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蘇小運緊着讓安意林将孟懷安帶走,證明孟懷安這個人物已經很危險了。他給安意林做了如下指示:立即說服孟懷安及其妻子,立刻動身去國外。必要時候,可以采取非常手段。至于具體去什麽地方,怎麽去,他會派人通知安意林。
安意林是絕頂聰明的人,他知道,特殊時刻到了,駱建新的一幕,又要在孟懷安身上重演。
這是一種必然。一切早就在籌劃之中,當有人指示唐雪梅等人一股腦兒往孟懷安身上潑髒水時,孟懷安的結局就很清楚了。好在,他們沒指給孟懷安另一條路,讓他外逃已經是很人性的了。如果說駱建新一個人還堵不住別人的嘴,那麽好吧,他們再搭上孟懷安。要是孟懷安還堵不住,他們就讓更多的人逃出去。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孟懷安居然不出逃。
安意林将孟懷安帶到一個安靜而又絕對安全的地方,跟他挑明了說:“你現在必須走,相關手續會有人替你在最快時間內辦妥,在此之前你哪也不能去,我會安排人陪着你。”孟懷安掃一眼安意林,突然而至的變故讓他明白自己身處什麽境地。他想一口拒絕,但考慮到妻子和兒子還不知道,猶豫半天說:“安秘書,太突然了,給我兩天時間,讓我想想行不?”
“不行,你沒有選擇,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出去,出去以後嘛,大局長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沒人攔着你。”
“這事不可能。”孟懷安試探着說了一句。
“哈哈哈哈。”安意林突然爆出一片子笑,毛骨悚然,笑完他說:“我的孟大局長,你以為你還有選擇。如果不是我把你帶出來,怕是現在你就讓紀委請去了。知不知道,趙樸他們盯你盯了多久,不是他們不敢動你,是他們認為還沒到時候。”
“他們動不了我!”孟懷安虛張聲勢道。
“動不了?哈哈,你以為你是誰?他們連柳老板的女人都敢動,還怕你?醒醒吧,我勸你別做夢了。”
不管安意林怎麽說,當天晚上孟懷安還是沒有答應。只說是考慮一天,然後給安意林答複。
孟懷安并不是用緩兵之計,他是不想逃,也不敢逃。
世上的官有兩種,這兩種不用猜,所有的人都知道,清官和髒官,或者好官和貪官。但貪官也有兩種,人們并不知道。一種是敢冒險敢玩命敢豁出一切的,貪得光明正大貪得理直氣壯,貪了還敢跟沒貪一樣,堂堂正正。仍然能坐在主席臺上大講特講反腐倡廉,面對調查,他們更是有恃無恐,以為自己比誰都清正廉明。這種人是多數,他們能量超強,幾乎可以穩坐釣魚臺,除非有更加超強的力量将他們掀翻。另一種是想貪,但貪了卻又怕,坐立不安,擔不起風險,擔不起後果。這種人會被同伴恥笑,被同類鄙視,一有風吹草動,這類人立馬翻船。
孟懷安肯定不是第一類,他想做,可就是內心世界不夠強大。但他也不想做第二類人,他怕出事,他想美美哉哉在建委主任位子上坐下去,貪下去,享受下去。讓他逃,等于是毀掉他幸福生活。且不說逃的過程充滿驚險,随時有敗露有被抓回的可能,就算順順當當跑出去,到了國外,人生地不熟,那日子怎麽過啊。再說他才貪了幾個錢,駱建新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到國外怕是三五年就山窮水盡,以後怎麽辦?他這個位子,充其量是給別人服務,給別人打雜,掙點別人手指縫裏漏下的錢。一年辛辛苦苦從下面撈幾個,敲幾筆,還得不斷上供,不斷孝敬給比他官位高的人,包括柳長鋒羅玉笑,哪個沒從他身上榨過油啊。想想,孟懷安就覺屈,就覺窩囊。現在案發了,他們卻要他逃。逃的背後是什麽,難道他孟懷安不知道?
