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駱建新一案果然緊鑼密鼓查起來,不過于洋這次将局勢控制得非常好,紀委這邊是急流湧動,一波追着一波,外界卻近乎聽不到什麽。
這天秘書孫曉偉從省委那邊辦完事回來,壓低聲音跟朱天運說:“風聲緊促啊朱書記,這次怕是要動真格了。”
“什麽要動真格?”朱天運擡起目光,多少帶點不滿地看住自己秘書。朱天運不喜歡秘書多嘴,更不喜歡秘書搬弄是非,可現在的秘書偏偏喜歡這些,一個個全是小靈通。有時候領導間還沒傳開的事,秘書那邊已成了舊聞。好在孫曉偉這方面毛病還不是太多,朱天運感覺今天的孫曉偉有些反常,不過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
“說啊,吞吞吐吐做什麽?”他又說一句。孫曉偉就越發不自然,真就吞吞吐吐起來。
“也不,就是聽到一些怪談,想跟書記報告。”
“什麽怪談?”
“他們說,柳老板這次怕……”
“亂扯什麽淡,這種話也是你聽的!”朱天運忽然就怒了,樣子吓壞了孫曉偉。孫曉偉趕忙收住話頭,硬站一會,不見朱天運再說話,出去了。
朱天運怔怔地站在那裏。他承認,剛才孫曉偉那句話,觸到了他某根神經,特別是那句柳老板後面沒來及說出的話,更是讓他想了好多。想着想着,忽然提醒自己,不能太被這件事所控啊,現在是不是有點……
任何時候都不能忘掉你是誰,你該做什麽,這是朱天運常給自己敲的警鐘。不可否認,最近一段時間,不管是省裏還是市裏,都有點被駱建新所控的傾向。這很危險啊,必須在別人等待或觀望時搶先一步,要讓自己回到工作中去!
第二天,朱天運主持召開書記辦公會議,着重強調了三點。第一,最近紀律有點渙散,大家注意力不夠集中,對工作已經造成負面影響。必須集中精力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不能左顧右盼,更不能離心離德。第二,經濟工作不能放松,仍然是全市工作的重中之重。年初制定的目标必須不打折扣完成。市委近期對全市經濟工作展開督查,常委們分頭帶隊下去,以查為主,以促為主,幫下面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第三,要把作風整治跟中心工作結合起來,将各項目标任務跟作風建設挂鈎。會上常委們分了片,朱天運決定去海寧區,他以前就包這個點,海寧不少項目還是他招商引資引來的。
會後,副書記何複彩到他辦公室,笑問:“書記是不是聽到什麽了,怎麽想到要開這樣一個會?”
“這會不該開?”朱天運端着臉問。
“這倒不是。”何複彩別扭地笑了一下,又道:“就是感覺有點突兀,而且今天書記您也太嚴厲了點。”
“是嗎?”朱天運沒對何複彩臉上讨好的表情做回應,不冷不熱問過去一句,低頭看起材料來。對何複彩,朱天運還是有點警覺的,不敢表現得太親近,更不想跟她讨論太私秘性的話題,但也不能冷着她。跟何複彩的關系是一門學問,考驗着朱天運,人家上面有人啊,朱天運不止一次在銘森書記那裏看到過何複彩,那份親熱,讓他心裏酸酸的,這酸不是男女之間的酸,而是官場裏特有的一種酸。後來他告誡自己,能不能處好跟何複彩的關系,對你來說就是一門政治課,這課要是不及格,你就甭想在海東混了。現在看來,他掌握的尺度還行,至少沒讓銘森書記批評他。不過何複彩最近有點得寸進尺,這是女人的通病。智商再高的女人,到了官場中,還是能表現出幼稚,這怕是男人跟女人最大的區別。
何複彩感覺到朱天運的不耐煩了,幽然一笑,露出妩媚來:“那我就不打擾書記了,一定按書記的指示辦。”說完并沒馬上離開,裝模作樣看了會花,道:“對了,有個朋友托我請書記吃個飯,一直沒敢答應,今天人家又催,不知書記樂不樂意賞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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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個飯有啥不可以的,我還怕沒人請呢,說,是誰?”
“一位美女。”何複彩咯咯笑了起來,她就知道朱天運不會拒她于千裏,做做樣子呗,當我不明白?
