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病

第16章

站在醫院的走廊上，隔着一扇玻璃窗，李莫愁可以看到裏邊李父躺在病床上，臉上帶着氧氣罩、身上插滿輸液管的虛弱情形。

李父的身體一直很好，六十多的老人了，還在幫她搬家的時候扛着一個空調窗機健步如飛。這次突發性心髒病，估計真的大多都是被氣着了的緣故。

“莫愁。”李母不知道何時站到了她的身邊，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名字，語氣平淡聽起來已經恢複了最初的冷靜。

她們之間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和平地相處過了，每一次見面，不是硝煙彌漫就是劍拔弩張，尤其是在李莫愁和包子男的相親之後。李莫愁看着母親這些時來已經明顯消瘦了許多的臉頰，忽然有些感慨。其實一直受着折磨的人又何止她一個而已，她的爸爸媽媽，何嘗不是也一直在陪着她難過和受累。

其實李莫愁也有過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疼過呵護過的時光。她還記得小時候常常坐在李父的肩膀上出去買吃的，幾乎是她手指到什麽李父都會毫不猶豫地給她買下來。第一次對李母說她長大以後想當個小說家的時候，李母也曾經摸着李莫愁的腦袋鼓勵她一定可以做到過。只是後來，她終于還是離他們希望中的樣子越來越遠了，似乎是從她的體型已經橫向發展到無論如何都再也瘦不下來的那個時候起，李父就再也沒有對她露出過那種喜歡的神色。

心頭一陣發緊，李莫愁輕輕地開了口。

“媽，對不……”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響徹了整個走廊，李母真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打這一巴掌。李莫愁維持着那個臉被打得偏過去的姿勢，眼睛裏的光卻終于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然後全數熄滅了。

“這一巴掌，是我替你爸打你的，”李母的臉上是一片冷靜的肅然，“你不聽我們的勸，你說你要獨立，不許我們幹涉你，可以。你是一個成年人了，的确有權力給自己的人生拿主意。”

“但是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我和你爸一把年紀，也不指望你給我們養老，只想安安靜靜過完下半輩子，你不僅處理不好自己的事情，還連帶着一并影響了我們的生活。你應該看看你爸爸那天昏倒時的樣子，他平時身體那樣好，這一次被你氣得差點就沒有搶救過來。”

“李莫愁，我生了你養了你，這些算我上輩子欠你的，都不要你還了。但是請你看在我和你爸一把年紀的份上放過我們兩個老人，除非你想眼睜睜看着我們死在你的面前。”

“我……我知道了，”李莫愁垂下眼，努力抑制住聲音裏邊的顫抖，“那個……媽，我……我就先回去了……”

“你走吧，你爸這邊我來照顧就行了，也省得你再刺激他。”

“……嗯。”

她突然沒出息地很想逃，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在地上挖個洞然後一頭鑽進去再也不出現。李莫愁覺得從腳底一直到手心，整個人就像在冰窖裏一般全部都冷透了。

沒有人愛她。

唯一有可能愛她的人，也只會被她拖累。

走出醫院的時候，樓下的小賣部裏恰好在播放新鮮出爐的時事新聞。畫面中女主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李莫愁停住腳步。

“網絡小說也許并不是所有小說形式中最主流的，但不可否認它在青少年的成長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如今網絡小說的作者為了搏出位搏眼球，使整個網絡小說的市場中大量充斥着色【和諧】情、暴力、拜金和同性相戀的非主流題材，對青少年的成長起到了十分不利的影響……”

在櫃臺前買東西的老奶奶仰起頭看了一眼電視，繼而又低下頭使勁嘆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啊！”

旁邊胖胖的中年婦女應和她的話般拍了拍自己牽着的小男孩的頭，“聽到沒，千萬要好好學習！如果被我發現你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我就打斷你的腿！”

小男孩懵懵懂懂地擡起頭看了一眼媽媽認真的表情，然後無比鄭重其事地回答到，“嗯！”