孟懷安決計不逃。盡管安意林恐吓,說不逃可以,還有一條路可選。這條路安意林沒說,孟懷安卻十分清楚,這條路等于是沒路,死路。他們不是做不出,太能做出了。随便找個理由就做了,車禍,食物中毒,辦法真是太多了。而且不用他們自己動手,一個暗示下去,就有人幹淨利落地做了。駱建新當初為什麽乖乖往外走了,就是因有人給出了第二條路,相比之下,駱選擇了一條能活命的。但孟懷安不怕。孟懷安雖然在這條線上算個小卒,但他知道一個理。任何同盟,或者組織,都必須給內部人利益。如果為了保全自己而對內部人不停地采取極端措施,這個同盟或組織離分崩離析也就不遠了,以後誰還敢跟着他們?沒有了他們這些小卒,這樣的同盟還能存在?
孟懷安倒要看看,他們會不會真把事情做到絕處。如果真到那一步,他會有辦法的。大不了把什麽也講出來,相信他們更怕這一招,因為他們哪個人的前程還有官帽都比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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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唐雪麗不這麽想,唐雪麗太想出去了,做夢都在想。因此不等安意林開口,唐雪麗自己先就說了:“快想辦法讓我們走,這地方一天也不能留了,我們出事不要緊,連累到首長,那可十萬個劃不着。”安意林鼻子一哼,他鄙視這個女人,但又礙着柳長鋒,還得在這女人面前裝好。不過搶在劉大狀他們前面将唐雪麗控制到手中,他也算為上面立了一功。
跟蘇小運表完功,蘇小運讓他盡快做通孟懷安工作,出走的手續以及路線已經确定好,到時會派人到他手裏接人,人一交,就沒安意林的事了。
安意林興高采烈,邁着輕松愉快的腳步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劉大狀突然闖了進來。
安意林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被紀委控制。而且随後他又得知,妻子崔憲也被紀委控制。安意林咆哮如雷,在紀委工作人員面前大放厥詞,張狂到了極點。聲稱如果不把他安全送回去,讓這幫人全部滾蛋,一個也甭想留在市委。
可是沒用,第二天,一輛神秘的車子載着安意林,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車上是全副武裝的特警,還有紀委和反貪局五名工作人員。朱天運怕中間再有變故,命令劉大狀,異地審查。同時向另一個省的省紀委書記求援,讓他務必當大案要案來協辦。
聽完柳長鋒的彙報,羅玉笑氣急敗壞,抓起板桌上的杯子摔到了地下。“姓朱的要幹什麽,他以為他是誰?!”
“是啊省長,姓朱的哪是在跟我叫板,他是沖省長您撒野。”柳長鋒添油加醋道。
“你也真有本事啊,自己秘書都照顧不好。”羅玉笑又把火洩到柳長鋒頭上,不過洩一半,收住了。他現在得講策略,不能把身邊人全給轟開了,因為形勢有變。
羅玉笑是先郭仲旭一步回到海東的,他在北京并沒跟郭仲旭見過面,不方便見,也沒通話。這種時候通話顯得多餘,大家各自幹什麽,心裏有數。他急着回來,就是跟郭仲旭的奔走有了奇特效果,海東局勢被他們意外地拉了回來。
拉了回來啊。怕是誰也沒想到,奇跡真就發生了。趙銘森那邊,會有大麻煩了。至于這個朱天運,哼!羅玉笑鼻子冷冷一抽,重新将話頭對住柳長鋒:“長鋒啊,人帶走就帶走吧,怎麽帶走還得怎麽送回來,這事你不必太犯急。我早就說過,沒有鬥争的政治不叫政治,鬥來鬥去的政治才叫政治。”
柳長鋒聽得匝舌,一時反應不過羅玉笑為什麽要跟他講這些。恰在這時,羅玉笑桌上那部保密電話響了,換平時,柳長鋒就該走出去,等羅玉笑電話接完,他才能進來。這天沒,柳長鋒正要往外走,羅玉笑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柳長鋒就戰戰兢兢坐在離電話極遠的地方。
羅玉笑抓起了電話。
“是首長啊,我剛回來,家裏一切都還好,沒出大問題。”
電話那邊說什麽,柳長鋒聽不到,但從羅玉笑臉上表情以及不住地嗯或哦,柳長鋒就覺這電話內容特別,很特別。他坐在沙發上,感覺身子在發熱,心也在發熱,熱流一層層地包裹着他,讓他從恐怖、緊張變為激動,進而,他興奮了。