“那就更該去,我這人就喜歡美女。”朱天運也呵呵笑了起來,剛才的緊張氣氛忽然沒了。何複彩越加自如地道:“估計她是有事相求書記,怕給您添亂,所以……”
“吃頓飯能添什麽亂,我還沒脆弱到那程度,行吧,時間你定,定了通知我。”
朱天運回答得很輕松,其實心裏已經在想着如何應對了。能讓何複彩出面的人,豈是等閑之輩?但他決不能不給何複彩這面子,事實上何複彩也斷定他不會拒絕,她是誰啊,說這話前早就把結果想好了。
果然,何複彩兩眼放光,身體都跟着興奮起來:“謝謝書記,就怕書記拒絕呢,我這就告訴美女去。”說完,一陣風似地飄走了。朱天運盯着那曼妙的身影,出了會神。忽然就嘆,人精啊。
何複彩很快就把飯局落實好了,第二天下午六點,朱天運跟何複彩同乘一輛車,去了江邊秦淮人家。美女茹娟早就恭候在那裏,看見他們,茹娟柳枝搖曳般迎了過來。何複彩笑着給朱天運介紹:“茹娟,我妹妹,海天實業總裁助理。書記我就不用介紹了吧?”
茹娟忙說:“大書記哪還用得着姐姐介紹,光輝形象早就刻在我腦子裏了。快請,還怕兩位首長不來呢,我可是望穿秋水了呢。”
朱天運先是有些納悶,沒聽說何複彩有妹妹啊,繼而自己就笑了,這腦子反應就是慢,人家是情同手足啊。一看茹娟果然是花枝搖曳,美豔大方,隧道:“果然是美女啊,還是重量級的,複彩你沒說謊,今天我算是飽了眼福了。”
“書記羞我呢,我算哪門子美女,人家姐姐才是,我哪有資格。”
“就都別恭維了,聽着怎麽這麽肉麻,快進吧,讓書記站外面多不合适。”何複彩一邊打圓場一邊禮讓朱天運,三人說笑着進了包廂。
再沒別人,足有一百平米的超豪華包廂今天只迎接了他們三位。朱天運掃了一眼,感覺今天這頓飯不好消化。卻還是裝作很輕松地說:“這麽大包廂,三個人吃飯是不是有點冷清了?”
何複彩接話道:“要是今天冷清了,那就是茹娟的失職。茹娟,聽見沒有,書記不許你冷清。”
“哪敢。”茹娟一邊幫朱天運挂衣服一邊優雅地說,雙眸流盼,水汪汪的,盡是風情。坐定,茹娟請示朱天運喝什麽,朱天運說随便。何複彩說:“書記說了随便,你就随便點吧。”
“那好,我可真就随便點了。”茹娟扮個怪相,倒也可愛。此人一看就是見過大世面的,在朱天運面前居然一點怯都不露,舉手投足流暢極了,這點還真跟何複彩像。
這頓飯吃得極舒服,朱天運原還想,茹娟會在飯桌上說出什麽。沒,這頓長達兩個小時的晚宴,朱天運像一朵花被兩個女人追捧着,又像太陽那般被她們熱烈地擁戴。兩位女人都是極會說話的人,見風使舵,順水推舟,暗渡陳倉,能用的武藝都用上了。還讓人感覺不到肉麻,感覺不到是在刻意追捧你。朱天運果然沒感到冷清。走時茹娟送給朱天運一個袋子,說是一點小禮物,請書記笑納。朱天運堅決不要,何複彩幫腔說:“妹妹不敢亂來的,我檢查過,絕對不是炸彈,書記就算賞個臉,別讓我妹太難堪。”朱天運只好道:“白吃一頓還有禮物拿,這樣的飯局以後複彩你幫我多安排幾次。”雖是玩笑話,卻說得十分妥帖,讓誰也開心。說話藝術上朱天運一點不輸給她們。
回到家,打開袋子一看,真還是件襯衫,牌子響亮,但絕算不得是行賄。再仔細看,裏面就有了文章。朱天運怔怔地在沙發上坐半天,手裏拿着那張從襯衫裏“掉落”出來的卡,一時不知該怎麽處理。
這東西有些燙手,但退回去會不會?
