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
壓住不報,是要犯錯誤的啊,昨天下午,中紀委領導還打電話過問此事呢。
“要不你專程去趟北京,找首長單獨彙報,聽聽首長意見?”趙銘森這陣已沒了省委一把手的武斷,完全是征詢的口吻。他說的首長,是原海東省委書記,目前在中紀委任要職。駱建新一案,就是首長最先跟趙銘森通報的。昨天下午那個電話,也是首長指派監察室領導打的。
“這怕不妥吧,會不會給首長出難題?”于洋吞吞吐吐,顯然他對這個提議有異議,卻又不敢太過明顯地表現出來。
于洋的話讓趙銘森一陣多想。于洋這話是很有層次的,內涵也極為豐富,往深往淺都可理解,但就是不能說出來。趙銘森不可能感受不到,其實他很理解于洋的苦心,也只有于洋,敢跟他這麽說話,換了別人,早接着他的話音往上捅了。往上捅有時是好事,更多的時候,卻是大敗筆,尤其他們這一層領導,往上呈一個字,都得慎而又慎。趙銘森最近有點急躁,不能不急啊,駱建新一案,讓海東再次成為全國觸目的焦點,也讓他的處境變得極其微妙。在駱建新一案上,趙銘森似乎有些轉不過彎子。不是趙銘森不開竅,而是他這個位子思考問題絕不能跟別人一樣,寧可快半拍,也絕不能拉半步。左一點好掉頭,要是右那麽一丁點,問題性質立馬不一樣。
“算了,這事還是你決定吧,我權當不知道。”思慮半天,趙銘森還是沒表态,耍了一個不太聰明的滑頭,順手将那封信件交于洋手上。有時候這樣的滑頭必須耍,不耍大家都沒餘地,一耍,指不定誰都有了回旋空間。果然,于洋臉上的愁容展開,邊小心翼翼往文件夾裏裝信邊說:“也好,将來出了問題,我一個人承擔,就當我這個紀委書記不稱職。”
于洋這話說得太豪爽,趙銘森心裏登時熨貼不少。做下屬的,能以這種姿态承擔責任,為他這個省委書記分憂,令人欣慰啊,可惜這樣的下屬越來越少。如今都是人精,有好處一窩蜂争着搶,輪到有風險的事,大家全都縮着頭不出面,讓他一個人沖在前面。為此事,趙銘森已經發過不止一次火,可發火一點不起作用。尤其省府那邊,到現在也沒就駱建新一案表過什麽态。省長郭仲旭和副省長羅玉笑冷眼旁觀,成心将他的軍。想到這些,趙銘森舒展的眉頭再次凝上,心裏恨恨道,好吧,只要你們能沉得住氣,我趙銘森一定沉得住氣!
甭以為官場上的暗拳暗腳只在低層,同樣的鬥争省裏照樣存在,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兩年,趙銘森跟省府郭仲旭和羅玉笑之間,看似很和諧,很配合,但暗地裏卻一點不配合,你一拳我一腳的事多得海了去了。郭仲旭仗着自己在更高層有人,又比趙銘森年輕,資歷不相上下,時時刻刻都想擠走他,取而代之。羅玉笑更是鐵了心的把寶押在郭仲旭這邊,旗幟鮮明地捍衛着郭仲旭在海東的地位。表面上對趙銘森惟命是從,背底裏卻變着法子給趙銘森使絆子出難題。省委很多決策,到了政府那邊,不是打折扣就是找種種理由給你拖,拖得讓你發不出脾氣。去年海州曝出兩千畝土地特大腐敗案,趙銘森和于洋都是鐵了心要查,可是……
一想兩千畝土地案,趙銘森脊背上又有了涼氣。海州兩千畝土地案其實就是導火索,是讓駱建新狗急跳牆、倉惶出逃的直接原因。現在,這案怕是又要被重新提起。
說實在的,趙銘森心裏也不樂意,很多事是查不出底的,底太深,查到中間就被堅硬的石壁擋住了,這就是很多案件不了了之的原因。海州土地案也是一樣,還沒怎麽深查,就已引來各方刁難,有人甚至公開指責他,是不是想踩着衆人的屍體往上爬?
難啊,誰都以為省委書記就可一手遮天,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哪知道省委書記腳下,也有踢不開繞不掉的石頭!
周五下午五點,朱天運剛打發走一撥客人,于洋的電話到了,問他下午有沒有安排?朱天運笑着說:“現在哪敢有安排,老老實實回家呗。”于洋笑說:“朱書記啥時候也學會來這套了,說過的話忘了?”