電話接完,羅玉笑自我陶醉一會,像是才發現屋裏還坐着一個人,沖柳長鋒溫暖地笑了笑。伸手,習慣性地捋了捋為數不多的幾根頭發,從兩邊往中間集中了一下。這個動作很經典,無數次被柳長鋒他們這撥人效仿。當然也有暗中取笑的。但不管怎麽,羅玉笑這個捋頭發的動作還是極有範兒,不到一定境界真捋不出那種潇灑那種從容。
“長鋒啊,都聽到了吧,現在上面對我們可是充滿期望的。”
“聽到了聽到了,省長,長鋒太激動了,高層還是明察秋毫啊。海東缺誰也不能缺省長您,只有您,才能給海東帶來希望。”
“這話在這裏講講就行了,別到處講。”羅玉笑很受用地說了一句,又道:“剛才說什麽來着,對了,是安子吧,問題不大,不就一個秘書麽,他們喜歡折騰就讓他們折騰。如果有人願意,也可以把小運帶走,正好讓他們倆見見世面嘛。這兩個人,也需要鍛煉,需要經受點風雨,這樣将來才能成棟梁。”
柳長鋒這個時候心裏已經沒一點怕或急了,盡管還不知道有什麽喜事降臨,但強烈的直覺告訴他,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了。臉上閃出燦然的笑,一個勁地恭維羅玉笑。羅玉笑今天心情非常之好,也樂于享受柳長鋒的恭維。官場裏浸淫久了,明知道恭維話是假,但就是愛聽。凡事都有習慣,習慣成自然,當官者整天活在恭維與被恭維裏,早拿虛假當真實态。一旦聽不到恭維話,就證明你已沒權沒勢,離官場遠了。而今天的恭維格外又不一樣,它标明,在這場交鋒中,他羅玉笑沒敗,仍然傲立在權力的巅峰!
是,巅峰。他羅玉笑馬上又要上一個臺階,到更顯要的位子上去!
“長鋒啊,現在你要把精力集中起來,認認真真幹幾件漂亮的事。別人能查你,你為什麽不能查別人,你長鋒也是黨的幹部嘛,也有反腐倡廉的責任嘛。這次去北京,無意中聽說一件事,不知你注意到沒。”
“什麽事?”柳長鋒急不可待地就問。
“我聽說,兩千畝土地征地過程中,有人向海寧區長明澤秀送過禮的,正是這位區長,才導致了兩千畝土地大案。現在他們想把屎盆子扣別人頭上,這怎麽可能?”
“真有此事啊?”柳長鋒剛問一句,馬上意識到問錯,改口道:“他們颠倒黑白,混淆視聽,我柳長鋒絕不容許!”
羅玉笑并沒就這話題多談,見柳長鋒聽懂了他的話,馬上話鋒一轉:“對了長鋒,精力也不能全用在工作上。騰出點時間來,多關心關心身邊的同志。謝覺萍出來這麽久了,你怎麽一次也不去看她?這不好嘛,覺萍同志為你長鋒可是做了不少啊,在她最需要你關心的時候,你不能冷酷哦。”
柳長鋒臉色一變,沒想到羅玉笑會在這種時候提起謝覺萍。但旋即就懂,羅玉笑提謝覺萍,一定是有新的需要,忙道:“我接受省長批評,這點我做得不好,下去之後長鋒一定把課補上。”
“好,你回去吧,好好幹!”
“長鋒向省長保證,絕不讓省長失望。”
回到市裏,柳長鋒就再也不去管秘書安意林和他老婆崔憲了。緊急叫來幾個人,如此這般安頓下去。做為一市之長,柳長鋒在海州還是有些力量的,這些年他也培植了不少親信,身邊搖旗吶喊者并不缺少。只是最近朱天運造勢太猛,讓這些人惶惶不安。柳長鋒這麽一鼓舞,這些人立刻精神倍振,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赴命去了。
柳長鋒關上門,現在,輪到他思考一些問題了。柳長鋒這些年是幹得多,想得少,不是他不愛思考,而是很多事思考了沒用。他這個位置,獨立決斷的少,聽人指揮的多。他像機器上的某個部件,必須跟着傳動軸,不能掉隊也不能脫軌。生怕跟的不好,被傳動軸甩掉。更像流水作業中的某道程序,按上面指令按部就班就行,沒必要獨創也不能獨創。獨創就意味着叛逆意味着挑釁,你見過仕途中人有抛開規則獨創的麽,有不聽指令鶴立雞群的麽,沒,既或有也會碰得頭破血流,根本不能存活。不只是他,這裏面的每一個人,其實都是一個部件,一道特殊的工序,沒有獨立的思想,沒有獨立的行動。所有看似獨立或號稱獨立的,都不過是一種說辭,一種冠冕堂皇的虛假。對這種角色,柳長鋒有過不滿也有過悲哀,但從這次事件看,跟隊還是很關鍵的。如果沒有這根強力無比的傳動軸,這次怕真就在劫難逃。他不得不承認,憑自己力量,還是鬥不過朱天運。
一股悲涼油然而生。沒有哪個男人是願意服輸的,尤其官場上的男人。他們都想呼風喚雨,都想叱咤風雲,都想淩駕在衆人之上,踩在對手肩上,讓對手俯首稱臣。柳長鋒黯然傷神一會,将思緒從朱天運身上收回,十分不情願地落到謝覺萍這裏。
他真是不想面對她啊,怎麽面對呢?
