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朱天運坦然笑了笑,寬慰似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着它好了,放心,天不會塌下來。”
“可我怕啊朱書記。”何複彩很想喚一聲朱大哥或者天運的,一種奇怪的情感慫恿着她,蠱惑着她,也激徹着她。可她還是喊了朱書記。她知道,自己是沒資格那樣親密的,真的沒有。
朱天運很是冷靜地說:“怕是沒用的,複彩,現在不是怕的時候,該來的遲早要來,就讓我們靜靜等候吧。”
“我不要!”何複彩忽然歇斯底裏叫了一聲。
該來的真是來了。就在趙銘森因胃病住進軍區醫院時,省長郭仲旭主持召開了一次會議,這次會議後來被海東政界多數人稱為轉折會議,也有人戲稱是“撥亂反正”的會議,更有人直接将它稱為郭羅會議。
這次會議朱天運和柳長鋒都參加,朱天運沒讓何複彩去,做主給何複彩請了病假。他的意思明顯不過,是想讓何複彩去醫院探望趙銘森。人不能太孤獨,他太能想象到趙銘森此時的孤獨了,世上沒有哪種孤獨能比官場上的孤獨對人更具毀滅力,也沒哪種失落比官場上的失落更讓人絕望。
坐在主席臺上的郭仲旭面貌煥然一新,一改過去不顯山不露水溫吐吐的內斂樣子,開始向朱天運他們發難了。當然,郭仲旭是從經濟建設談起的,政府嘛,什麽時候都要從經濟建設入手,就跟省委或市委什麽時候都要從幹部隊伍或黨風建設入手一樣,這才讓人覺得你是在談工作,談發展,而不是在搞鬥争。郭仲旭就當前海東經濟發展形勢還有建設步伐談了一陣,話題一轉,就開始批評了。他說,當前壓倒一切的任務是穩定,是團結,是齊心協心謀發展,聚精會神搞建設。而不是搞內耗,搞鬥争。我們有些同志,搞內耗搞習慣了,搞上瘾了,置大好形勢于不顧,放着有利時機不去抓,寧可讓經濟倒退十年五年,也要滿足自己的私欲惡欲。他用了惡欲這個詞,然後目光銳利地掃了一眼會場,接着道:“中央三令五申,要以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為重,要把構建和諧社會放在首位,我們在執行中卻總愛走樣,總是要發出一些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聲音可以有,但不能傷害到大局,不能把它演變成你搞我我搞你的政治鬥争。”後來他又講到反腐倡廉,說反腐倡廉當然也是我們的重要任務,但我們不能因為出了一個駱建新,就把所有的幹部都當作腐敗分子。我們要堅信,絕大多數幹部還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是清正廉明任勞任怨的,是值得信賴的……
聽聽,人家多會講啊。肯定一大片團結一大片,你不孤立都不行。
郭仲旭的講話讓與會者精神為之一振,有人臉上當下露出了紅光。不可否認,駱建新案後,海東的政治形勢是吃緊的,幹部們尤其各級領導幹部神經繃得很緊,有些快要繃不住了。今天郭仲旭在會上這麽一講,猶如一股新風吹進了會場,立刻讓衆多提緊的心異常惬意地松馳下來。郭仲旭還在臺上長篇大論地講着,忽爾激昂陳詞忽爾又厲聲痛斥,看來北京之行,他真是收獲不小,一個從來不公開亮明自己态度只在背後運籌帷幄的人,這天卻異常鮮明地舉起了倒趙大旗,而且态度非常之強硬,措詞非常之尖銳。朱天運這時已不報任何幻想了,雖不知道北京之行到底發生過什麽,是什麽人關鍵時候幫郭仲旭扭轉了乾坤,但官場上這種超強地震還有突然變故他是經歷過的,應該說已經習以為常。他收起目光,剛才他一直在觀察下面或身邊人的反應,他發現,郭仲旭的講話鼓舞了不少人,也振奮了不少人,不少人已經焦急地等着為郭省長鼓掌了。
羅玉笑在主席臺另一邊冷冷地瞅着他。
還有柳長鋒,那是怎樣的一種得意勁啊,仿佛,他已坐在審判臺上,急不可待地要審判朱天運了。
朱天運心裏掠過一層悲。這一搏,他和趙銘森是徹底輸了。輸得有些莫名其妙,輸得更是不明不白。由此他想到,這兩年,在人的經營上,趙銘森終還是沒玩過郭仲旭。官場說穿了還是玩人,玩不轉人,就玩不轉一切。趙銘森這方面,還是功夫不到位啊,或者說心不狠手不辣,才讓人家輕輕一搏就搏了回去。
突然間,他就對趙銘森生出一股恨來,真的是恨。
更深的悲涼卻留給了自己,他知道,自此以後,他就是一人孤軍作戰了。一個同盟如此不堪一擊,令他感到徹骨地冷寒。但心裏同時響出一個聲音,我不會放棄,不會妥協,絕不!