朱天運有些發愣,忽然記起那天說過的紅嘴一事,馬上明白過來:“哪敢忘,怕你于書記沒時間。想吃了是不,我馬上安排。”
于洋道:“想吃不想吃就那麽回事,找個地方吧,有件事想碰碰頭。”
上次朱天運說的紅嘴魚,是有典故的。海州有家著名的酒店,規模不大,但風格很獨特,招牌菜就是紅嘴魚。這魚是海州特産,産于紅水灣一帶。刺少,味道極鮮美,慕名而去者甚多。有次柳長鋒請副省長羅玉笑去那家酒店吃紅嘴魚,駱建新等人也坐陪。吃到中間,老板娘安排了一檔節目:幹岸釣魚。偌大的包廂燈光忽然一暗,朦朦胧胧中,中間那道看似是牆實則是機關的“牆壁”緩緩打開,另一間包房裏,走出五個妙齡女子。五個女子皆是美人魚打扮,光滑的肌膚上裹着薄薄的紗,下擺收得很緊,尾巴拖在地毯上。然後她們做出饑渴狀,掙紮着,呻吟着,緩緩朝水中游來。音樂這時候也變了味,輕揚,卻令人血脈贲漲,很有蠱惑性的那種。燈光更是變得迷離,尤如将人沉到了海底迷宮。包房裏的人頓時屏住呼吸,目光像被粘上去一樣吸在了不期而至的美人魚上。五條魚游走着,渴望着,做出撓首弄姿的一連串動作後,來到她們早已選定的目标身邊。當然,來到羅玉笑身邊的,自然是最美也最性感的一條,那女子膚白如玉,指頭輕輕一點,就能滴出水來,眉眼更是生情,勾魂攝魄。細細的腰身,修長的雙腿,高聳的雙峰,渾圓結實彈性十足的臀,幾乎讓男人們挑不出一點刺來。沒刺就是紅嘴魚。急不可待的羅玉笑一下就将她摟到了懷裏,小魚兒呻吟一聲,咯咯笑着,輕輕點了下羅玉笑鼻梁,又溜走了。
“想逃?”羅玉笑那天喝了點酒,趁着酒興,真就在包房裏玩起了水下摸魚兒的游戲。那場面真是精彩極了,一邊是省長,笨手笨腳而又餓急似的想吃到那條魚,一邊是狡猾頑皮、想被吃而又故意躲着不讓吃的美人魚。其他人被鼓舞,在魚的帶動下,也都離開座位,配合似地跟魚們鬥智鬥勇起來。終于,羅玉笑将魚釣上了,狠狠在臉上嘬一口,解恨似地又狠掐一下胸,然後笑着:“這魚好,這魚吃起來才有味。”
五位妙齡女子都是塗着深紅色唇膏的,老板娘的意思是讓她們更像紅嘴魚,逼真。男人們忘乎所以,把這點沒注意到,結果游戲結束,每個人都是紅嘴唇,幸虧被柳長鋒發現了,要不然從酒店出來,面子就失大了。就那,副省長羅玉笑還是美美出了一回醜。誰也沒想到,那條最美的魚身上帶紅,例假來着呢,染了羅玉笑一手。老板娘見多識廣,情急關頭,突然冒出一句,省長真是紅啊,吉運啊,恭喜恭喜。其他人馬上反應過來,齊了聲地跟羅玉笑恭喜:紅運高照,省長紅運高照啊。
Advertisement
紅嘴魚在海東高層便有了另一種說法。
朱天運并沒請于洋去吃紅嘴魚,玩笑而已,那種地方還是少去為妙。朱天運叫上秘書長唐國樞,直接到了芷園。跟接待處長叮咛一番,弄幾條最新鮮的紅嘴魚,有首長要吃。不大功夫,于洋也到了,一看唐國樞也在,眉頭微微一擰。朱天運會意,跟唐國樞遞個眼色:“快去看看魚好沒,完了你陪領導,不用管我和于書記了。”唐國樞機敏地道:“有您陪于書記,我就不瞎湊熱鬧了,那邊一桌人,今天夠我忙活的。”說完溜腿走了。于洋道:“不耽誤工作吧,別把你正事給影響了。”朱天運說:“正事就是陪你度周末,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麽?”