第二天,朱天運就下基層了。
海寧區位于海州市西邊,楓山腳下,秀水河畔,稱得上一塊風水寶地。原來是海州郊區,半農半漁,落後,近幾年經濟熱潮一浪接着一浪,能開發的地方都迫不急待開發了,就連那些根本不具備開發前景的,也成了投資商眼中的香饽饽。海寧更不用說。目前它已是海州經濟發展的重心,新經濟增長的戰略要地。
跟朱天運同行的有市發改委、財政、銀行等部門領導,秘書長唐國樞自然不能少。車隊到海寧,區委書記高波和區長明澤秀早早候在工業新區,他們身後,是區委區政府機關的頭頭腦腦們。如今只要是領導下來,下面都是傾巢出動,恨不得學過去一樣排出十裏長隊來恭迎你。有段時間,朱天運突然很煩這些,怨恨官場上這些完全沒必要的繁文缛節,勞心勞神的同時,還會惹出不少麻煩,就想适當改變一下。先是在會上強調,想在海州開新風,禁掉這些形式主義虛假主義,還想率先垂範地帶好這個頭。有次省長郭仲旭下來,他沒按規格迎接,只是帶了三五輛車,十來號人,警車只有兩輛,沿途也沒搞戒嚴和安全保衛。車隊剛停,他便跑過去為郭仲旭打車門。郭仲旭一看這份冷清,臉愕得不成樣子。在車裏說:“我沒停錯地方吧?”要是朱天運當時就檢讨,興許郭省長還不會太生氣,勉勉強強也能給他一個面子。可他偏偏又說:“省長怎麽會停錯地方呢,海州這片土地,您應該是再也熟悉不過了。”
“是嗎?”郭仲旭目光并沒往他臉上擱,而是掠過他,在身後找要找的人。一看柳長鋒不在隊列中,詫異地問:“長鋒同志怎麽沒來,是不是你們覺得我此行有點多餘?”朱天運依舊辨不過似地說:“省長先下車吧,早上市裏有點事,我讓長鋒同志先處理一下。”
郭仲旭的臉就很難看了,繼續坐在車裏,聲音慢悠悠地說:“海州果然是大市啊,大得我都不敢下去看了。這樣吧,你們先忙自己的事,我去別的市看看。”說完,真就讓秘書長指揮車隊,改變路線,往西邊秀水市去了。
那次黨風廉政建設還有基層組織建設等檢查考評,海州破天荒在全省墊了底。朱天運挨了不下十場批。最嚴厲的批評不是來自省長郭仲旭,是書記趙銘森。
“标新立異,你朱天運就知道标新立異。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清廉,很陽光,很有創意?”銘森書記教訓道。
“不是。”朱天運老老實實做答,“當時只是想少驚動些人,大家都有工作,沒必要在迎來送往上熬費太多精力。”
“說的輕松,這是簡單的迎來送往麽,是對人家仲旭同志的極不尊重,也是對督查考核工作的極不重視!”
那個時候的朱天運已經意識到錯誤,感覺自己有點荒唐,怎麽會愚蠢地犯這種傻呢,按說他的政治經驗還有政治敏感度,是不會讓他生出這種古怪的念頭的,怎麽就?後來再想,就覺還是求新心切,求“功”心切,提着刀想砍出一些“創新”或“政績”來,結果砍錯了地方。
官場中有很多約定俗成的東西,越是被大家維護着的事,你就越不能改變,稍稍動一下都不行。你只能提着筆,在被人描過無數次的紙上去描。人家啥色你就塗啥色,膽敢稍稍玩點另類,你馬上就被打入另冊。原以為自己是市委書記,可以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将看不慣的東西做些改變,哪知你動的是一根大神經,讓太多的人不舒服。那次以後,朱天運再也不敢“标新立異”了。還是銘森書記說得對:“你怎麽能證明形式主義沒用,有些事就重在形式,沒了形式你試試,讓你無所适從!”人就是怪,朱天運現在再也不反對形式了,看到這麽多人迎接他,心裏居然也很享受。官場上有一個不便明說的事實便是,相比那些到手的實際利益,為官者更想享受到這份體面!
