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柳長鋒最終還是将彙報材料重新寫了一遍,恭恭敬敬交于洋手上。于洋倒也沒急着看,溫和地笑道:“我就說嘛,有啥事能難得住柳市長,市長大筆一揮,不就啥問題也解決了。坐,我給市長來杯好茶。”說着打開櫃子,張羅着給柳長鋒沏茶。
柳長鋒心裏一松,任何時候,捕捉細節都是很重要的。官場上的親疏還有好惡往往都體現在細小的動作上,甭看一杯茶,讓秘書泡跟領導自己親手泡決然不一樣。柳長鋒跟于洋接觸時間也不算短了,細想起來還從沒喝過于洋親手泡的茶。于洋這個人,難琢磨得很,有時表現得跟你很親,啥玩笑也跟你開,還故意将一些不該洩的密洩給你,讓你心怦怦直跳。有時卻正正經經板着個臉,一點不帶表情,讓你猜不透他是要幫你還是想暗算你。對不起,柳長鋒用了暗算這個詞。在柳長鋒們眼裏,紀委這幫人尤其于洋等領導,幹的就是類似于暗算的營生。一夥專毀別人前程的人,這是柳長鋒私底下對于洋他們的評價,但在這裏,柳長鋒絕不敢這麽想,更不敢将想法流露在臉上。他盯住于洋笑,臉上堆滿虔誠。于洋親自為他泡茶,柳長鋒有點受寵若驚,同時也松下一口氣。看來這次“治裸”也不是多麽嚴重一件事,說不定喊喊也就過去了。形式總是大于內容,這是柳長鋒從政多年的一個經驗。風聲大雨點小在別處可能是病态,在官場卻是常态,而且大張旗鼓要做的,最後往往都是不做的。真正要做的,在你聽到風聲前就已做了。這麽想着,他将收緊的身子慢慢放開,從容了許多。當然,柳長鋒對這次交上來的彙報材料相當有信心,他在材料裏基本是按要求,向省委盡可能詳細地彙報了妻子、兒子兒媳在國外的情況。這是連續兩個晚上鬥争的結果。某些事不能遮掩時,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遮掩。遮掩了被動,不遮掩反而主動。至于彙報上去怎麽辦,他想暫時應該不會有問題。那兩個晚上他掰着指頭算了算,從省裏到海州,妻子兒女出去的,人數絕不下兩個巴掌。市裏有朱天運,不管他老婆以啥名義,反正也是出去了,沒在身邊這是事實。政府這邊還有兩位,也都是這兩年陸續辦出去的,還在幾位正在偷偷摸摸辦。省裏更多,單是省府這邊,就有兩位副省長。羅副省長雖然沒有家屬子女在國外,但有一個秘密,別人可能不知道,柳長鋒卻偏偏知道。也正是這個秘密,才堅定了柳長鋒把一些東西寫進彙報材料裏的信心。是的,他寫進的只是一些,而非全部。這個世界上,沒誰傻到把自己的全部寫給別人,柳長鋒還沒老實到一動員就把啥都向組織交底的份上。
他端着茶杯,表情豐富地看着于洋。于洋這天也顯得大氣,沒有板出他的紀委臉,也沒表現出居高臨下的态勢,客客氣氣跟柳長鋒說了會話。這些話都跟“治裸”無關,都是面子上能說的。無非就是幾位老領導的身體,還有什麽藥降血脂最管用,吃什麽魚對心髒有保健作用等。聊得差不多了,柳長鋒起身告辭,本來他堅持着坐下去,是想探探于洋的口風,多少能探一點都行。但于洋嘴巴太緊,态度雖然熱情卻是正事不沾半個字,盡河裏海裏的亂扯了,也覺無趣。而且于洋這裏不能久留,久了別人會有想法。于洋也不挽留,客客氣氣将他送出來,态度比那天好出許多。這就讓柳長鋒又多了點安慰,看來真是虛驚一場啊。早知如此,第一次就該老老實實寫了,何必折騰。正這麽想着,頭一擡,猛地看見兩個人走過來,從電梯口往于洋辦公室來。其中一張面孔柳長鋒真是太熟悉了,原住建廳重點項目辦公室主任謝覺萍!一個曾經風姿卓越令無數男人想入非非夜不能眠而今卻有點憔悴有點枯萎的女人。她怎麽會來這裏?再往謝覺萍身邊看,柳長鋒的目光就更驚,陪謝覺萍一同來到于洋辦公室的,竟是他的死對頭,曾經的政敵、現任住建廳紀檢組長的盧廣寧。