于洋呵呵笑出了聲。
他們倆個,要說密,也還沒到什麽都暢開了說的地步。但絕不會生分,這點他們都相信。常委跟常委之間,能到他們這程度已經很不容易。官場裏的密是有特定條件的,不是志同道合就能密起來。一要看背景,背景相同的人才有可能走向密。二要看淵源,不是同一條線上的人很難走到一起,更別說密切。三嘛,還要看是否有共同的利益牽制着雙方。官場是個講利益的地方,沒有什麽比利益更能維系雙方,這個利益往往又是不可告人的,必須私下裏暗謀。這一暗一謀,不親密的都親密了。
朱天運跟于洋的關系跟上面三點都靠不上邊,既沒一塊共過事,也沒合謀過什麽,更不是誰一手提攜了他們。兩人最初的親近完全是能談得來,話能說一起事能想一起。你在高處居久了,發現這一點其實很難,身邊盡管左呼右擁,人多得跟唱戲一樣,可真要找個說話的,卻又那麽難。當然,銘森書記從中也起了很關鍵的作用,于洋剛來海東時,銘森書記請他吃過幾頓飯,每次都讓朱天運坐陪。朱天運到省委彙報工作,銘森書記也樂意把于洋叫來,一塊聽彙報。這種暗示的作用很強,到現在,他們都不用懷疑在趙銘森這裏的位置,更不用懷疑誰會把誰出賣掉。因為趙銘森是鏡子,從趙銘森這裏,他們就能掂出對方分量,更能掂出對方的忠誠度。
寒喧幾句,于洋拿出兩封信,跟朱天運說:“兩顆炸彈,送給你鑒定一下。”朱天運接過信說:“要真是炸彈,你敢往出拿,頂多也就是兩桶汽油。”目光已在信上急促地掃起來,不大工夫,看完了,表情有些震撼。兩封信一封是跟銘森書記彙報過的,一封沒。于洋判斷得沒錯,跟銘森書記彙報完第三天,他自己又接到一封神秘來信。這封信同樣是駱建新親筆寫的,但寄信地址卻在海州市區。駱建新在這封信裏稱,如果紀委膽敢在他走後采取任何行動,給他施加壓力,他将毫不客氣地把相關內幕曝出來,讓紀委還有海東省委無法收拾殘局。駱建新還說,他将鏈上的所有人以及所有事制作成秘密文件,留在一位女同志手裏,希望于洋慎重對待他的同時,也對這位女同志予以關照,大家都別把事做太絕。
于洋帶着兩個目的來,一是信中這個鏈字刺激了他,這條鏈到底有多長,鏈進去的人究竟有多少,他心裏尚不十分有底,需要從朱天運這裏找點底。還有駱建新說的女同志到底是誰,于洋猜不到,但他相信朱天運知道這女人。二來,從最近專案組調查情況看,駱建新一案,牽扯到不少海州的人和事,這個他得提前跟朱天運透透氣,免得到時朱天運罵娘。不添磚淨撤瓦,搞得人家內部分崩離析,人人自危,讓海州變成一盤散沙。
“女同志?”朱天運已經看完信,困惑地擰起了眉頭。
“是啊,他給我出了一道難題,解不開,所以請教你來了。”于洋很誠懇地說。
“還真算是一枚炸彈,炸傷力夠可以的啊。”朱天運起身,在包房裏來回踱步。踱着踱着,突然停下:“你說這女人是誰?”
于洋道:“我要是知道,幹嘛還要讓你看,這是絕密,你懂不,銘森書記還不知道第二封信呢。”于洋說的是實話,收到第二封信後,他思考了一晚上,決定先不彙報到趙銘森那裏,怕趙銘森被這封信打亂步子。
現在步子不能亂啊,一亂就不可收拾!
“操蛋,他幹嘛要交給一個女人呢,這小子到底玩哪套?”朱天運顯然被駱建新兩封信惑住了,惑住好,于洋要的就這效果。
“會是謝覺萍?”朱天運再次停下煩燥的腳步,目光跳了幾跳。于洋搖頭:“不可能是她,前些天我們找過謝覺萍,她對駱建新出逃一無所知。”
“不大可能!”朱天運丢下這句,繼續踱步,走幾步又道:“沒聽說駱建新還有其他女人啊,他在女人問題上相對還算收斂。”
“謝覺萍也不能算他駱建新的女人吧?”于洋反駁道。
“是不能算,但謝覺萍這女人很複雜,你能說她是誰的女人吧?”