很多往事湧來,一下攫住他的心。柳長鋒起身,來到窗前,像個哲學家一樣凝望住窗外。炎熱的夏季已經過去,秋的腳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臨。窗外雖然還是一片綠,但蕭條之意已然很明顯。那株正對着他辦公室的梧桐,前些日子還一派油綠,這陣似乎有點頹敗,泛出黃了。柳長鋒記起,跟謝覺萍的初識也是在這樣一個季節,夏末秋初。省裏要考察海州基礎設施建設和舊城改造,派出一個考察團,羅玉笑親自帶隊,中間就有謝覺萍……
往事不堪回首啊。良久,柳長鋒回到板桌前,心裏百味雜陳。是的,他負了她。謝覺萍為他離了婚,她丈夫黎中原原是海東建設銀行副行長,就因為知道了他跟謝覺萍的事,一怒之下将謝覺萍轟出了家門,随後就跟一個叫司卓娅的女人結了婚。說來也是奇怪,當時他是心裏真的有愧,司卓娅的金港地産公司拿金海岸那塊地時,他不露聲色地出了力,也算是給他們一個補償吧。當然,司卓娅也沒有裝糊塗,這女人也算個人精,拿地時雖然沒直接找他,是通過秘書安意林運作的,但在項目啓動後,還是把該表的心表了。兒媳婦方雨宏目前坐的跑車,就是司卓娅送的。可是後來呢,後來怎麽就……
柳長鋒一下就不敢想下去。坦率說,他是舍不得謝覺萍這個女人的,人嘛,都是有感情的,雖然他柳長鋒有不少女人,但女人跟女人還是不同的,他心裏總還是有輕重之分。謝覺萍之前很重,遠在唐雪梅、吳雪樵等女人之上。妻子賈麗就更不能比,不在一個層次上。如果不是兩千畝土地大案浮出水面,怕是他跟謝覺萍,還如膠似漆呢。
都怪那案子,怪朱天運怪于洋,這夥王八蛋,專門壞他柳長鋒的好事,讓他柳長鋒成為負心人,成為被人詛咒被人唾棄者……
恨完朱天運,柳長鋒決計要出門了。羅玉笑說得對,他是該去看看謝覺萍了,不是重溫舊夢,舊夢怕再也難以重溫。但有些傷他要親自去療,有些病他要親手去醫,有些罪,他應該親自去贖!
這個晚上的七點鐘,海州一條不太知名的巷子裏,一幢舊樓上,柳長鋒敲開了一扇門。這扇門他敲了足足半小時,裏面那個人就是不開,仿佛早就料到他要親自登門一樣。但他的固執還有誠心終還是打動了裏面那個人,她開了門,探出一張被紗巾裹着的臉來。他愕了一下,對方也愕了一下。後來他開口了,聲音打着哆說:“我來看你了。”對方無言,他又說了一聲:“對不住,我來得太晚,我有罪,你就罵我恨我吧。”
對方突然就垮了,淚流滿面。
劉志堅突然出了車禍!
