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病

第17章

晚秋的天氣漸漸有些轉涼了。蘇白從慕田的車上跳下來，看到不遠處那個戴着黑帽子壓低帽檐還刻意用一副黑色大墨鏡擋住了眼睛的胖胖身影，“噗嗤”一聲笑出來。

“莫愁！”

正站在原地發愣的李莫愁怔了怔，然後擡起眼朝着這邊看來，蘇白用力對着她揮了揮手。慕田也從駕駛座上開門下來，遙遙對着她點了點頭。

“你們來啦。”

蘇白蹦蹦跳跳地跑近李莫愁，親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打量着她的樣子，“莫愁，你現在的打扮好像電視裏躲避狗仔的明星一樣啊！”

看來蘇白并不知道，李莫愁在心裏悄悄松了一口氣，繼而又苦笑起來。她的确是在躲啊，就算慕田的插手可以阻止媒體繼續關注這件事情的走向，萬一在路上被認出她的路人半途攔住，她要如何對蘇白解釋呢？

“唔……我最近比較喜歡這種……偵探裝……”

“噗，”蘇白很不給面子地笑出來，“比起偵探來，你這樣更像殺人犯好嘛！”

“……”

“好嘛好嘛，莫愁這樣也很可愛啊，”蘇白搖晃着她的手臂，“找我出來做什麽？我們要去哪裏玩麽？”

“唔……”李莫愁隔着蘇白和遠處的慕田對視一眼，慕田對着她笑了笑，轉身上了車發動引擎離開了。

“我們一起去吃肉吧？”

大學邊上的餐館已經沿街拆得差不多了，李莫愁和蘇白一直走了好久，都找不到以前上學時最喜歡吃的那家。

“啊……都拆了啊。”李莫愁望着一片陌生的店名有些感慨。

“喂，失去了十年記憶的人是我好嘛，”蘇白給了她一個白眼，“為什麽你好像也對學校附近的變化一無所知的樣子？”

“唔……”除卻少數同學聚會的時間，李莫愁大多都是宅在出租屋裏寫文度過的，不過這一點承認起來有點小丢臉，于是她笨拙地扯開話題。

“那一家看起來不錯！”她胖胖的手指指着左邊一處招牌上特別加重标注“鹵肉飯”的店鋪，“我們去那裏吃吧！”

“……”

兩個人在油乎乎的桌椅之間穿行，好不容易找了兩個空位坐下，蘇白看着李莫愁碗裏那一小堆堆成倒圓錐狀的鹵肉塊，眼神有些發直。

“我說……你真的吃得下麽？”

“嗯……”李莫愁的臉頰有些紅，拿起勺子把上層的肉和鹵汁拌到飯裏。蘇白只點了一小碗白粥，所幸在她對面支起下巴看她風卷殘雲般的吃相。半天才發表一句評論。

“其實我從很早以前就覺得，看你吃飯是一件讓人很有食欲的事情。”

“唔……”李莫愁支吾着，又舀了一大勺肉醬飯送進嘴裏。

“初中的時候我喜歡莫千重，但是莫千重對你明顯比較不一樣，那個時候我就想，他到底是喜歡你哪一點呢？難道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吃飯比較香嗎？”

“……”

“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蘇白隔着桌子突然伸出手來輕輕揉了揉李莫愁的頭頂，“我們莫愁，是個好女孩呀。”

不停向嘴裏運送食物的手在半空中頓住，李莫愁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脹。

“我……哪裏好了……”

“矮油，你這是要我誇你嗎？”蘇白笑笑地看着她，然後竟然真的扳起手指一條一條列舉給她聽，“你看啊，你很能吃，能吃是福沒聽過嗎？而且你也很好養，每天把你的肚子喂飽估計你就沒什麽意見了……唔，還有，你長得這麽結實，這個說明好生養……”

“……”李莫愁湧上心頭的那點感動又重新咽了回去，這真的是在誇她嗎？

“還有啊，你很容易心軟，”蘇白的語氣卻突然變得柔和，連眼神也一并悠長起來，“我記得那時候莫千重雖然對你好，卻從來不願意承認和你的關系。你明明就是很委屈的樣子，卻還是每次都配合着他做掩飾。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莫千重真是一個渣，怎麽配得上我們莫愁呢？”