幸好離柳長鋒不遠的地方就是公用衛生間,柳長鋒想也沒想,幾大步竄過去,一頭鑽進了洗手間。剛才已經舒展開的心立馬擰緊在一起,頭上莫名地已經有冷汗了。
回到市政府自己的地盤,柳長鋒心還是忍不住怦怦亂跳,跳得他都要拿速效救心丸來強行壓制了。連喝兩杯涼開水,感覺呼吸暢了些,趕忙拿起電話打給肖慶和。半天,肖慶和接了,柳長鋒強抑住內心驚慌,聲音嘶啞着說:“是肖處長麽,我剛才去你那兒了?”肖慶和聲音很低地說:“是嗎,我咋沒見到市長?”柳長鋒說:“我去辦了件私事,沒敢打擾處長。”肖慶和笑笑:“這地方也有市長辦的私事啊?”柳長鋒幹咳一聲,道:“慶和,我在你們樓上看到一個人,這事好蹊跷啊。”肖慶和問是誰,柳長鋒就顫顫驚驚将謝覺萍的名字說了。肖慶和那邊突然就沒聲了,靜半天,才聽他說:“是她啊,這事是有些蹊跷。”
“慶和,你告訴我,她什麽時候出來的,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這個嘛,我也不大清楚,我這陣手頭有事,要不這樣,等我了解清楚,再跟你彙報,好不?”說完,肖慶和突然壓了電話。
肖慶和這個電話壓得太絕情了,至少應該安慰安慰柳長鋒,只言片語也行。可沒有,很果決地就将電話壓了。柳長鋒更是心亂如麻,迫不得已,又将電話打給羅副省長秘書蘇小運。蘇小運這天倒是清閑,副省長羅玉笑到北京開會去了,沒帶他,此時正借着寫材料的名義在賓館跟來自家鄉洮水的一位妹妹熱活呢。聽了柳長鋒的話,蘇小運哈哈大笑:“我說柳老板,你咋也成驚弓之鳥了,逃的是駱建新,你柳大老板瞎跟着起什麽哄。”
“不是呀大秘書。”柳長鋒幾乎要哭,電話裏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好像是把哪兒燙着了,其實是蘇小運在洮水妹妹奶子上狠狠掐了一把,把人家掐痛了。蘇小運喜歡用這種尖利的方式對付身邊的妹妹,那些妹妹們往往在跟了他一段時間後遍體鱗傷,有的因實在忍受不了,迫不得已地離去。蘇小運才不管呢,難道副省長秘書身邊還缺妹妹?這些年單是洮水一帶找上門來的,就足夠他解悶兒。
“大秘書啊,這次你可得幫幫大哥,大哥心亂得不成,飯都吃不下了。”柳長鋒又說。蘇小運仍舊笑着,一點也不急,笑了一會,慢條斯理說:“我說柳老板,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這麽點小動靜就亂了方寸吧。要真是那樣,可讓我小瞧了。”
“不是,真不是,問題是那個女人怎麽能出來,她不是還有五年嗎?”柳長鋒腦子裏完全塞滿了謝覺萍的影子。
“人家已經蹲了一年半,夠慘了,再蹲三年人老色衰,做人不能太殘酷是不是,好歹人家也是一方紅人啊。”那邊又響來一聲尖叫,柳長鋒這才知道,蘇小運的心思根本沒在他身上,半天援白求了。遂嘆一聲,收了線。不過很快他就收到蘇小運一條短信:謝是老板讓放出來的,別多想,淡定。
是羅玉笑讓放出來的?柳長鋒又是一震,感覺自己的思維斷了線,理不清這亂哄哄的現實了。後來又想,管它呢,不就一個謝覺萍,出來又能咋,難道還能把他咬進去?
