩子實在有點俊美得不像話。漆黑的眉眼,鼻梁挺直,輪廓俊美得像是日本漫畫裏走下來的美少年。
沈千秋有些悵然若失,那個人的長相,确實不是一點半點的眼熟。可這又怎麽可能呢?
她徑自低下頭沉思的工夫,那個年輕男孩已經轉過臉,在另外幾個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小賣鋪斜對面的教學樓。
趙逸飛見人都走沒了影,小師妹還徑自神傷,不禁拍了拍沈千秋的肩膀:“千秋啊,友情提示,那小夥子雖然長得比我強了那麽一丁丁,”他伸出小拇指,用拇指掐着指尖那麽一小段距離感慨道:“但他看起來也就剛上大一,這麽算起來……”
沈千秋已經畢業工作将近三年,認真算起來也相差六七歲了。
這樣一想,沈千秋不禁松了一口氣,擡起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教學樓:“學四樓,就是這裏了,咱們快進去吧!”
趙逸飛跟在後面,繼續苦口婆心:“所以啊千秋,雖然現在社會開化,百姓富足,但姐弟戀還是十分要不得的啊!”
2.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教學樓,身上的警服讓往來的學生無不側目。趙逸飛自我感覺良好地微微垂首,快走兩步趕上沈千秋的步伐,一面壓低聲音說:“千秋,我覺得……”
話還沒說完,沈千秋一擡頭正好看見站在階梯教室外的人影,不禁擡起手肘怼了身邊人一下。
趙逸飛看清來人,臉色也是一正,擡起右手敬了個禮:“駱隊!”
沈千秋也緊随其後敬禮:“駱隊。”
站在階梯教室外的是一個和沈千秋、趙逸飛一樣身穿警服的男人,他個子很高,身上深藍色的警服剪裁合體,愈發襯得他肩寬腰細,雙腿修長。階梯教室的門只打開半扇,他就站在沒打開的那半扇門外。走廊裏的光線并不太好,他整個人的身影仿佛也融入了身邊的昏暗之中,但這并不妨礙別人看清他的容貌:一雙劍眉入鬓,鼻梁高挺,兩片有些薄的嘴唇輕輕抿着,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雙鳳眸,看人的時候,他的目光多是冷冷的,甚至有時會讓人感覺冰冷到有些嚴厲。
此刻沈千秋和趙逸飛就被他用這樣的目光看着,駱杉沒有說話,他們兩個人就一直保持敬禮的姿勢。
沈千秋還能堅持,趙逸飛有些憋不住了,苦着臉小聲說:“駱隊,都怪我,是我非要在路上買包子吃,所以來得有點晚了。”
駱杉瞥了他一眼,說:“這周你們辦公室打水都歸你負責,你們李隊要是問起來,就說是我罰你的。”他又看向沈千秋,低聲說了句:“還有五分鐘就開課了,千秋,進來幫忙。”
“是!”沈千秋心裏松了口氣,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都是臨安市刑警大隊的警員,駱杉更是年紀輕輕
就當上了禁毒處的副隊。這個周六他們之所以會齊齊出現在臨安大學的校園裏,主要是為了配合近來各大校園開展的禁毒宣傳活動。駱杉是這次臨安大學禁毒宣傳活動的主講人,而沈千秋和趙逸飛作為刑偵科的隊員,是被臨時抽調過來幫忙的。三人雖然并不隸屬于同一部門,但都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因而彼此之間非常熟稔。
趙逸飛跟在一旁察言觀色,見此情景就說:“駱隊,這次是我不對。不過咱們好容易能休個周末,而且也就是個大學宣講,用不着……”
駱杉冷冷瞥了他一眼,沈千秋眼見氣氛不對,連忙說:“駱隊,資料都在這個U盤裏吧?”
駱杉點點頭:“待會兒我講東西的時候,千秋你幫忙放一下幻燈片。”
趙逸飛見狀連忙拿起了一邊的黑板擦:“哈哈,那我就負責擦黑板啦!”