不妥協由不得朱天運。變局不僅僅是郭仲旭沖他們發難。劉志堅一死,整個案件馬上出現大回轉。也不知消息怎麽傳進去的,幾天時間,所有涉案者都反了供。首先是唐雪梅,第一時間就推翻了所有供述。聲稱自己是被逼,被誘供,并且說在審查中遭到了虐待,劉大狀對她施虐,刑訊逼供不說,還企圖玷污她。然後,就将所有問題推到了劉志堅身上,說她只是一名下級,上級領導要求她這麽幹,她能不從?你們哪個不是惟命是從?!她問得理直氣壯,再問她具體事,她就說記不清了,錢都按劉志堅的指令打出去的,至于打出去做什麽,讓辦案人員問劉廳長去。
跟着是葉富城,邵新梅和蔡永革等,口徑幾乎完全一致,就像有人寫好供詞,讓他們照着讀一樣,無一例外将所有責任都推到了劉志堅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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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湯永康!
葉眉愁苦着臉跟朱天運彙報這些時,朱天運是平靜的,沒顯出半點激動或憤懑。這時候再激動,就不是他朱天運了。劉志堅車禍消息一證實,他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往死人身上推,這已不是什麽新鮮手段,要不他們幹嘛讓劉志堅死。他沖葉眉說:“冷靜點,甭激動,這是一堂必修課,你要好好從中學習。”葉眉驚訝于他的平靜,陌生地望住他說:“局勢變成這樣,難道您一點不憤怒?”
“憤怒?我為什麽要憤怒?”朱天運反問葉眉。他在感嘆自己無力回天的同時,也感慨葉眉的不成熟。官場鬥争哪有那麽容易啊,他二十一歲參加工作,從秘書幹起,一路趟着泥濘,踩着荊棘,有時候還要踩地雷。溝溝坎坎走到今天,經歷過的鬥争形形色色,波雲詭谲,有些事遠比現在這事還離奇,還荒誕。早就練成了處事不驚,沉着應變的老辣功夫。看見葉眉一驚三乍,由不得就替她擔心。
葉眉意識到自己的錯,臉一紅,聲音輕輕地道:“對不住,我不該在這個時候煩您。”
朱天運富有同情地看了葉眉一眼,說:“現在要學會幹工作,更要學會保護自己,該是收起你鋒芒的時候了。”
“您是讓我妥協?”葉眉越發驚詫地問。
朱天運釋然一笑,說了句讓葉眉喜出望外的話:“世上不存在妥協,但必要的策略還是要講。小葉啊,你年輕,這些都是必經的,好好把握自己。送你一句話,只要你不放棄,就沒人敢逼你繳械。我看過一部電視劇,那上面的臺詞很有意思,有個游擊隊長說,放下武器是為了更有力地拿起武器,暫時低頭是為了永遠昂首。”
葉眉不傻,這番話的意味太深,也太有感染力。後面那兩句絕不是游擊隊長說的,是朱天運換個方式講了出來。官場上這種說話方式很普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楞是要借別人的口講出來。要不怎麽說,官場上一大半是啞謎,剩下一小半,那才是江湖。
葉眉動情地望住朱天運,心裏一時七上八下,不知說什麽才能把最真實的心情表出來。朱天運走過來,長輩一樣伸出手,拍拍她的肩:“沒事,雲遮住天的時候多,我們就等雨過天晴吧。”
“知道了朱書記,謝謝您教誨。”
茹娟來了,約朱天運吃飯。朱天運本想推辭。在這個非常時期,他惟一能選擇的就是閉門不出,電視上不見圖像,報紙上不見名字,重大場合不出現影子。這也是一種自保方式吧,無法還擊的時候,你只能選擇沉默選擇自保,因為你也是人家打擊的對象。說不定哪一天,狂風惡浪就朝你襲過來。
茹娟說,她從廣州帶了一位朋友,很想認識朱天運。朱天運最終還是被誘惑了,廣州來的朋友,茹娟是在暗示他啊。
他欣然應允。