“這話有理,這話有理啊。”于洋爽朗地笑出了聲,關于謝覺萍,于洋聽到過不少傳聞,這女人後面站着不少男人,都是些重量級人物,可具體想把她歸給誰,又難。
“書記找謝覺萍什麽事,她不是還在裏面嗎?”朱天運忽然問。
于洋猶豫一下,還是說:“兩千畝土地,她把問題都攬了起來,當時稀裏糊塗就讓她進去了,現在想想,有點不負責任。”
于洋說了實話,海州市海寧區兩千畝土地特大腐敗案發生後,震驚全國,輿論更是将海東方方面面逼進死胡同,中央責令海東嚴查,當時于洋剛到海東,各方面情況吃得都不透。查案當中,此案當事人、海東大洋集團董事長、大地産商閻三平第一時間供出了時任住建廳重點項目辦公室主任謝覺萍,經查,謝覺萍僅在這一項目上,就從大洋旗下的地産公司手中收受賄賂兩千四百六十二萬,外加一輛豪華車、兩套別墅。謝覺萍本人對此也供認不諱。案件本來還可以繼續查下去,但當時有人發話,要求盡快結案,于是紀委這邊就将責任全部歸結到謝覺萍一個人身上。這事成了于洋心中一個負擔,總覺得此案辦得荒唐,辦得沒有人性。謝覺萍有那麽大能耐,一個重點項目辦主任就能把兩千畝土地低價出讓掉?于洋一直想找機會補救,正好這次查駱建新案,謝覺萍那邊又辦了保外救醫,目前住在北山醫院,所以就……
“你于書記手下也有冤案啊,現在後悔了?”朱天運進一步問。
“後悔倒未必,不管怎麽,她是貪了,做了不該做的事,進去是應該的。只是……”
“只是什麽?”朱天運逼得很緊,因為這時候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謝覺萍身上。朱天運跟謝覺萍是有過一些接觸的,兩千畝土地案對他震動更大,當時怎麽也沒想到謝覺萍會攪進去,至于後來謝覺萍一個人把問題扛起來,對他來說就不只是震驚,而是十分難受。
官場中總是有一些悲劇性人物,他們有活躍的時候,但他們的活躍是為了別人更活躍,他們到官場中來的目的,就是充當伴舞,充當配角,自己永遠成不了主角,一旦需要他們做出某種犧牲,他們就別無選擇地去堵槍眼,或成為炮灰。朱天運暗自感慨一會,又道:“她說什麽了,不會良心發現了吧?”
于洋搖頭。那天他跟謝覺萍談過,謝覺萍還是最初受審查時的樣子,要說有什麽變化,那就是對他這個紀委書記多了一份仇恨。聽完他一席話,謝覺萍态度生硬地嗆他道:“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想送我進去嗎,我進去了,書記您難道還不滿意?”
這女人,太有個性了。個性即命運,尤其官場中人,不該太有個性啊。于洋也替謝覺萍發感慨,進而又想自己,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天找謝覺萍,并不是詢問駱建新是否把東西交給了她,當時還沒收到駱建信這封信呢。謝覺萍将一份重要文件藏了起來,那份文件很重要,關系到兩千畝土地案能否最終查實。這案子本來已經過去了,草草審查,草草結案,可最近中紀委又有新指示,要求重新查,怕是這一次……
于洋一時有些思想抛錨。
“這就奇怪,除了她,姓駱的還能把東西給誰?”朱天運還在那裏苦想,似乎他的興趣比于洋還大。
“他會不會還有別的女人,很隐秘的那種。”于洋收回心思,剛才抛錨抛得有些厲害。
“這個你得去問駱廳長,可惜人家現在到了國外。對了,他有下落了沒?”
于洋搖頭。時至今日,他們還沒準确地掌握到駱建新在國外的具體位置。外交方面是努力了,但沒有結果。為此事他已挨了上面的批,辦事不力啊,他現在壓力很大。
兩人又扯一會,最終也沒扯出個所以然。朱天運說:“算了,這問題太頭痛,說點輕松的吧。”
于洋苦笑着臉道:“這問題交給你,抓緊想,有答案馬上告訴我,我現在是裏外交困啊。”
于洋一句話,忽然觸動了朱天運心思。于洋哪裏算是裏外交困,真正裏外所困的是他朱天運!