相比起駱杉要面對幾百個人上課演講,沈、趙二人的工作相對而言要簡單許多。他們除了幫忙放放幻燈片、擦擦黑板,剩下就是在最後和學生的互動環節中負責維持一下秩序。
比起只有髒了才需要抹一抹的擦黑板工作,放幻燈片看似簡單,其實不能有一星半點的走神,必須跟下面的學生一樣好好聽講,才能配合老師在适當的時候翻頁或者打開另一個文件。
“……”駱杉瞪了趙逸飛一眼,沒說什麽。
沈千秋卻在心裏把這位拈輕怕重的師兄
罵了十多遍,默默在電腦桌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打起精神準備配合駱杉演講。
高校安排的安全教育課一般都是半天,沈千秋中途連廁所都沒顧得上,因為缺乏經驗,來的時候也忘了帶瓶水。
最後還是出去放風的趙逸飛憑着殘存的良心,從外面小賣鋪帶了瓶礦泉水給她。沈千秋卻不敢喝。一是坐在電腦桌邊實在醒目,她穿着一身警服,作為人民警察的代表,要時刻注意自身形象,自然不能像下面的學生一樣,随随便便想喝水就喝水;二是趙逸飛這個馬大哈,從小賣鋪買水時也沒注意,随便拿了個冰過的,礦泉水握在手裏半天還冰冰涼,一般女孩子都喝不下去。何況沈千秋這兩天正好趕上生理期,更是沾都不敢沾,只能放在一邊的地上,渴了的時候,時不時地瞅上兩眼,權當“望梅止渴”。
終于熬到中場休息。
鈴聲一響,沈千秋因為腰杆筆直地坐了許久,一站起身幾乎聽到自己整根脊椎“咯嘣咯嘣”響的聲音。一看到坐在另一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趙逸飛,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正要繞過講臺找這家夥算賬,就聽駱杉開口說了句:“下半場換趙逸飛過來。”說着,他又看了沈千秋一眼:“一樓拐角有飲水機和一次性紙杯,你跟他們哪個學生借個水卡用,倒杯熱水喝。”
沈千秋心裏一暖,點點頭輕聲說:“知道了。謝謝
駱隊。”
老實說,駱杉平時在警隊一直以冷面警探形象示人,但只有跟他熟悉的幾個兄弟最清楚,他是典型的外冷內熱,心思非常細膩,對手底下的人也特別關心。
像這次沈千秋身體不舒服,別人還沒看出什麽,他卻先看出來了,估計心裏也猜着個大概,所以才囑咐沈千秋去打點熱水喝。
沈千秋一路走出階梯教室,正趕上許多學生也朝外走,其中一個年輕女孩擠到沈千秋跟前,推了推她的手臂。
沈千秋一偏頭,見對方是個年輕女學生,紮馬尾辮,臉孔白皙,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正笑着看她:“哎,我剛都聽到了,你想找人借水卡?”
雖然駱杉那樣說了,但沈千秋原本并沒打算找人借。畢竟他們是來工作的,而這些大學生都是還沒入社會的孩子,花的都是父母的錢。找學生借水卡打熱水喝,怎麽想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沈千秋本打算到外面小賣鋪看看有沒有熱牛奶賣。
那女孩見她不講話,撇了撇嘴,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喏,這個是校園一卡通,你打一杯水也就一角錢不到,我就不跟你要錢了。”
沈千秋想要推辭:“不用了,我……”
話沒說完,那女孩子卻把卡片塞進她手心,蹦蹦跳跳地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沈千秋無奈,想了想自己也确實需要,就接了下來。她一邊捏着水卡朝駱杉指點的方向走去,一邊低頭掃
了眼手上的一卡通。卡片上有女孩的照片和名字,照片上正是剛剛跟她搭話那個女孩,名字很好聽也很好記:駱小竹。
也姓駱!而且這名字,怎麽看怎麽像跟他們駱隊有點關系……沈千秋心裏想,這下子倒是不愁待會兒找不着人還東西了。
3.
這座教學樓估計建造的年頭有些久了,結構與現在的新式教學樓不太一樣。走廊兩邊都是教室,即便是大白天,如果不點燈,也會昏暗得如同黑夜一般。而照明燈都是聲控的,有時走沒幾步路就會自己暗下去,非要人用力跺腳或者拍手才能重新亮起來。
沈千秋走到一半,就覺得人越來越少,許是不遠處的地方通向另一個出口,走着走着還覺得遠近有冷風拂過。
拐過一個彎,出于本能的反應,她突然停下了腳步。昏暗的光線,她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側臉--白皙的面容,漆黑的眉眼,有些薄的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線。
“沈千秋。”
對方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且不是一般陌生人會用的疑問語氣,讓沈千秋不禁愣了愣。她再次看向那男孩子,那股令人熟悉的感覺……
“你真不認識我了?還是不敢跟我相認?”