地點選在離市區較遠的一家酒店,檔次不高,但飯菜很有特色。朱天運到那裏時,已是晚上七點二十。海州的交通狀況越來越差,一到上下班高峰期,車輛幾乎變成了蝸牛。老百姓對此怨聲載道,朱天運在多次會議上都強調,要下決心治理城市交通,要拿出切實有效的辦法來“治堵”。強調歸強調,這問題到現在也沒解決,相反,堵塞現象越來越嚴重。這又引起朱天運另一番思考,我們的幹部整天都在喊忙,個個日理萬機,忙得連回家的空都沒,好像真就在鞠躬盡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可他們到底在服什麽務,為誰服務?不知什麽時候,官員們對工作的熱情已成兩邊倒,重大項目工程建設,包括高鐵、高速、大型工業園區以及舊城改造等,個個争得頭破血流,唯恐下手慢一點,工作就被別人搶走。但那些關乎到老百姓生存的普遍性問題,比如菜藍子米袋子,比如衣食住行等公共事宜,卻你推我讓,反應極為遲鈍。
利益,利益才是驅動一切的杠杆。如果一道令下去,說把某條道扒了重建,你看他們積極不積極?
胡亂想着,朱天運來到了酒店。迎賓小姐滿臉桃花,笑得着實迷人,再三問先生幾位啊?朱天運說,前面來了人,不記得哪個包房了。小姐很熱情地幫他查單子,這時朱天運意外地看見了一個人,謝覺萍。盡管戴着墨鏡,頭也勾得很低,朱天運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他趕忙躲迎賓小姐後面,借着一棵高高大大的假樹掩護自己,想看看跟謝覺萍在一起的是什麽人?等了約莫五分鐘,有人出來了,熱情地迎着謝覺萍往樓上去。
朱天運被那兩個人驚呆了。一前一後從樓上走下來的,竟然是市紀委書記趙樸和省紀委肖慶和!對了,有消息說,肖慶和馬上要提撥為省紀委副書記了。
真是巧啊,你以為遠離市區安靜的地方,別人也認為安靜。結果,這裏就演繹出另一場熱鬧來。朱天運既震驚趙樸,又覺謝覺萍不可思議。真是無法把他們兩人聯系到一起啊。他曾以為,經歷過那樣一場劫難,謝覺萍就會永遠遠離政治,遠離是非,哪知……
敗興,真是敗興!朱天運一刻也不想在這裏久留了,更甭提吃飯。匆匆出門,給茹娟發條短信,說換個地方吃吧,這地方的飯菜他吃不下。茹娟很驚訝地回過一條短信說,我都看見您影子了,怎麽突然又消失?朱天運沒做任何解釋,順手敲出一家酒店名,給茹娟回複過去,讓她們往那邊趕。
茹娟帶來的男子姓李,叫李鐵,廣州公安局刑偵大隊刑警。茹娟說是她高中同學,朱天運看着不像。李鐵很年輕,三十出頭,非常精幹,朱天運以為他是特警。
茹娟開門見山,說劉志堅案完全是個陰謀,從一開始有人就設計好了,然後一步步逼劉志堅往套子裏鑽。朱天運聽着戰栗,打亂話說:“不至于吧,又不是恐怖片。”沒想茹娟更較真地道:“比恐怖片還恐怖,他們為了洗清自己,真是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
一句話觸到朱天運痛處,朱天運不再阻攔,任由茹娟說下去。
朱天運原以為,茹娟只是個商人,精明能幹,有投資頭腦,雖說也懂點政治,也能看出些門門道道,但絕不會精,不會看到深層。沒想茹娟的話讓他連連驚訝。茹娟說,這盤棋有人在下,讓駱建新出逃只是第一步,如果上面不全力追查,可能責任就讓駱建新一人擔了。沒想銘森書記和朱天運咬住不放,甚至有借駱建新案深挖硬挖的嫌疑。于是他們怕了,接連打出兩張牌,一張是把責任強行推給孟懷安,然後迫使孟懷安外逃。茹娟說,據她得到的消息,孟懷安的護照還有在國外藏身的地方都安排好了,路線一共安排了三條,這叫三重保險。
“那為什麽不讓劉志堅也走這條路,讓他外逃不就得了,幹嘛非要讓他死?”朱天運問。這個問題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內心裏,他真希望那是一場沒有人為因素也不帶任何陰謀的車禍,這樣接受起來至少心裏輕松些。可……
“一開始他們就是按這個設計的,包括劉志堅的護照身份證等,都是跟駱建新一起辦的,目的地也跟駱一樣,當初甚至想讓他跟駱一起外逃。又怕目标太大,逃不出去,最後才讓駱先走,讓劉再撐撐。”茹娟就像布局者,更像事件的導演,講得頭頭是道。朱天運聽得也是津津有味,似乎被茹娟帶到某個局中。
是的,局。官場上所有的手段還有陰謀都是用局來展開,局是一切,一切是局。布局或破局,便是官場最大的較量。
“劉志堅本來可以安全出去,他們也沒想趕盡殺絕,可是銘森書記安排了審計。”
“審計?”