李莫愁拉高領子，低下臉從他們身邊默默經過。

她真的錯了麽？

手機收到了新的短信，打開來看，發件人的那一欄“慕田”兩個字一閃一閃。

“李小姐，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工作日的咖啡店裏并沒有許多人，慕田很貼心地選擇了一個靠角落背着光的位置。李莫愁想，他大概是已經知道了。

“李小姐，”慕田看到她，微笑着點點頭，甚至起身體貼地為她拉開了椅子。

“你……”李莫愁僵直着坐在椅子上，兩只手不安地蹂躏着自己的衣角，“找我來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慕田十指交叉擱在桌上，微微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醞釀說辭，“我……看到了上午的新聞。”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李莫愁的臉還是禁不住有些發青。

“如果我接下來的話冒犯了你，還希望你能夠多多體諒，”慕田鏡片後的眼睛沒有漏過她每一絲細小的表情變化，“李小姐，你的現狀似乎并不是太妙。”

對面的李莫愁以極小的幅度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這件事情上，我或許可以幫上一點忙。”

李莫愁有些驚愕地擡起眼看他，慕田回了她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容，“恰好我有一個叔父在宣傳部工作，将社會輿論導向正确的方向也算是他的工作職責之一吧。”

“可是你……為什麽要幫我？”

慕田臉上溫和的笑終于一點一點收起來，李莫愁看着他漸漸嚴肅起來的表情，心中隐隐約約有些感應。

“我并不是幫你，這樣做，有一部分是為了保護小白。當然，還有一部分，是我的私心。”

“我希望你能夠離開N市。”

“叮”的一聲，李莫愁手中握着的咖啡小勺随着她手指的一下輕顫敲在了裝着咖啡杯的托盤上，發出一聲不大卻清脆的響聲。

“李小姐，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情繼續發展下去會變成什麽樣子，”慕田的神情認真并不像是在開玩笑，“你的個人信息已經被人搜索出來，那麽接下去會發生什麽呢？”

“他們會通過和你有聯系的人，一個一個排查到小白的身上，最終把你喜歡的同性對象鎖定為她。然後小白的生活會受到多大的影響，你有沒有想過？難道你希望看到采訪時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重新在她身上發生一遍嗎？”

“我……”李莫愁支支吾吾找不出一個反駁的理由，“我……會注意的……”

“你的注意有用麽？”慕田的語氣漸漸有些嚴厲起來，“如果你的注意有用，事情就不會發展到現在的地步。李小姐，寫作并非一個有地域限制的職業，但是小白的事業、朋友和家人都在N市，你一定要看到她被你連累才願意罷手嗎？”

“我不是的……”淚意在李莫愁的眼睛裏邊一點一點聚集起來，只能不斷深呼吸不讓淚珠從眼眶蹦出來以勉強能維持住在慕田面前的那一點點所剩無幾的自尊。

“李小姐，”慕田似乎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你對小白那麽執着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呢？”

“我……”

李莫愁“我”了半天沒有說出一個所以然來，慕田也就靜靜收起了聽她辯解的心情，“雖然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的原因，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能給小白帶來什麽？”

“我……”

李莫愁想說“我會對她很好很好”，話到嘴邊對上慕田眼角透徹的笑意時卻全數咽了回去。如果只是對蘇白好而已，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做到。甚至慕田會比她做得更好，他可以幫蘇白安排工作，可以保護蘇白不受外界的騷擾，可以給蘇白衣食無憂的生活。從蘇白忘記了他他對蘇白卻始終如一的态度來看，慕田對蘇白的愛并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也許她也是愛蘇白的，但是她的愛，除了給蘇白造成負擔和拖累，已經沒有別的用途了。

在這個世界上，誰又需要李莫愁廉價的愛呢？

慕田看着李莫愁像一個壞掉的複讀機一直斷斷續續地重複着沒有底氣的第一人稱，心中對于這場談判的結果已經有些了然。

“李小姐，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應該真心希望她過得好不是嗎？”

李莫愁垂着眼半晌不語，表情卻一點一點地平靜下來。就在慕田以為等不到她的回答的時候，她卻低聲地重新開了口。

“好。”

慕田微微挑了挑眉，“那麽，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有……”李莫愁捏着咖啡小勺的手指慢慢收緊了。

“我能不能……再和她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