“小，小白……”李莫愁沒有想到蘇白會突然提起舊事，疑惑地擡起頭看着她，卻望進了她有些感慨的眼睛裏。

“莫愁，其實你很好的，不要這麽容易就對自己沒信心。”

李莫愁忽然張大眼睛坐直了身體直直看着蘇白，“你……你都看到了？”

蘇白輕輕點點頭。

心裏突然湧起的那股酸澀的情緒說不上究竟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李莫愁怔怔地看着蘇白，半晌扯出一個有些牽強的笑容，“……我本來還想在你面前裝沒事的。”

“我不是也在配合你的嘛。”

“嗯……”李莫愁的眼眶有優點發脹起來，她一直都知道，蘇白比誰都有一顆七竅玲珑心的，“那個，我可能要到別的城市去……發展……一段時間了。”

“要去哪裏？”

其實李莫愁之前已經打電話和編輯有過聯系，編輯的建議是讓她去距離N市比較遠的S市。S市本身也是商業中心，就算有寥寥關于她的咨詢，淹沒在每天爆炸的信息量裏，估計也不會有人注意。李莫愁停頓了片刻，還是對着蘇白搖了搖頭，“還沒有想好。”

兩個人之間沉默了半晌，蘇白突然笑着重新開口說話。

“莫愁，你還記不記得你十九歲生日的時候許的願望是什麽？”

李莫愁愣了片刻，慢慢地點了點頭。

蘇白的手輕輕擦過她軟軟的臉頰，溫暖的觸感差點成功刺激出李莫愁已經忍了好一會兒的眼淚。

“我很想幫你實現它，但是你要的東西我真的沒有，所以給不了。”

“對不起。”

十九歲的李莫愁和蘇白圍坐在寝室的圓木桌邊上，一起吹熄了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莫愁，你許的什麽願望啊？”

“我想要……”

我想要很多很多愛。

存來整容用的稿費最終還是一點都沒有用出去，李莫愁把銀行卡包在寫有密碼和留言的紙條裏，從李父和李母住所的門縫底下塞了進去。

慕田後來去找過包子一次，從他那裏拿回了存着她所有心血的筆記本。在問及需不需要用法律手段追究包子的責任時，李莫愁想到父母畢竟還是不希望将事情鬧大，遂拒絕了。

去S市的火車晚上六點出發。

車廂裏有些擁擠，李莫愁的對面坐着一對年輕的戀人。女生把頭靠在男生的肩膀上，給他念一本小說上的對白，男生帶着墨鏡，從不太靈敏的舉動上看去，似乎是個盲人。她身邊坐着一個大概是外出掙錢的農民工，幹柴一樣瘦的身體快要被李莫愁胖胖的體型一直擠到座位外邊去，李莫愁有些抱歉地向裏挪了挪，換得他一聲善良的道謝。

李莫愁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夜晚正要來臨。天邊光和暗交接的地方，被鑲上金邊的雲朵把天空也染紅了一大片。她想了想，還是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挑到了蘇白的號碼上，停頓半天按下幾個字母。

“我走了。”

蘇白的短信回複的很快。

“要好好照顧自己哦~~記得減肥呀 OO~”

李莫愁對着屏幕淺淺地笑了笑，将手機重新放回口袋時，手指卻剛好碰到了被塞在口袋底層的什麽。她拿出來看，是一張疊好的字條。

“曾伴浮雲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

是很久以前她和蘇白一起逛街時在路邊的廟裏求到的簽詩，那時蘇白并沒有看懂，她卻明白了。

這是一首唐代高蟾的詩，它的後面兩句是。

世上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在失去蘇白的十年裏，李莫愁常常回憶起兩個人在一起時，究竟是什麽讓她即使只吃一小碗米飯加青菜都不會覺得餓，是什麽讓她即使在冬天零下三度的夜裏挑燈做最讨厭的物理都不會覺得累，直到後來她終于想明白。她一直在找的東西，蘇白在最開始的那些時間裏就已經讓她感受到過，不管那樣東西的名義，是友情或者是其他的什麽。

“我想要很多很多愛。”

“我很想幫你實現它，但是你要的東西我真的沒有，所以給不了。”

“對不起。”

其實你不用對我說對不起。我的願望，早在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就已經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