這份體面是我們這個國度裏獨有的,也是至高無上的,會讓所有的官員上瘾。官場中人所以前赴後繼,不惜一切代價往上爬,真實的奧妙怕就在這裏。
朱天運自己也逃脫不了。官場像一塊巨磁,牢牢地吸着他們。吸幹他們身上一些另類的東西後,又結實地補充給他們許多“養料”。靠着這些“養料”,他們迅速地變成一類人,共同守護着必須守護的東西。偶有哪個敢跳出來搗蛋,集體的目光就會殺死他。朱天運差點就做了另類,現在想想,還是不夠老道。現在朱天運已相當明白,官場只能添柴,絕不能抽薪。只能提着涮子抹,絕不能拿鏟子鏟。
熱情地跟高波和明澤秀打完招呼,朱天運在衆人簇擁下往工業新區去。高波和明澤秀一左一右護着他,邊走邊彙報情況。朱天運一邊點頭,一邊象征地問幾句。這樣的彙報多是例行公事,類同于演戲,朱天運這次下來,是想碰一些實際問題。
發現問題是第二天,第一天看的聽的,都是區上認真準備好的。尤其幾個廠子,提前做足了準備,所以很難看出問題。當然,更多的時候,你也不能看出問題,看出問題大家都被動,最好是什麽問題也沒。不過這次朱天運下來,還是想找一些問題的。問題被包裹得太嚴,也不是件好事,必要時候,還是要鏟出一些東西來的。
第二天看完兩家廠子,原定是去二號工業園。二號園區是區上的樣板,幾乎每個領導到了海寧,都要被帶到二號園區。朱天運靈機一動,突然決定去電子城。這家電子城還是當初招商引資他負責招進來的,由深圳華科電子和巨龍電子等兩家大型企業牽頭,在原來一片廢墟上建起了嶄新的電子城,後來又有十餘家企業入駐。朱天運曾經想把它搞得很大,甚至還妄想把它搞成國內最具競争力的電子城,目前看來,這個目标實現不了。電子城前期規劃很美,各方決心都很大,市裏區裏也給了不少積極性政策,就在眼看着要見效益時,突然出現變故,華科撤資。朱天運到現在也還沒搞清華科撤資的真正原因,只說是華科內部出了問題,收縮戰線,不再往外延伸。
一聽他要往電子城去,高波和明澤秀急了,尤其高波,表情一下緊張,壓低聲音說:“那邊就不去了吧,起色不大,怕書記看了不開心。”
“沒想着開心。”朱天運率直地丢下一句,先上了車。其他人就不敢不去了。高波跟明澤秀相視一眼,兩人臉上都是苦相。明澤秀搖搖頭,高波也搖搖頭,相繼上了自己的車。朱天運倒是沒太多想法,對電子城,他不會把責任怪給區上,這個電子城因他而起,因他而興,又因他而敗,責任在他啊。是他沒把力用足,該解決的問題沒及時解決,後期配套政策也沒給足,一度時間還有點縮手縮腳,擔心是不是政策層面上給的太過寬松,會上別人說三道四?
一猶豫就犯大錯,白白将大好機會錯失掉。朱天運現在越來越體會到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給整個工作帶來的惡果,尤其身為地方大員,思想上任何顧慮都會影響到決策影響到行動,最終造成無法扭轉的敗局。
車隊一進電子城,朱天運就知道,這座電子城完了,感覺有東西在心中轟然倒塌。
占地将近一千六百畝的電子城,兩年前是人聲鼎沸,彩旗招展,機器聲轟隆,要多奪目有多奪目,要多耀眼有多耀眼。就在去年他來時,這裏還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一派欣欣向榮呢。這才過了半年時間,突然就……矗立在電子城中央的華科電子大廈,兩年前是海州新工業園區的标志性建築,從立項、開工到建成投産,用的是比深圳速度還要快的海州速度,當天開工當年建成當年投産出效益。朱天運當時就在現場辦公,在電子城西邊開出一邊領地,頗有創意地搞了個市區聯動高效辦公區,現場辦公現場批複,現場解決問題。一時受輿論追捧,驚得銘森書記也到現場來看。看完說:“還是天運敢想敢幹,都照這樣子,我們的事業是有希望的。”
但是現在沒了希望。
那幢生産了還不到一年的大廈,現在空落落的,人去樓空,再也聽不到機器聲,看不到熱火朝天的場面。樓上玻璃不知是被風吹破還是好心人砸了,露出一個個黑洞,看着非常別扭。大廈周圍的廠房,全都是塵埃落頂,灰蒙一片。廠區裏看不見一個人影。華科如此,其它廠家更是如此,當時跟華科競争最厲害的巨龍電子,如今竟也悄無聲息地撤兵了。怎麽會這樣?