消息是夜裏十一點公安局副局長騰雲骥打電話告訴的,朱天運當時已經睡了,最近心情不好,身體也跟着出問題,心絞痛的老毛病又犯。醫生叮囑他不能太過勞累,朱天運嘴上應付着,心裏卻道:“能不累麽,逼到這地步,不累才怪。”可還是按醫生說的,強迫自己早睡早起。
畢竟身體是本錢啊。
剛躺下,電話就響。一看是騰副局長號,朱天運以為車禍案有了結果,興奮地問:“查清楚了嗎?”電話那邊騰副局長聲音緊促地說:“書記,不是那事,剛剛接到消息,住建廳劉志堅出車禍了。”
“什麽?!”朱天運一骨碌躍起:“你再說一遍!”
“出事地點是廣州通往機場的路上,目前省廳的人已趕過去,我也是內部消息,有人已經把消息封鎖了起來。”
“人呢,活着還是……”朱天運沒把那個可怕的字說出來。
騰副局吞吐道:“具體我還不太清楚,估計活的可能性小,聽說車禍很慘,一輛重卡車壓了過去。”
“馬上查,我現在去辦公室,有消息立馬過來。”說着,已下床穿衣。半小時後,辦公室門被敲響,騰文骥還有市局交警支隊長來了,臉上都是沉重色。一開口,就報出噩耗來,劉志堅死了,被壓成肉醬。同車死的,還有司機和一姓溫的女人,不到三十歲,海東藝術劇團女演員。
“車裏有護照,若幹個假身份證,還有十萬美金。”騰文骥說。
朱天運擡起目光,極不情願地道:“你是說?”
“不用懷疑,就是急着往外走的。”騰文骥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朱天運沒吭氣,心裏卻是亂雲飛渡。良久,喃喃道:“他怎麽也走上這一步了啊。”然後拳頭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關于劉志堅出車禍的消息就在海東傳了起來,不過都是小道消息,官方什麽也沒說。朱天運有點耐不住,讓唐國樞找省廳的人問問,唐國樞回來說:“都三緘其口,不敢談啊,這次把神秘玩大了。”
朱天運心裏有同樣想法,嘴上去裝無所謂地說:“不就是車禍麽,有什麽好神秘的?”
正說着,手機蜂鳴一聲,來短信了。朱天運抓起一看,是茹娟發來的。好長時間沒見她了,朱天運都有點忘了這個女人。翻開短信一看,愣住了,短信說:有人制造車禍,劉志堅慘死在罪惡之下。
朱天運握着手機的手有些抖,心裏也使勁哆嗦,連忙發短信過去,問茹娟在哪,為什麽說這話?茹娟很快回複過來,說她就在廣州,跟幾個公安朋友在一起,還說手頭已有幾張車禍現場照片,慘不忍睹。緊跟着又發來一條:有人想讓劉死,故意放劉到廣州,然後制造這起慘無人道的車禍,這是他們一慣的伎倆。
朱天運徹底懵了!
沒有哪種罪惡比殺人滅口更兇殘更無恥,他相信茹娟不會說謊,但他還是不敢相信他們會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不管信不信,海東形勢是急轉之下了。
就在劉志堅出事的第二天,省長郭仲旭緊急從北京回到海東,遺憾的是趙銘森卻沒了消息,秘書長田中信倒是提前一天回來了,但一回來就請假,說是跟老婆辦離婚手續。朱天運打電話約他,田中信口氣暗淡地說,現在不想見任何人,等把家裏的事處理完再說吧。跟郭仲旭一道來海東的,還有中組部和中紀委三位官員。
海東緊急召開高層會議,會議由省委副書記徐鋼川主持,郭仲旭坐在主席臺正中,那裏曾是趙銘森的位置。他的身邊是中組部和中紀委的官員,邊上是羅玉笑和人大政協的領導。朱天運跟其他常委坐在主席臺第二排。
會議先由全省安全生産領導小組組長、重大事故調查處理領導小組組長、常務副省長羅玉笑通報了住建廳廳長劉志堅遭遇車禍的不幸消息,羅玉笑用非常沉痛的聲音說,住建廳廳長劉志堅應邀到廣州參加全國城市建設論壇,不幸在途中遭遇車禍,遇難身亡。對志堅同志的不幸罹難,省委、省府都很痛心,郭省長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對事故高度關注,要求我們全力以赴救人。車禍發生第一時間,省裏就派出事故調查組,目前正跟廣州方面聯手查清事故原因,積極處理善後事宜。省裏要求,以此事故為教訓,在全省迅速開展一次安全大檢查。接着羅玉笑就安排安全大檢查相關工作,說了一共八條。朱天運坐在後排,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反複響着一個聲音,參加全國城市建設論壇,參加全國論壇……