駱建新出逃卷起的風波很快過去,朱天運他們按規定将報告交上去後,上面突然沒了動靜,既沒有找相關人員談話,也沒見更嚴厲的政策下來。仿佛真就像一場風,刮刮就完了。朱天運心裏納悶,但又不敢亂打聽。這天他跟省委秘書長田中信坐到了一起,兩人為一項目的事碰頭,談完正事,朱天運拐彎抹角說起了這件事。田秘書長先是不接話,朱天運說時,他笑吟吟的沉默着,裝出一副與已無關的樣子,後來見朱天運真被這事困住了,開口道:“這件事銘森書記到底怎麽想,目前誰也猜不透。按銘森書記的風格,早就該雷厲風行地查了。可最近一點動作都沒,令人好奇啊。不過我還是多一句嘴,如果可能,還是讓嫂夫人回來吧,你跟他們不同,犯不着在這事上受影響。當然,我自己也面對這個問題,也在犯難啊,我老婆她……”
田中信說一半,不說了,低頭做沉思狀。
朱天運的頭也垂下,他承認田中信是在跟他推心置腹,也是真心為他好。但是,他做不到啊。他已經跟蕭亞寧打了無數通電話,希望她能為他着想,将兒子安頓好,抓緊回來。蕭亞寧根本聽不進去,她說自己又不是移民,怕什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蕭亞寧堂堂正正,就是陪兒子讀書,哪條法律規定母親不能陪兒子讀書了?還說省委真要查,她回來跟銘森書記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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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管用嗎,你蕭亞寧有資格跟銘森書記解釋嗎?這是政治,不是居家過日子,更不是夫妻之間理論!政治最大的特點就是別人認為你在做什麽,企圖要做什麽,而不是你自己強調在做什麽。別人認為你黑時,你已經很黑了,你自己就是扒光了讓人家看到全身的白,也早已無濟于事!
“有難度是不是?”田中信見他低頭犯難,低聲問。
“豈止是難度,簡直就不可能,我這個老婆啊——”朱天運苦嘆一聲。田中信輕笑道:“書記是性情中人,愛老婆愛孩子,這誰都知道。不過這種時候……”
“我知道,秘書長的心意我領了,我回去再努力一把吧,首長面前,還望秘書長能多多美言。”
“咱兄弟之間,不說這些,該怎麽做,我心裏明白。你也要注意身體啊,最近怎麽看上去又瘦不少?”
“沒老婆的人都這樣,你說我圖個啥啊,一個人單槍匹馬打拼,飯得自己做,衣服得自己洗,這日子過的。”
“千萬別動歪心思,你老兄要是動了那種心思,我可不饒你!”
朱天運一聽田秘書長把話聽錯了,以為他發這番牢騷是給自己胡作非為找理由,忙正色道:“別亂想,那種事我做不出來。”
朱天運真不是那種人,從政多少年,女人問題上他幾乎沒犯過錯誤。這點別人不信,田中信卻十分信。以前兩人開玩笑,田中信還壞壞地說:“找個年輕妻子就是好啊,三緊,錢袋緊,褲帶緊,鞋帶更緊。這個經驗應該推廣,讓幹部們少犯錯誤。”朱天運當時納悶,前兩個能理解,鞋帶這個理解起來有點費勁。田中信一語雙關道:“我們的鞋帶都是系在別人鞋上的啊,自己哪會走路,都是跟着感覺走。”這話有點深刻,朱天運沒敢再多言,但田中信這番玩笑話還是讓他深刻地記下了。不往錢袋裏亂裝錢,不亂沖女人當金礦,不給人家當銀行,不輕易讓女人解掉褲帶,不上錯床,不随意掉頭跟別人走,把鞋帶系在該系的腳上,這些要是都能做到,你在官場就是聖人了,誰也奈何不了你。可是誰知,話說完沒多久,田中信自己就犯了錯誤,還是大錯誤,那個叫美美的女孩子,差點讓他翻船。
看來誰都是能認識到,卻很難真正做到,這就是我們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不管怎麽,駱建新一案,還是在朱天運心中敲響了警鐘。自己能不能被算做裸官暫且不說,作為市委一把手,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緊跟省委的步子,跟省委保持高度一致。這天他把自己的副手、海州市委副書記何複彩叫來,了解過問作風建設年活動的進展情況。一開始朱天運是想讓組織部長或者紀委書記趙樸分管此項工作,後來忽然想起何複彩,暗自驚訝一聲,怎麽能把她忘掉?