朱天運驚在那兒,一時有些茫然,好有幾分失落。秘書長唐國樞走過來,低聲說:“是沒必要來這兒的。”朱天運沒回唐國樞的話,目光繼續搜尋,他想到過電子城的敗落,但沒想到會頹敗成這樣。
明澤秀靜悄悄地走過來,靜悄悄地站他身邊,不敢說話也不敢望住他,像是一個要陪着他傷心的人。區委書記高波在遠處打電話,朱天運臨時改變方向,徹底打亂了他的安排,弄得高波緊張無措,只能在電話裏沖下屬發火。
“回去吧,馬上要起風了。”唐國樞小心翼翼勸道,同時目光看住明澤秀,似乎在替明澤秀擔心。
朱天運又默站一會,什麽也沒說,轉過身了。
他想到一句話,這是一個建設速度奇快的年代,這也是一個破壞速度更快的年代。一邊是一窩蜂地一哄而上,一邊是速朽般的滅亡。
誰知就在朱天運上車時,離奇的一幕發生了,不知從哪個廠子裏湧出一撥人,不由分說就将朱天運的車子攔住了。
衆人愕然,唐國樞再想出面制止,就已晚了。
朱天運遭遇了群訪。領頭者是華聲電子的老板,浙江人,這家公司當初是明澤秀招來的商。華聲老板圍着朱天運告狀時,明澤秀幾乎要哭,後來朱天運回過身,真就看見有淚花閃在明澤秀眼裏。
明澤秀說,電子城問題非常複雜,三兩句話根本講不清。
“那就細講,我給你足夠的時間。”朱天運說。
這陣他們已回到賓館,朱天運本打算不住在海寧區的,督查完就回去,不給下面添太多麻煩,一場群訪,愣是将他挽留下了。
“我不敢說。”明澤秀眼裏仍然閃着淚花,她在現場被朱天運狠狠訓了一通,這陣還委屈呢。女人為官就這點好處,可以在男上司面前委屈。
“你是區長,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沒忘。”明澤秀低頭說。
“還沒忘?有問題為什麽不及時上報,為什麽要壓着藏着?我看你們是把領導當回來了。”朱天運又劈頭蓋臉訓起來。
唐國樞打圓場說:“書記喝點水,發一天火了,對身體不好。”
明澤秀感激地謝了眼唐國樞,瑟縮着身子,不敢坐卻又站不直。“區長坐下講吧,有問題我們坐下來談。”
“坐!”朱天運這才說了一聲。明澤秀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坐下了。
唐國樞過去将門鎖上,回到沙發上跟明澤秀說:“現在沒外人,有什麽話就講給書記吧,不要有顧慮。”
“有人在打電子城的主意。”明澤秀咬着牙道。
“什麽?!”朱天運驚得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片刻又緩緩坐下,他的預感被證實。剛才華聲電子老板還有十幾位投資人圍着告狀時,他腦子裏就閃過這樣的念頭,沒想……
“是大洋地産。”明澤秀蚊子似地又道了一聲。
朱天運臉上就不只是驚愕了,是驚恐,不,直接是恐怖,打死也不敢相信的那種表情。
海寧區兩千畝土地案的始作俑者就是大洋地産,當初海寧區在西郊劃出三塊地來,都在千畝以上。一塊就是現在的電子城,這是朱天運欽定了的,必須用來上電子項目。一塊用來搞生物技術,集中建一批與生物技術相關的農業、食品、環保項目,進而以換血方式推進海州的産業升級與産品換代。另一塊就是面積最大地理位置也最好的金沙鎮綠色帶。那是一塊閑地,上面幾乎沒什麽建築物,多年來在農民眼裏也不咋值錢,但又離海寧最近,傍山依水,風景十分秀麗。以前只是有少數漁民在那裏搞一些小規模的養殖,再就是一些外來戶臨時性搭些棚戶,幹點小生意。