有些事一直埋在朱天運心裏,折磨着他也難為着他。朱天運在海州的地位很是尴尬,表面看,他是省委常委、海州市委書記,高高在上的人,按別人的說法,海州是他的地盤他的天下,他在海州可以無所不能。實際中卻遠不是,現實複雜得很吶。他跟柳長鋒的關系跟所有的書記跟市長的關系一樣,是在鬥争中求平衡,妥協中謀發展,表面友好暗中藏刀,磕磕絆絆往前走的關系。柳長鋒看似對他畢恭畢敬,尊重加熱愛,客氣帶恭維,內心裏則巴不得他早點離開海州,滾一邊去。人家瞅這位子瞅很久了啊,這年頭,有誰心甘情願被你壓着?可朱天運不想走,也走不了。省裏沒他位置,到別的省去更不可能。官當到他這位置,瓶頸就有了,而且是大瓶頸,再想上半個臺階,都難得不敢想象。都說如今當官,一要上面有人,關鍵時候要說你行。二要腰裏有銅,必要時候拿出真金白銀。三要下面有支撐,膠着時組織能找到用你的理由。但這都是官場初級階段,真到了他這層面,這些小兒科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到海州後,朱天運一度時間頗為自信,也大刀闊斧幹了那麽一陣子,可是很快發現,權力在給你帶來巨大空間的同時,也帶給你一大堆麻煩。有些麻煩因人而起,有些因事而起。而且越到權力高層,這種麻煩解決起來就越難人,遠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好像手中握權,就可以所向披靡。你披靡不了。舞臺有多寬,風險就有多大,世間萬事大都逃不過這個理,為官也是如此。意識到自己可能有點激進,朱天運馬上調整策略,變得低調溫和起來。有人說他到海州,只砍了一斧子就不動作了,也有人說他試了一下水,馬上縮回了腳。這些都是事實,朱天運并不覺得別人在諷刺他取笑他,倒覺得別人幫着他修正了腳步,沒讓自己再危險下去。他這一收,鋒芒是沒了,可新的問題又來。一方面海州受了損失,各項工作的步子都慢了下來,這對他是極大的威脅。不管怎麽,為官還是要看政績的,而且層面越高,政績兩個字就越顯得重要。他急。另一方面,有人誤讀了他的策略,以為他縮手是怕,是畏懼。在官場,你可以讓別人這樣想那樣想,但千萬不能讓別人認為你怕。這種錯誤的信息會激發別人的鬥志。
朱天運現在就陷在這樣一口怪井裏。
一方面柳長鋒虎視眈眈盯着他位子,表面對他又尊重又熱情,內心裏卻巴不得他翻船,早一點滾蛋。這是官場常态,到朱天運這程度,想問題就再也不理想不偏激了,把很多病态的東西看成常态,把非正常看成正常,要說也是他們一個本事,是功夫,不然就會鬧出笑話,難道你真會相信柳長鋒會服服帖帖跟在你屁股後面走,那不扯淡嘛。而且現在還不只一個柳長鋒,省裏市裏盯着他這位子的,多。這是人際關系上的陷阱,或者叫黑洞,總也光明不了。另一方面,海州是海東省會,地位特殊,往海州插手的人實在太多。省裏每一位領導,特別是省長郭仲旭和副省長羅玉笑,對海州的事格外上心,常常出奇不意地打過來招呼,指示他這事該這麽做,那事該那麽做。實在不好指示的,會繞着彎兒把意思傳達到。這些指示不聽,會影響他跟省府的關系,聽了,他在海州就成了擺設,很多事根本不能按他的意願辦!
那兩千畝土地就是例證,當時他根本做不了主,一切都讓別人操縱,他還不能吭聲,只能裝糊塗!
出了問題卻讓他來擔,要讓他收拾殘局,而且不能把任何人牽扯進去,必須處理得幹幹淨淨!
朱天運實在受不了這些,他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更不是一個可以給任何人收拾殘局的人。所以,駱建新案浮出水面後,朱天運心裏是有一些妄想的,叫陰謀也行。想借此案打破些什麽,改變些什麽,或者破壞掉某種格局,給他重新建立新格局的機會!
這天于洋還跟朱天運說了另一件事,兩人聊到差不多時,于洋說:“另外還有一事想請書記幫忙,可不能嫌我麻煩啊。”
“怎麽會呢,說,什麽事?”
“借人。”
“借什麽人?”朱天運一下就警惕了。
“還能借什麽,辦案缺人,支援我一下。”
“這個啊,駭我一跳,行,看上誰只管抽,全力支持。”朱天運暴出爽朗的笑。剛才他以為,于洋又要對海州哪個幹部采取措施,紀委書記說這種話時往往會用一些別的詞,借人有時就是把這人帶走。
“這是名單,把他們全借給我。”于洋掏出一張表,遞給朱天運。朱天運一看,眉頭立馬皺起:“借這麽多啊,莫不是……”
他差點将大規模行動說出來。
于洋避開朱天運目光,有點傷感地道:“這次我不想留遺憾,不想再找替罪羊。”
一句話說得朱天運暗暗興奮。随後就又暗淡了,不管怎麽,作為市委書記,他還是不想在自己地盤上鬧出太大動靜。
有些動靜鬧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