沈千秋動了動嘴唇,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叫出那個名字。
對方見她露出些許悵惘的神色,不禁笑了笑:“看來你還沒忘。”
“你真的是……”沈千秋的眼睛裏盡是難以置信的神色。那個名
字含在唇齒之間,或許正是因為過于珍視,反而不敢輕易吐露出口。
“白肆。”對方替她把最難的那兩個字說出來,語氣卻有些冷然:“沈千秋,我是該說你記性太差,還是該說你太沒良心?”
沈千秋沉默着垂下眼睫。她今天把頭發都盤起來掖進警帽,身上深藍色的警服幾乎融進周邊的暗色之中。在這樣昏暗的環境裏,她垂下眼睛的樣子幾乎與小時候一模一樣,有點倔強又有點好強,總顯得有些淺淡的嘴唇緊緊抿着,仿佛剛被誰欺負了似的。
白肆一見到她這個樣子,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忍了又忍,總算把哽在喉頭那口氣咽了下去:“待會兒下了課,你在學校門口等我。”
說完這句話,他強忍下再看她一眼的沖動,攥着拳頭越過她的身畔,朝着教室的方向踱步而去。
上課鈴聲響起,沈千秋這才回過神來,匆匆走到飲水機前,用水卡打了兩杯熱水,端着水走回教室。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沈千秋和趙逸飛換了位子,坐在距離黑板不遠的一張椅子上。
駱杉多數時間都是針對幻燈片講解,在黑板寫字的次數少之又少,與上半場相比,此時她的工作簡直不能更輕松。再加上趙逸飛這家夥故意把椅子放在靠近牆壁的地方,又有桌子擋着,坐姿随便一點也沒人會注意到,可沈千秋依舊覺得如坐針氈。
上半場大概是因為專注在一件事上,又或許那時還不能确定之前遇到的男生就是記憶裏那個沉默固執的小男孩,她也就沒太注意學生中的動靜。可此時她已經徹底閑下來,沈千秋不用刻意去分辨,就能感應到學生中有好幾道專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她能分辨出來,那些望着她的目光裏,為首的就是白肆,其餘幾個應該是他在校園的好友。
掐指算來,距離上一次兩人見面已經過去整整十一年。沈千秋突然記起,離開平城的時候,她似乎忘記與白肆好好告個別,可這個念頭旋即就變得無足輕重起來。比起父親的事,比起十一年前發生的那場慘劇,與兒時玩伴的道別,怎麽都算不上一件重要的事。更何況,早在許久之前,沈千秋已經清楚地知道,白肆的親人根本不想她與他再産生任何瓜葛。
想到這點,沈千秋更頭疼了。她從小就有貧血的毛病,其他時候還好些,只是每個月生理期的時候要遭些罪。別的姑娘要麽肚子疼,要麽腰酸,唯獨她是頭疼得要命。按理今天已經過了頭三天,并不是疼痛最厲害的時候,可女孩子經期這個事,永遠跟情緒挂鈎。前一秒她才覺得與白肆的重逢堪稱開年以來最不可思議也最慘痛的歷史性事件,下一秒就明顯覺得太陽穴和後腦開始一突一突地疼了起來。
這樣頭昏眼花地一直坐到下課,她幾乎在下課鈴響起的一瞬間就站了起來。顧不上駱杉朝她投來問詢的目光,她三步并做兩步奔到趙逸飛面前,把手裏那張校園一卡通遞了過去:“剛才那熱水你也喝了,這卡你去還!”
說完這句話,她拎着大衣頭也不回地沖出教室,很快就湮沒在散去的人群中。等到真正出了校門,她幾乎在一瞬間松了一口氣,接着就覺得整個天地都豁然開朗起來。
下一秒,身後傳來一道令她終生難忘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就站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幾乎是惡狠狠地瞪着她吼道:“沈千秋,你敢再跑一步試試!”
沈千秋确實聽到了這句警告,然而這道聲音的出現,只會讓她腳底抹油般溜得更快。
不過一個錯眼的工夫,那個穿着深藍色警服的窈窕身影就這麽消失在了大門外的滾滾人流之中,不見蹤影。
身後,那個身穿銀色棉服的年輕男生站在擁擠的人流中,眉心緊蹙,臉色陰郁,眼圈影影綽綽地還有點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