市裏一開始規劃是要搞旅游開發區,利用海寧得天獨厚的優勢,打造一個高品質的旅游觀光區,進而拉動整個海州的旅游業。方案報上去後,上面以旅游開發項目過多,不再扶持為由打回。然後有人出面想建休閑度假村,建個樂園那個樂園,最後大洋地産出來了,主動提出要在這裏建廉租房經适房,同時辟出一大塊來,搞公益事業,建養老院和老幹部休閑療養中心等。方案一呈上來,立刻受到省市領導的高度關注。當時海州廉租房經适房建設相當緩慢,關鍵是各方重視不夠,沒把它當民心工程去抓。作為市委書記,朱天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承認此項工作上,他的确積極性不高,有推诿應付之嫌。所以省裏責成要将此項目當成全省表率性工程來抓時,他沒敢提任何異議,很配合地就将此項工作安排了下去,并且言明由市長柳長鋒親自抓。
誰知這是一個套。大洋的心思根本不在廉租房經适房上,也沒有高尚到把公益事業當成目标去做。最終曝出來的內幕是,大洋玩了偷梁換柱之計,以廉租房、經适房建設為名,換取政府的信任與支持,幾乎以零地價拿到兩千畝土地的開發權,而它真正要上馬的卻是豪華別墅,高爾夫球場、跑馬場、狩獵場等,甚至有人說,大洋還打算在臨山的地方建一座現代賭城!氣魄之大,騙術之高,聞所未聞。項目破土後,金沙鎮已經退休的原鎮人大主席帶着二十位農民層層告狀,最終将告狀材料呈到了中央,但人大主席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被不明身份的人打斷了兩條腿!
大洋的項目逼迫停了下來,因為開工的幾幢樓曝出了他們的真實目的,但是蹊跷的是大洋拿出了相關部門的批複,以及審核通過的圖紙。這事一下就讓批複部門被動,審查中,有人急速做假,另做出一套資料來,想把責任推給大洋。誰知這時候大洋老板、人稱閻王的閻三平翻臉了。事情急轉直下,很快就将責任追查到負責此項目的謝覺萍身上……
明澤秀暗暗地看着朱天運,她今天也是豁出去了,與其憋心裏折磨自己,不如說出去讓它折磨別人。就在她張口又要說話時,朱天運忽然惡惡地說:“夠了,這事到此為止!”明澤秀結舌地望住朱天運,一臉不解。朱天運恨恨剜她一眼說:“你先回吧,今天累了,我想早點休息。”
明澤秀滿臉失望地走了,房間裏只剩下朱天運和唐國樞兩個人。唐國樞當然不會相信朱天運是累了,想休息,跟了朱天運這麽長時間,朱天運一張嘴,他就知道要說什麽。朱天運顯然是被明澤秀的話駭住了,明澤秀也真是,這種事怎麽能直戳戳地說出來呢,女人啊。他嘆一聲,給朱天運杯子裏加滿水。事實上明澤秀剛才的話把他也駭住了,大洋又把心思動到了電子城,這事聽着咋這麽別扭?但他相信是真,明澤秀不會無中生有地瞎編,海州官員沒一個不知道大洋背景的,就算是編,也不敢編到大洋頭上。
怎麽辦?放下水壺,他想到了這個問題。
作為秘書長,他應該在最短的時間內替朱天運想出對策,或者想到解圍的方法,但這個方法有嗎?過了一會,他試探性地說:“一笑了之吧,興許是沒影子的事。”
“你覺得沒影子?”朱天運非常認真地問。唐國樞一下被問住,剛才這話說的實在是差,怎麽就敢敷衍了事呢?
“老唐啊,這事性質很不一樣,你意識到沒,我們踩着地雷了。”朱天運突然間變得心事沉重。唐國樞點頭:“這事太過意外,大洋會瞄準電子城?文章大啊,區上又瞞得這麽緊,看來……”唐國樞不敢往下說了,後面的話實在有點吓人呢。沉吟一會,改口道:“要不咱裝不知,讓區上自己解決?”