何複彩今年剛滿50歲,官場上的女人你是很難看出真正年齡的,不是保養得好,而是有兩樣東西一直模糊着她們的年齡。一是恭維,女人當官,得到的恭維遠遠多于男人,尤其年齡方面,幾乎每到一處,都能聽到好年輕啊好有氣質啊之類的肉麻話,這種話聽久了,會有奇妙作用,會讓女人們真的陷入一種忘我狀态,真以為自己永遠處在十八歲。二是官場每時每刻都要求你有态,或者說派。因此你總得端着,總得表現出跟別人不一樣,你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舉手投足,甚至坐下來的那個坐勁兒,都強迫着你要像官,必須像。所謂的正襟危坐,昂首闊步,步态莊重,聲音洪亮,一多半是用來形容他們的。何複彩長得年輕,天生的,修煉更是到位,所以你就無法把她跟五十歲這樣的年齡聯系起來。就連朱天運也會偶爾忍不住開開玩笑:“你不像是副書記,倒像是書記他女兒。”何複彩誇張地哦一聲,馬上就反駁:“天下有這麽年輕的爸爸啊,那我可是福分不淺。”聽聽,書記跟副書記,一唱一和就把恭維做到家了。
何複彩恭維朱天運是禮貌,朱天運恭維何複彩,卻有別的原因。
何複彩簡明扼要,将工作情況做了彙報,朱天運聽得滿意。自己這個副手不僅長得特漂亮,工作幹得也特漂亮。她有三力:魄力、魅力、感召力。不敢碰的問題她敢碰,不敢開罪的人她敢開罪,不能揭的醜她偏是給你揭。有了這三樣東西,再難的工作到了她手裏,也能游刃有餘,開展得有聲有色。如今的人都是賤骨頭,楞的怕橫的,橫的怕玩命的,玩命的怕敢把你的命不當命的。海州高層中有個怪現象,可以有人不給朱天運面子,但絕沒人敢不給何複彩面子。因為何複彩背後有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省委一把手趙銘森!
何複彩原是一家媒體的記者,人稱“小辣椒”,意思就是她的文筆非常辛辣,角度很刁立場也很刁。後來被時任海州市長的趙銘森看中,到海州團市委擔任副書記。一路跟着銘森書記,歷經百戰,終于完成了從新聞記者到女官員的轉變。趙銘森從海東省長挪到省委,擔任省委書記後,何複彩從省婦聯下派到海州,成了朱天運強有力的助手。
何複彩現在單身,以前有過丈夫,三十二歲時離了,再也未嫁。
朱天運說:“行啊複彩,啥工作到了你手上,就是不一樣。”何複彩嘴上客氣,心裏卻樂滋滋的,她就愛聽朱天運表揚。漂亮女人就愛聽成功男人的誇贊,何複彩也脫不了這個俗。
見朱天運興致高,何複彩又多說了幾句,将自己對此項工作的看法還有一些臨時性建議一并道了出來。朱天運聽了,眉頭暗暗一皺,這女人啥都好,就這毛病不好,老愛把自己的意志摻進工作中去,也就是說某件工作到了她手上,就不只是按別人的意志去辦,非要把她的很多東西融進來。官場上這是大忌。任何一項工作尤其重要工作,表面上都是扛着集體決策這面旗,真正要體現的卻是職位最高者的意志,在海州,體現的就是朱天運的意志。朱天運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急着把作風整治提出來,那是有深刻寓意的。一則開展此項工作,整治幹部隊伍特別是領導層的工作作風,跟目前省委提出的反腐防腐杜絕裸官現象再次出現是保持一致的,而且他巧妙地将防止裸官融入到裏面,而不是刻意地強調出來,應該說比省委的提法更要高明。凡事都不能提得太明,提得太明就證明你這個省這個市這方面問題已經很嚴重了,那麽之前的工作就要被深深打上個問號。二來如果單純強調裸官,會讓一少部分人成為靶子,進而産生抵觸情緒,更多人則會看熱鬧,認為與已無關。他這一變,既讓那些已經裸了或正在裸的同志多少保全了點面子,同時也讓更多不想裸或壓根裸不了的人也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作風問題誰都存在,輕重不同而已。而聽何複彩的口氣,明顯是将整治工作的重心放在裸官上。為怕朱天運有別的想法,何複彩特意解釋說:“請書記放心,我們這次整治的是那些實實在在裸了的,書記您的情況不同,亞寧是陪愛國去讀書,情況誰都知道,那天跟銘森書記吃飯,我也特意跟他彙報過。”
她把自己的情況向銘森書記彙報了?朱天運先是一愣,随後就緊着道謝:“謝謝啊,這事我都不知怎麽向書記彙報,難為你了,要替我着想。”