謊言以這種方式說出來,就再也不是謊言,而是徹頭徹尾的真理了。會議後面什麽議程,幾位領導講什麽,朱天運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思維完全被發生在高速公路上那血淋淋的一幕占領了。
會後于洋給他丢了個眼色,示意他找個地方說話。朱天運裝沒看見,這個時候還說什麽呢,他已經開始等變故了。
真正的變故發生在三天後,趙銘森從北京回到了海東,朱天運沒去接,沒人通知他。以往只要書記省長從北京或別的地方回來,省裏總要安排一些人去接機,這次沒。事後他聽說,接機的只有兩位:秘書長田中信和統戰部長。而統戰部長馬上要退下去了,人到了這時候,怕真就與世無争了。
朱天運一直在等趙銘森電話,他想怎麽着趙銘森也要約他見個面,跟他談點什麽。可是等了一夜,電話沒來,倒是在第二天早上,等到一個壞消息。
趙銘森被中央嚴厲批評了,所以遲遲不回海東,是在向有關方面檢讨自己錯誤。
他跟何複彩的關系,被人當作重大錯誤反映到了高層。檢舉信上說,他到海東這兩年,任人惟親,提拔重用親信,尤其在何複彩的使用上,完全違背組織原則。信中還詳細列舉了何複彩這些年的“速進”歷程,以及省裏各方對何複彩的意見。想不到的是,省裏不少幹部包括好幾個常委都在檢舉信上簽了名。
作風問題,任何時候都是大事,尤其黨內。甭看平日沒人追究,好像放得很開,但在關鍵時候,這個問題就是重磅炸彈,足以把你炸傷炸翻。官場上實在找不到對手別的問題時,就拿作風問題攻擊他,保證一攻擊一個準。
弄不明白的是,面對檢舉,趙銘森居然沒辯白,沒否認,而是老老實實承認了跟何複彩的關系。這在官場上,實屬稀罕,太多的官員都是背着牛頭不認髒,寧可出賣女人也要保全自己,都說這才是官員的本性。能負責任敢負責任的,基本不是官員,官員最大的特征就是踢皮球,将責任理直氣壯推到別人身上。市裏有個領導,跟女下屬保持這種關系好多年了,後來女下屬出事,這領導第一個跳出來,聲讨該女下屬作風不檢點,在多種場合甚至大會上點名批評這位女下屬,把自己标榜得很幹淨。女下屬很快被開除公職,領導實現了自保。遺憾的是,當他再次将色手伸向另一位女下屬時,對方差點拿剪刀剪掉他的下面。并且冷冷地甩給他一句話:“你還算男人麽,你這樣的男人讓我惡心!”
趙銘森一反常态,在跟何複彩的關系上,既沒卑鄙也沒無恥,而是把該攬的責任都攬了起來。不過他強調了一點,提拔何複彩,絕不是因為這層關系,而是這位同志應該提拔。
這樣的話,內心裏或許有人承認,但說到公開場合,誰也不敢信。
趙銘森挨了批。
檢舉的第二條,是他在駱建新一案中,無節制地擴大矛盾,本末倒置,不把主要精力放在緝拿駱建新上,反而利用駱建新案,在海東故意制造矛盾,搞得人心惶惶,個個自危,嚴重影響了海東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檢舉信上寫:海東需要團結,需要穩定,需要一個和諧的環境。可眼下的海東成了什麽樣子,一個駱建新,搞得全省上下烏煙瘴氣。好像全省的幹部都貪,都要外逃。這樣下去,經濟建設還怎麽抓,幹部隊伍還怎麽建設,和諧海東還怎麽構建?
一提和諧,問題性質立馬變了。趙銘森錯誤地估計了一點,身為省委第一負責人,他應該清楚凡事不能波及面太廣,不能打擊面太大。他是犯了衆怒啊。反貪反貪,反一個貪官容易,反一窩貪官,怕是誰也得三思而行。
這裏面牽扯得不僅僅是一個貪啊,還有影響,還有形象,還有太多太多。而作為省委書記,必須站在極高的層面上,統攬全局,必須讓正面的聲音壓倒一切。
趙銘森回來的前一天,中組部官員找何複彩談話,談話進行到一半,何複彩怒氣沖天地出來了。她根本不承認跟趙銘森有非正常關系,趙銘森在北京檢讨的,她一概否認。面對中組部官員的批評,何複彩說:“他們是在誣陷,是在潑髒水,毀了我何複彩的名譽不要緊,毀了銘森書記的名譽,對海東是重大損失!”