“是,是審計迫使他們铤而走險。”
“你怎麽知道?”朱天運真是對茹娟刮目相看了,她簡直就是一政治奇才,看問題的角度還有破解謎團的能力,遠在那些庸官之上。
聽見朱天雲問,茹娟有點發急,紅臉道:“書記您是在懷疑我吧,千萬別,這些絕不是我憑空想像出的,有證據啊。您想想,劉志堅早不逃晚不逃,為什麽要等到省裏專家組的審計結果快要出來時才逃?答案只有一個,審計觸到了雷區,查出重大罪證了。”
朱天運的臉一下白了!市裏審計結果出來時,他曾找人了解過省裏對住建廳的審計,當時是問審計廳一位官員,那位官員告訴他,很多事上面不讓碰,不斷有人打招呼下指令,但負責審計的專家組姚組長是個很有血性的女人,被人稱為審計界的鐵娘子,什麽不讓碰偏碰什麽,哪怕天王老子打招呼她也不買帳。
“遲早會出大事的,要麽姚組長走人,要麽,建委整個班子翻船。”那位官員當時非常邪乎地跟朱天運說。劉志堅出逃後,朱天運再次找這位官員,當時他就猜想劉志堅倉惶出逃可能跟審計有關,遺憾的是,這位官員再也不接電話,極力回避他了。
官場上,有人一旦有意回避你,你就千萬別再硬找,就跟有人如果硬粘你你千萬要留神一樣。官場上的往來是有很多信號的,每張臉都是風向表都是官場晴陰的探測器。人家主動回避,要麽是有難言之隐,不便見你,要麽你有問題,他不能再見。為官多年,朱天運從來不幹強人所難之事。可是,那個懸疑一直在他心裏。現在聽茹娟這麽一說,他才知道自己當初的預感是正确的。
“車禍發生後,姚組長突然患病住院,審計組解散,所有的審計材料不翼而飛,專家組集體緘默。這一切,難道不能說明問題?”茹娟近乎在控訴了。朱天運長嘆一聲,他相信有人已把手伸到了各個觸角,開始在四處滅火了。可是相信頂什麽用呢,難道他有回天之術?
目前沒有!