“應該的,個人情況不同,省委應該區別對待,尤其對書記您。”何複彩說。
盡管說了謝,朱天運心裏還是不大對味,他不是怪何複彩多事,在他的意志之上再加進意志。一塊共事一年多,這點他已習慣。況且何複彩也是人精,加也是順着他的意志而絕不做背道而馳的事。朱天運擔心另一層,何複彩明顯是想把戰火往市長柳長鋒這邊引,這點跟紀委趙樸居然是不謀而合。
怎麽辦呢?朱天運緊急思忖。要說,有人主動站出來幫他對付柳長鋒,是好事。他跟柳長鋒雖然沒鬧到針鋒相對,但書記跟市長,矛盾是天生的,就像婆媳關系,很少有相敬如賓的。再者柳長鋒這人不大安分,時不時跳出來,給他折騰點事,好像不這樣就證明不了他的存在。朱天運也煩,何複彩這裏他得小心翼翼應付,輕不得也重不得,柳長鋒再給他制造麻煩,他這個書記,一半精力就耗費到人際關系上了。可是,到底要不要對柳長鋒有所措施,或者怎麽措施,到現在他還心裏沒底。一則駱建新案發太急,一切如空中來風,太過突然,銘森書記究竟怎麽想,他還沒探到底呢,這事千萬不能急。另外,柳長鋒後面還有羅副省長,羅副省長後面,還有更硬的人,這些關系不能不考慮啊。
這麽想着,他說:“複彩啊,你的工作熱情我能理解,但這件事一定要慎重,我不是為自己着想,這事牽扯面太大,弄不好,會讓銘森書記被動的。被動你理解不?你我出什麽事都行,銘森書記這邊,不能有半點差錯。”說完,他把頭靠在了後背上,看上去好累。
這番話一下就把何複彩溫暖住了,也讓她一陣多想。這麽些年,關于她跟銘森書記的關系,外界傳說很多,她自己先是很怕,後來索性不怕了,任由別人去說,反正她一條道走到黑,是禍是福由它去。但在朱天運這裏,她不能這麽想。朱天運是第一個沒把她當壞女人的人,對她的處境,朱天運除了表現出最大程度的理解,還給予她心靈上的關懷與庇護,令她着實感動。一度時期,海州傳言紛紛,說什麽的都有,個別人甚至将她說成是官場潘金蓮,她都感覺幹不下去了,想逃。朱天運站出來,嚴厲制止謠言,堅定地做了她的後盾,讓她度過了黑夜般的困惑期,想想,對這樣一個人,她還能說什麽?
而且朱天運跟銘森書記的關系,她不是不知道,太清楚了。于是點頭,勉為其難地道:“好吧,我聽您的。”
省裏對駱建新一案的追查正在緊鑼密鼓展開,按照中央和省裏指示,整個工作分幾大步走。第一,迅速查清駱建新在擔任省住建廳副廳長以來徇私枉法、貪污腐化的犯罪事實,尤其查清腐敗資産,有多少被轉移了出去,尚有多少還留在國內。對留在國內的,要采取緊急措施保全,能追繳的一律追繳,盡可能挽回損失。第二,順藤摸瓜,圍繞駱建新案深挖進去,挖出一個查一個,挖出一窩端一窩,絕不手軟。第三,迅速查清駱建新目前所處位置,采取各種方式,勸其歸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其打消僥幸心理,回來交待問題。第四,定期召開新聞發布會,向社會通報案件進展情況,接受輿論監督,接受群衆監督。第五,以駱建新案為反面教材,在海東全省迅速掀起一場反腐倡廉新風暴……
由于此案性質惡劣,波及面廣,轟動性大,銘森書記讓于洋直接負責,擔任領導小組組長。這天銘森書記從北京回來了,他是專門向中央彙報駱建新一案的。銘森書記簡單将這次北京彙報的情況向于洋幾個做了通報,然後心事凝重地說:“海東各項工作剛剛有了起色,經濟建設還沒從重壓下緩過氣來,我們全力以赴搞建設都來不及,一個駱建新,又讓我們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心裏不是味啊。”
一旁的省委副書記說:“書記不必太過自責,發生這種事,誰也預想不到,要說有責任,我們大家都有,尤其我……”
于洋也說:“是我們太相信同志了,疏于防範。這個駱建新,麻痹住了大家眼睛。去年還差點将……”話說這,突然打住。因為組織部長也在場,去年十月,駱建新作為省國土局長候選人,差點就在常委會上過了。是趙銘森頂住省長郭仲旭和副省長羅玉笑,才将此人繼續留在了住建廳。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要是真的提拔起來再逃出去,那可就……
組織部長什麽也沒說,他腦子裏在想其他問題。
簡單議幾句,趙銘森問:“他的下落查清楚沒,人究竟在哪?”