兩位中組部官員面面相觑,感覺一切跟戲劇一樣滑稽多變。
不管怎麽變,趙銘森是徹底士氣低落,再也看不見前段時間那種斬釘截鐵無所畏懼的樣子。朱天運等了一夜,沒等到電話,第二天一早打給田中信,說是想見書記,讓秘書長安排一下。田中信口氣灰暗地說:“還是算了吧,這次回來,書記心情不好,加上他的胃病又犯了,我正在聯系醫院。”
“要緊不?”朱天運若有所失地問了一句,不等田中信回答,自己就道:“那就這樣吧,書記不便,我就不打擾了,完了告訴我醫院,我去探望他。”
擱下電話,何複彩進來了,顯然是哭過的,眼圈還紅着,臉上挂滿委屈。朱天運心裏有絲難受,卻又不好直接表示,只道:“複彩啊,受罪了,快坐。”何複彩沒坐,站在那裏像是跟誰嘔氣,半天冷不丁地道:“我不服氣,這樣讓我下臺我堅決不服!”
朱天運一愕,仍然裝沒事似地說:“哪有那麽嚴重,沒人會讓你何書記下臺。”
“他們勸我離職,幹嘛啊,如果真有問題,你朱書記直接撤了我。”
“別,千萬別鬥氣,坐。”
現在何複彩也只有在朱天運這裏找點溫暖了,其實趙銘森還在北京的時候,她就聽到不好的消息。對趙銘森的檢舉不只是作風問題和駱建新案中的擴大事态,還有他過去工作中不少失誤,甚至還提到經濟問題。好在高層在批評趙銘森的同時,也有人替他說話,楞是将工作失誤和經濟問題壓了下去,只在非致命性的作風問題和案件調查上對他提出警告。何複彩十分慶幸,跟了趙銘森這麽些年,趙銘森諸多事,她都了解,她最擔心的一件并沒被對方翻騰出來。看來對方還是準備不足,要是那件事被抖出來,趙銘森根本回不到海東,就算有再多的人保他,也是閑的。政治有時候玩的是輕拳重打,有時玩的卻是一劍封喉。相比之下,她倒覺得把她攪進去,作為對方攻擊趙銘森的主要“劣跡”,是一種幸運。作風問題可以制造麻煩,可以殺傷一個官員,但不可能徹底毀掉政治前程。
她在電話裏跟趙銘森說,要不就把一切責任推她身上,她不在乎。但趙銘森沒聽,非要把什麽都認了。興許,趙銘森自己心裏也有個權衡,別人羅列了那麽多罪狀要攻擊你打倒你,不可能一條也不存在,更不可能完全洗白。聰明者往往會在權衡中選出那麽一兩項來,主動向高層檢讨、認錯,表決心。這種主動找打的方式其實是在有效地保護自己,既可讓對方以為打着了他,及早收回拳頭。也可讓裁判認定你認錯态度積極,悔改決心大。犯了錯誤能改正,照樣是好同志。相反,你要是拒不低頭,把對方逼急,很可能就把你所有底牌都揭出來。
兩害相比取其輕,這點道理趙銘森不可能不懂。
何複彩現在是既甜又苦,作為女人,能讓一個男人如此坦蕩地說愛,心裏真是舒服死了。可一想由此給趙銘森帶來的一切,心裏又暗。這兩天她想見趙銘森,又怕見,也知道不能見。但她心裏有太多疑惑,趙銘森為什麽這樣呢,他不該這麽消極啊。他這一退,不正是給別人給了充足的機會麽?網剛撒開,還沒捕魚呢,就心甘情願讓魚反撲?
“想不通是不是?”朱天運苦笑着問了一句。何複彩點了點頭,她就是找朱天運來解惑的。
沒想朱天運嘆一聲道:“我也想不通啊,一只拳剛打出去,拳頭還沒收回來,身後就讓別人鉗制了。”
“真的這麽可怕?”何複彩越發沒底了,本來她是把希望寄托到朱天運這邊的,一聽朱天運這口氣,心裏立馬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