“吃飯!”他重重地沖茹娟和李強說了聲,然後粗野地扒拉起飯菜來。
叫李鐵的刑警也給朱天運帶來了秘密,事關幾千裏之外的那場車禍。李鐵說,劉志堅乘坐的是廣州一家貿易公司的車,開車的是那麽姓溫的女演員的表哥,劉志堅當時的身份是廣州永信恒泰貿易集團董事長,他的名字不叫劉志堅,持的是一張叫柳宏信的假身份證。溫的身份是他助理兼私人秘書,也用了假身份證,名字是陳莺莺。車子快要駛上通往機場的高速路時,前面遭遇車禍,幾名交警指揮着疏散交通。當時堵在路上的車子有幾十輛,劉志堅可能是緊張,怕被盤查,讓司機繞道而行。司機猶豫着不肯,這時間就有警察朝這輛車走來,溫也怕了,厲聲讓她表哥走便道。那地方正好有一便道,約莫五公裏長。車子七拐八拐,終于駛上便道,走了約莫五分鐘,一輛大卡迎面駛過來,只聽得轟隆隆一陣巨響,大卡上面的貨物落了下來,堵死了路。司機跳出來,左看看右看看,慢條斯理不急不慌,後來竟坐路邊抽煙去了。登機時間眼看要到,劉志堅心裏發慌,忍不住跳下去跟司機理論幾聲,司機說有種你幫我把貨物裝上啊。劉志堅罵司機不講理,司機說講個嘛理,我沒揍你就是很講理了。無奈之下,劉志堅又讓車子往後倒,想回到原來公路上去。溫演員的表哥滿臉不高興,抱怨他們亂指揮,說這樣的便道根本走不了車。正往後倒着,突聽得一聲巨響,從後面又駛來一輛大卡,毫不客氣一頭就頂到了小車上。小車被彈出老遠,撞到前面那輛大卡上又彈回來,在路面上打了幾個轉,後面大卡趁勢而上,以千鈞之力輾壓過去……
談起現場的慘狀,李鐵連聲唏噓。朱天運腦子裏冒出血肉橫飛的場面,猛然間又想起一件事,去年某地查案,也是驚天大案,查到後來,有人坐不住了,要強行滅火,紀委一幹人不屈壓力,冒着風險繼續查,結果某天,紀委副書記乘坐的車子被幾輛車擋在路上,衆目睽睽之下,重型壓路機從上面轟然輾過,這樣的慘案,最終告之公衆的也是一起交通事故……
一陣巨大的壓抑後,李鐵又告訴朱天運另一件事,劉志堅跟他老婆是分開逃的,興許他提前預感到什麽,沒讓老婆跟他走同一條線。車禍發生後,劉志堅老婆神秘失蹤,到現在也沒有消息。李鐵說,按他掌握的情況,劉的老婆并沒落到那些人手裏,肯定是躲了起來。
“馬上找到她!”朱天運下意識地發起了指令。
一連幾天,朱天運都打不起精神,并不是接二連三的變局吓住了他,也不是受到來自某方的壓力或威脅,而是他自己給自己不給力。說來奇怪,海東發生如此超強地震,朱天運這邊卻很平靜。一周裏沒人找過他,沒人跟他通過電話,就連于洋這邊,好像也突然沉默,不主動跟他聯系了。有關駱建新一案,現在全變了味。按照郭仲旭要求,海州紀委開始撥亂反正,按照不擴大事态不波及無辜不制造混亂的三不原則,重新梳理案情。郭仲旭煞有介事地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專案小組先從緝拿駱建新入手,通過各方途徑,積極将駱建新引渡回來。
這等于是給駱建新案重新定了調,先緝拿人,再調查。人不緝拿回來,所有調查工作全部停止。朱天運黯然發出一片苦笑,誰都不能說郭仲旭有錯,他才是抓主要矛盾呢,到哪裏他這話都挑不出毛病,而且會讓人精神振奮。相比之下,趙銘森真就有些亂搞,放着外逃貪官不往回引渡,楞是在內部制造一系列矛盾,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趙銘森跟駱建新有什麽勾當,故意贻誤時機,讓駱建新逍遙法外。而人家郭省長才是真正向貪官開刀,不讓外逃貪官有藏身之地,不給貪官任何喘息的機會!
事實呢?但凡逃出去,能那麽容易引渡回來?遠華走私案賴昌星出去多少年了,到現在還在交涉。還有去年從海東逃走的移動總經理,以及失蹤的湯永麗現在連藏身地點都沒找到。人家這是玩另一種游戲啊,在遙遙無期的引渡中,讓一切歸于平靜,再也掀不起惡浪,直到人們徹底淡忘!
什麽是官場智慧,這才是。
這天劉大狀突然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這活我不幹了,幹不了,書記你讓我走人,現在我就申請退休。”
朱天運剛剛練完字,這段時間他突然又對書法産生的興趣,将扔過去幾年的筆重新提了起來。
“大狀,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我這字寫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劉大狀看也沒看就道,順手拿起紙杯,接了一杯水,咣裏咣當灌了下去,手一抹嘴,又放起了炮:“一夜間烏雲遮頂,啥都變樣了,我受不了,你讓我退休,我回老家種地去。”
朱天運擱下毛筆,洗了把手,笑呵呵問:“你老家有地啊,多少?”
“幾十畝呢,夠我種!”