朱天運沒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唐國樞。他知道唐國樞是為他着想,但這想法太幼稚了,怎麽能裝不知道呢?高波和明澤秀隐瞞,肯定有不得已的原由,但到了他這裏,他還能瞞?唐國樞又說了幾條意見,都被朱天運否掉。他不是不滿,而是跟唐國樞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畢竟他們所處的位置不同啊,唐國樞只對他負責,遇事盡圍着他想辦法,但是他要對更多的人負責,要站在整個海東的高度上去想辦法。
這天晚上,朱天運失眠了。唐國樞走了好久,他都睡不着。後來他想到妻子,想打電話過去,跟她說一陣話。他真是想妻子了,蕭亞寧和愛國離開他已有三個月,怎麽能不想?一看時間将近半夜,又放棄這個想法。躺床上難受,索性起來,抽煙。腦子裏就浮上很多面孔,他把這些人一一想了一遍,感覺思路清晰了點。最後他問自己,假如大洋真的要拿電子城這塊地,怎麽辦,有能力說不嗎?
第二天回到市裏,朱天運緊着去跟銘森書記彙報。本來他是想找于洋先通通氣的,後來一想這事不跟于洋提的好,提了,就讓人家心裏多了一件事。到他們這位置上,還是事情越少越好,藏不起啊,藏的哪是事,全是要命的秘密。
銘森書記熱情地接待了他,聽完彙報,卻莫名其妙批評起了朱天運:“你緊張什麽,不就是電子城麽,你沒搞好,難道不許別人去搞?”
朱天運大瞪着兩只眼,空而無神地看住趙銘森,聽不懂他在批評什麽。趙銘森恨恨瞪他一眼:“怎麽,不服氣啊,不服氣就拿出本事來,把你的政績工程搞出樣子!”
這下他聽懂了,趙銘森這句話讓他無地自容,想想當初,趙銘森在電子城項目上為他說了多少話,鼓了多少勁,可他……
挨完銘森書記批評,朱天運灰溜溜地離開省委,看來電子城一事,銘森書記已經知情,他又慢了幾拍,怎麽總是跟不上節拍呢?一邊懊惱一邊又怪明澤秀,朱天運是不會去怪罪高波的,高波從來都不跟他說實話,人家只跟柳長鋒說。一度時期他想調整高波,後來有人阻止了他,說動一發而牽全身,不值得。他想想也不值,遂打消了念頭。但這件事還是讓他很窩火,一股子火燒在胸中,沒地方發。正好這時候妻子蕭亞寧打進來電話,跟他彙報兒子的學習情況,兒子朱愛國最近情緒反常,有點不大喜歡新加坡了,嚷着要回國。朱天運沒好氣地就說:“那就回來啊,這不正好嘛,回來給他找學校。”
“想得美,他回去我咋辦,我這邊的事正張羅着呢。”蕭亞寧撒着嬌道。
“你有什麽事,蕭亞寧你可別亂來啊。”朱天運突然起了警覺,随即又道:“蕭亞寧你給我聽好了,膽敢在那邊動心思,我饒不了你,你馬上跟兒子回來!”
“你說回來我就回來啊,那我多沒面子。”蕭亞寧慢條斯理地回答他。
“蕭亞寧,我沒跟你開玩笑,讓你出去是因為兒子,咱們家一切都以兒子為中心,愛國在那邊上學,你可以去陪讀,現在兒子不願意了,你得老老實實回來。”
“我要是不呢?”蕭亞寧半是玩笑半是真地逗他。
“那我——”朱天運恨恨說了半句,接不上詞了。他還是說不出狠話。自打娶了蕭亞寧,朱天運就把狠話忘了,都是老夫少妻惹的禍。
“說啊,是不是早就想好辦法了。說啊,把你想好的說出來。”蕭亞寧那邊不依不饒。
“你少激我,激怒我你沒好果子吃!”
“哼!”蕭亞寧搶先挂了電話,興許是怕他真說出什麽過激話。朱天運抱着電話犯了一會傻,又趕忙将思緒收回來。相比電子城,蕭亞寧這邊終還是小事。難的還是電子城,這事到底該咋辦,銘森書記那番話又含着什麽意思,難道他同意大洋介入?
不可能啊,怎麽可能呢?
關于大洋要介入電子城的消息很快就到了朱天運耳朵裏,這年頭就怕你不動作,你這邊稍一動作,各方反應立馬就有了。朱天運那天雖然沒在電子城說什麽話,但他去了電子城,這是事實,他的一舉一動,在海州就是信號,一笑一颦,就是天氣預報。
消息分兩類,一類是關于大洋介入電子城的內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