于洋陰郁着臉說:“目前只查到他兒子兒媳在那邊的地址,他們夫婦具體到了哪,還沒消息。”
“一定要抓緊!”趙銘森起身,用力說完這句,又緩緩坐下。其實他心裏相當清楚,只要一逃出去,查起來就相當困難。就算查到又能怎樣,損失追不回來,影響一樣消除不了,消除不了啊。作為省委一把手,趙銘森此刻糾結的不是駱建新能否緝拿回來,而是此事帶給海東的影響。
又談幾句,幾位常委起身告辭,趙銘森跟于洋說:“于洋你緩一步。”于洋站起的身子複又坐下,目光有些不安地望住組織部長。剛才那句話說得太過唐突,他心裏一直惴惴不安呢。
組織部長倒是客氣,沖于洋微微一笑,跟在副書記後面出去了。趙銘森回過目光,望住于洋,望得時間有點久,似乎有什麽疑問。于洋心裏一下就緊張,已經怦怦跳了。趙銘森忽然又放緩語氣說:“想跟你談談下一步的打算。”
于洋哦了一聲,心落下來。其實他也沒啥緊張的,只是一種習慣,總感覺沒把主要領導精神吃透,怕領會錯,更怕工作中出現偏差。到于洋這個位子上,任何細微的偏差最終都是大偏差,所以處理具體問題,零點一的偏差都不敢有。
“我想了想,具體還不太成熟。”于洋斟酌着說。
“不妨說說,我現在是毫無頭緒啊。”趙銘森嘆了一聲。于洋從這聲嘆裏品出很多,最最關鍵的一點,趙銘森是實打實地遇到困惑了,是在推心置腹地跟他讨意見。這讓于洋感動,同時也讓他的心裏多了份重。思慮一會,道:“就目前情況看,駱建新出逃帶給我們的負面影響很難消除掉,這個黑點我們是背定了。”
“這我知道。”趙銘森打斷他說。
于洋身子又往前傾了傾,兩人近乎是密談起來。于洋說:“我的意見,這件事我們不宜弄得動靜過大,一來,亡羊補牢未必能補到,此事不由人啊。醜事怎麽補救,都還是醜事。當然,查必須要查,該追究的責任一定要追究,該采取的措施也要跟上,不然跟中央交待不了。我的擔心不在駱建新身上,而在……”他的目光如搜索引擎般盯在趙銘森臉上,不放過趙銘森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可惜趙銘森臉上此刻沒一點變化,他微着眼,像一個困極了的人在尋找機會小憩。
于洋的話就打住了,不敢再往下說。
“繼續。”趙銘森撐着額頭的那只手動了動,示意于洋繼續說下去。
于洋往端裏坐了坐,道:“我擔心的不是已經逃出去的人,而是那些沒逃想逃或者情勢變化後臨時起意要逃的。逃掉一個駱建新不算大羞,要是第二個第三個跟上來,局面真就不好控制了。”
“有這種可能?”趙銘森似是有些不大相信地問。
“有!”于洋的聲音很堅定。
辦公室一下靜了,流動着的空氣讓于洋這聲“有”給定住了,僵息,沉悶,令人心髒不能跳動。于洋頭上的冷汗已經在冒,剛才這番話,是他冒着大不韪說出的。這段時間他所以壓着那些彙報材料不往上呈,就是在思考這些問題。作為紀委書記,在幹部腐化問題上,于洋觀察的遠比趙銘森細致,困惑也就比趙銘森更多。
“是柳長鋒還是羅玉笑?”沉悶半天,趙銘森突然問。
趙銘森如此直截了當把人名點出來,大出于洋所料,他吃了一大驚,這實在不是趙銘森的風格啊,直接點到人頭上,了得!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用相對模糊的語言說:“具體是誰我們現在也不敢斷定,但我們要警惕,海東類似的官員不少啊。”
趙銘森并沒就于洋的打滑生氣,他剛才也是一時沖動,沖動是魔鬼,是為官者之大忌,尤其他這個身份,更不應該。趙銘森很少有這毛病,把持得一向很好,最近實在是煩心啊。好在是于洋面前,沖動一下也無妨,聽完于洋的話,他說:“你的意思我明白,行吧,照你說的辦。不過有一點必須做到,從今天起,紀委對重點人員必須重點防範,哪怕是省長!”