“不錯,不錯啊,沒想到你還給自己留了一手,不想上班了,回家還有地種。我就虧大發了,就算退了休,也只能打打牌寫寫字,沒你那麽好的福氣,我也好想種塊地啊。”朱天運嘆道。
“那有什麽,我讓你十畝,足夠種。”
“一言為定,可不許反悔。”
劉大狀正想說不反悔,忽然意識到上了朱天運當,自己跑來說什麽,怎麽糊裏糊塗說到種地上了?
“朱書記,你在逃避!”劉大狀不滿地說。
“逃避,我逃避什麽?還是說種地,種地好啊,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不說種地,我不上你的當,我是來告狀的!”
“告什麽狀,你個大炮筒子,整天就知道告狀。”朱天運仍然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劉大狀真是被他逗急了,再也不繞彎子,硬梗梗道:“他們把人都放走了,奶奶的,我這都瞎忙活了些什麽?!”
“放走了?”朱天運臉色一暗,正經起來。
“是啊,全放走了,唐雪梅那娘們還揚言要告我,說我在調查期間對她性騷擾。我劉大炮會騷擾她?讓她告吧,我看現在是越來越沒希望了。”
劉大狀一氣發了不少牢騷,朱天運靜靜地聽着,邊聽邊端詳劉大狀。他發現自己還是做了一件漂亮事,發現了劉大狀這個人,将來要是有機會,一定要把他安排到更合适的位子上!劉大狀終于把火洩完了,一屁股坐下,像鬥敗了的公牛,呼呼喘着粗氣。朱天運拿起杯子,給劉大狀接了水,遞給他道:“發完心裏好受些了吧?”
劉大狀接過杯子,突然很老實地說:“朱書記,對不住啊,我心裏堵,沒地方洩火。眼下這局面,我能理解,能理解啊。可我就是管不住這燥脾氣。”
朱天運眼裏有了濕,一個男人面對另一個男人的無助,竟然就有了濕。悵然片刻,像是用很幽遠的聲音說:“大狀,先請假去種段地吧,種地其實也很好的。”又道:“在自己地裏,想怎麽種就怎麽種,哪個敢來強迫!”
“我不去!”劉大狀突然歪着脖子說。見朱天運愣怔,又進一步道:“陪也要陪他們玩下去,我還不信世界是斜的!”
人果然是一個個放了出來,不只唐雪梅,之前雙規或采取措施了的,都以各種理由放了出來。奇怪的是湯永康并沒出來,而且有消息說,郭仲旭已暗下指令,要有關方面限期将湯氏集團負責人湯永麗緝拿歸案。
這有點讓人看不懂。
不管怎麽,海東是跟以前徹底不一樣了。海州也未幸免,柳長鋒甚至已經越過朱天運,四處行使特權,俨然是海州老大。以前那張假惺惺的笑臉再也不在,換之一張冷笑着的臉。不過見了朱天運還是打招呼,但稱謂變了,以前是恭恭敬敬稱書記,稱老板,現在竟然開口稱老朱,而且是在會上!
官場險惡,什麽事都不足為怪,朱天運能接受得了。他也适時地調整态度,将姿态放到最低。該彎腰時必須彎腰,該低頭是盡量低頭,低頭彎腰死不了人。他清楚,柳長鋒是逼着他學趙銘森,請病假去住院,徹底退出舞臺。他難遂其願,仍然很讨嫌地出現在政治舞臺上。不過以前圍繞着朱天運轉的人,如今差不多都掉了頭,沒掉頭的,也如履薄冰般在等待。某個晚上,馮楠楠帶着老公安克儉來朱天運家,訴了半夜的苦。說怎麽也沒想到,孟懷安還會回來,還能坦然自若地繼續坐在一把手位子上。安克儉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去建委呢,現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馮楠楠也附和,是啊姐夫,怎麽能這樣呢,不是說趙書記挺正義的麽,怎麽變成縮頭烏龜了?朱天運黑了臉,縮頭烏龜四個字狠狠咬噬了他的心。盡管孟懷安回來的事實讓他覺得無法再面對海州任何一個有正義感的官員,可他還是不想聽到這四個字,更不想有人把這個字送給銘森書記。
後來朱天運又想,現在是訴苦的時候嗎?他忽然覺得,自己某些方面跟趙銘森一樣失敗。
安意林也放出來了,趾高氣揚地原又跟在柳長鋒後面。趙樸這樣跟朱天運解釋,沒辦法啊書記,證據查不實,又不能無限期限制人家,只能先放出來。朱天運帶着贊賞的口氣道:“趙書記一向堅持原則,堅持原則沒錯的,什麽時候都得有一批堅持原則的人吧?”趙樸并沒臉紅,容易臉紅的人在官場上是混不開的,趙樸現在算是被浪打醒的魚,知道往哪邊游。異常淡定地道:“多謝書記誇獎,不過原則這東西,看你怎麽理解,我倒是覺得,有些東西堅持得太久很沒勁,你說呢?”朱天運頭次聽到,趙樸把您改成了你,還用了反問語氣。他想笑卻笑不出來,硬鼓着勁兒道:“不錯不錯,今天我算是受教了。”
受教的還不止這些,跟趙樸談過話第二天,葉眉急急忙忙來了,進門就說:“朱書記,出大事了。”邊上辦公室閑得發慌的秘書孫曉偉聽見老婆腳步聲,也走了進來。朱天運掃了眼小倆口,問葉眉:“又是什麽大事,不會是沖我來了吧?”這話絕不是随便說出的,事實上從某個時候開始,朱天運就在等,他相信最終風暴會落到他這裏,趙銘森那邊不過是序幕。葉眉說不是,朱天運哦了一聲,又問到底是啥事,幹嘛這麽慌?葉眉的聲音很緊,話幾乎是從嗓子裏跳出來的。她說,明澤秀查出問題了!她是剛剛從省反貪局聽到的內部消息,目前柳長鋒還有趙樸正在向羅副省長彙報呢。
朱天運已經波瀾不驚了,就算比這更狠的消息,照樣能做到心靜如水。這段日子他是在煉獄,人在一定時期,必須經歷一場煉獄。對為官者來說,地獄比天堂更能磨砺人,逆境遠比順境讓人堅強。見葉眉還在發急,朱天運批評道:“你急什麽,有什麽可慌的,明澤秀怎麽了,如果真有問題,就應該查,都是黨的幹部,誰也不能特殊!”
一句嗆住了葉眉,葉眉撲閃着眼睛,看看朱天運又看看自己丈夫,委屈勁兒沒地方發洩,最後還是乖乖低下了頭。
朱天運又語重心長地說:“小葉啊,這樣下去不行,你幹這項工作,一定要懂得,這些都是機密,不能亂說,對誰也不行。另外,遇事要自己分析,自己判斷,不要聽風就信雨。”葉眉正眼巴巴地聽着,朱天運突然收起話頭道:“就這樣,你們回去吧。最近都精神點,別整天丢了魂似的,讓人笑話。”
沒有人會想到,朱天運這是在保護葉眉。怕葉眉太執着,更怕葉眉失衡,畢竟年輕,忍耐力有限啊。年輕容易犯錯誤,尤其愛犯急于冒進的錯誤。在官場,該進時一定要進,該退縮時必須全力退縮。當局面不利于你說話時,你的嘴巴必須牢牢緊閉,絕不能亂說一個字。因為這個時候,毀你只是一句話的事。
但願葉眉能盡快懂得這些。
兩人走後,朱天運沉沉地坐下。怕啥來啥,真是人倒黴鬼吹燈,怎麽又把明澤秀給牽扯了出來?柳長鋒派人查明澤秀,他是知道的,也拐彎抹角提醒過明澤秀,意思是讓她提防點,別成了靶子。當時明澤秀給他表态:“放心吧朱書記,我不怕。就算有人硬要往我身上潑髒水,我也不怕。我明澤秀經得起任何人查,讓他們來查我好了,我等着。”
朱天運信了這話。他怎麽能相信呢?
晚上,朱天運哪也沒去,老老實實候在家中。他料定家門會被敲響。不到八點,真的響起敲門聲,朱天運打開門,就見明澤秀臉色灰暗地站在外面。後面還跟着一位男人,定是她丈夫。
明澤秀一進屋,就哭了起來。嗚嗚咽咽,流出一大片子淚。朱天運多少有些煩,這個時候他真不想看到眼淚。他沖明澤秀丈夫說:“具體怎麽回事,能講就講,不能講,請二位回去吧。”
明澤秀的丈夫是大學教師,一個很本分很有分寸感的知識分子,姓史,人稱史教授。史教授坐在朱天運對面,很不自在。沖朱天運幹笑了一會,挪了挪屁股說:“我們給朱書記添麻煩了,澤秀是做過一些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