于洋再吃一驚。這句話如重錘一樣狠砸在他心上,陰郁着的臉連着閃過幾道白光。銘森書記這是怎麽了啊,說的話句句驚人!
省委高層的談話很快到了朱天運耳朵裏,怎麽着他也是省委常委,高層間這些秘密他不會聽不到。況且他跟銘森書記本來就走得近,不少人都拿他當銘森書記的心腹呢。這天朱天運跟于洋又到了一起,于洋對他在海州開展作風建設活動大表贊同,認為他在全省開了一個好頭,直言不諱說:“你這是替銘森書記排憂解難,也替我們省委一班人出妙招啊。”朱天運自謙道:“不敢不敢,我這也是被逼無奈,如今幹部作風真成問題,占着茅坑不幹事,一幹就給你幹出歪門邪道。”
于洋被朱天運逗笑:“占着茅坑不幹事,這話是書記你首創的啊。”
“這不跟你大書記彙報工作嘛,咱也得文明是不?”兩人呵呵笑着,談話氣氛越來越輕松。朱天運這天是專門向于洋彙報作風整治活動來的,按說這工作根本不用他彙報,省裏幾個常委,他排名雖然不在最前,但也絕不是最後,況且又擔任海東省會城市的市委書記,無論哪方面,他的位置都比于洋重要。但長期以來,朱天運養成一個良好習慣,就是知道“擡”別人,“降”自己,始終保持謙虛低調,久而久之,習慣成了自然,見了省委幾個常委,都視作領導。于洋們一開始不太習慣,被他“擡舉”多次後,竟也就很暧昧地接受了這份“尊重”。談完正題,話題很快就落到駱建新上,朱天運有意無意地試探着問了幾句,于洋也沒瞞,實事求是作了回答。朱天運見好就收,說起了自己。他想讓于洋給他出出主意,像他這種情況,怎麽辦才是最好?于洋鄭重其事說:“按說放在平常,這事根本不算事,陪兒子讀書嘛,既沒到境外投資更沒接受外國公司的聘請,清清白白。問題是現在風頭上,就怕有人鑽空子。輕則攀比,重則倒打一耙。”
“是啊,我也有這份擔心,所以才急着跟你讨主意,我這個老婆,讓我嬌慣壞了,任性得沒有法子。”朱天運看上去有幾分憂傷。
“你朱書記疼老婆,省裏誰不知道。不過還是好好跟亞寧談談,力争讓她先回來,等過了這陣,照樣可以出去嘛,又不是回來就去不了,誰也沒說這話嘛。”
“關鍵是她舍不得讓孩子一個人在那邊吃苦。”
“這個嘛……”于洋猶豫一下,終還是誠懇道:“就看書記你怎麽想了,讓孩子在國外獨立生活,也是一種鍛煉,出去讀書的孩子并不都由母親陪着。”
聽到這兒,朱天運明白了。其實今天刻意把這話題再拿出來,他還是報着一絲僥幸,想從于洋這裏吃顆定心丸。現在看來,這顆定心丸吃不到,他是得緊着拿出措施了。
離開于洋辦公室,還沒到車上,朱天運電話響了,是秘書孫曉偉打來的,告訴他,進出口貿易公司董事長譚國良到了,候在接待室。
“讓他到辦公室等我,我馬上到。”說完,朱天運催促司機快點。譚國良離開海州往新加坡去時,朱天運刻意請他吃了頓飯,席間,朱天運将自己的想法如實告知了譚國良,希望他能幫蕭亞寧做做工作。譚國良滿口答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