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病

第15章

李莫愁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自己有一天成名時的情形，卻惟獨沒有預料到是現在這樣的狀況。

“我還喜歡過她的文呢，現在想起來真是惡心死了 = =+”

“文筆還勉強過得去，作者本人就長得太……呃……╭╮”

“卧槽，果然三觀不正！！！”

“挂牆頭！潑狗血！此等妖孽不滅不行~~人肉之！！！”

……

李莫愁呆滞地坐在網吧的角落裏，一張臉映着屏幕的亮光在夜裏看起來十分詭異可怕。從三點到六點，從深夜到天空微亮，她直直地呆坐在座位上整整三個多小時，只有已經凍得有些僵硬的食指一直在反複重複着一個動作。

點擊鼠标，刷新頁面。

論壇上的貼很快被管理員删去，可删帖的速度又怎麽能趕得上群衆們重挂牆頭的速度。論壇裏上演着激烈的罵戰就像是一場在眼前無聲展開的鬧劇，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個人信息被一點一點人肉出來，從身份證號碼，到個人住址，到從小到大的生活經歷，再到手機和QQ。

像是為了印證論壇的高點擊，幾乎是下一秒鐘，桌面右下角QQ的圖标就瘋狂地閃爍起來，不斷有新的驗證信息要求加入，中間夾雜着類似于“變态”“賤人”之類的字眼。她放在手邊的手機也開始瘋狂震動，顯示着陌生的號碼，李莫愁掩耳盜鈴一般閉緊了眼，用雙手嚴嚴實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突然有種很奇妙的感覺。這只是她睡得累了，不小心做的一場噩夢。等到她終于睡飽張開眼睛，還在那個被包子男翻得亂七八糟的出租屋裏。

這是個夢。

一定是個夢。

走出網吧時天已經大亮，路上都是一手拿着早點一手夾着公文包趕着上班神色匆匆的白領。被媽媽牽着鬧着不想去上學的小孩和街邊吆喝着的早點攤吵成一片。一個背着書包上學的小男孩不小心撞在了她的身上，擡起頭來看到她的臉竟然吓得大叫一聲然後直接扭頭跑掉。李莫愁轉過臉對上路邊商場的玻璃櫥窗，鏡面上印出來的人頭發雜亂臉龐浮腫，睡眠不足引起的青紫眼眶，加上受到刺激之後僵硬看起來有些猙獰的表情，也難怪那個小朋友會吓得跑開。

看着這樣的自己，她突然很想上前去，狠狠甩給那個鏡子裏的人一個耳光。

渾渾噩噩地走回家裏，總是空蕩蕩的巷子門口竟然罕見地已經等了一小撮人。社會新聞頻道的女主播正對着攝像機鏡頭補妝，偶爾轉過頭去跟蹲在一邊吃早點的攝像師交談些什麽。一邊大概是小跟班的男助理拿着一架單反對着李莫愁孤零零的出租屋照着照片。

遠遠看去，他們都是那樣普通和無害。

李莫愁拉了拉領口低着頭上前試圖從他們中間穿過，眼尖的女主播一眼認出這個胖胖的身影，伸出塗得火紅的指甲用力扣住她的手臂。

“李莫愁？請問你是李莫愁小姐嗎？”

原本抱着熱幹面蹲在地上吃得開心的攝像師也迅速反應過來，一把丢開手中的碗，跳起來将機架調整到能夠拍到兩人的角度。李莫愁看着攝像機鏡頭邊亮起的紅點，反射性地就想要向後躲。才剛剛轉過身去，迎接她的卻是助理跟班手中單反連續拍攝的快門聲。

“請問你是李莫愁小姐嗎？”女主播依舊緊緊抓着她的手不放，“你對自己的個人信息在當前很火的小說論壇上被曝光這件事的看法是什麽呢？”

“我……”李莫愁臉漲得通紅，一個勁兒地想從女主播手中掙脫，“我不是……”

“你為什麽不肯承認呢？”女主播的語氣開始漸漸尖銳起來，兩個人拉扯之間她手中的話筒幾乎快要戳到李莫愁的臉上，“你也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嗎？”

“我不是……”

“你在寫那些小說的時候又沒有想過會對青少年産生的影響呢？你認為當前的小說中同性戀愛當道的這種風氣形成自己也有責任嗎？”

“不要拉我……我不是……”李莫愁用力向後掙脫着，卻沒有想到女主播突然放了手轉向鏡頭開始說起話來。她沒有站穩，倒着趔趄了幾步狠狠撞在了正拿着單反拍照的男助理身上，因為體重引起的巨大撞擊力竟然讓男助理直接被撞得倒在了地上，李莫愁被他的腳絆倒，也跟着摔在了他的身上。

“嗷！”男助理被她壓得一聲慘叫，“走開，肥婆！”

“……對，對不起。”李莫愁狼狽又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伸出手想去拉男助理一把，卻被他嫌惡一般地狠狠打開。

“別碰我，死變态。”

“對，對不起。”她讪讪地縮回了手，頭極低地快要埋在領子裏。女主播冷冷地将這混亂的一幕收進眼底，轉過頭對着攝像機的鏡頭開始陳述意見。

“網絡小說也許并不是所有小說形式中最主流的，但不可否認它在青少年的成長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如今網絡小說的作者為了搏出位搏眼球，使整個網絡小說的市場中大量充斥着□、暴力、拜金和同性相戀的非主流題材，對青少年的成長起到了十分不利的影響。今天，我們采訪到了以寫同性戀題材搏出位的女性作家李莫愁小姐，日前在某知名小說論壇上，她的同性戀者身份和欺騙家人玩弄未婚夫感情等事跡被知情人士爆出，引起了不少讀者的關注……”

李莫愁怔怔地立在原地，“搏出位”三個字像一把利刃穿過空氣狠狠捅進她的身體裏，勇氣和力氣一起從傷口噴薄而出，飛快地從她的身體中流失。

她還記得寫第一篇GL文的時候，有好奇的讀者點進去看，發現是女女相戀之後在文下刷負分并且留了一大篇的留言指責作者三觀不正。那時耽美還不像現在這般廣于被人接受，編輯也曾經勸說過她不要一直把自己限制在冷題材裏邊。可是李莫愁一直堅持着寫，她始終覺得，同性相戀不是錯，總會等到有人真心理解的那一天。而現在，就連她的堅持，都要被強行扣上一個“搏出位”的罪名。

“你真的喜歡自己的同性嗎？”晃神之間，女主播的話筒已經伸到了她的嘴邊。

“我……”

“你對你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嗎？”

“……我，我……”李莫愁怔怔地，“我”了半天卻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女主播看着她癡癡傻傻的樣子，頗為不耐地将話筒重新收回到自己的嘴邊。

“我想你的內心始終是感到羞恥的吧，不然剛才為什麽遲遲不肯承認你的身份呢？”

“……”

看出從她這裏大概也問不出什麽話，不過從鏡頭攝下的片段來看這次采訪已經值得了，女主播所幸不再多耽誤時間，轉向鏡頭開始最後慷慨激昂地總結陳詞起來。

“我……我不覺得……”

已經準備收工往回走的女主播隐隐聽見李莫愁在身後輕聲說着什麽，皺起眉回過頭去看向她，“你說什麽？”

“我不覺得……”李莫愁的聲音越來越小，她不耐煩地甩了甩手。

這個看起來一點都不聰明的女人真的是寫小說的嗎？她寫的小說竟然也會有人看？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怎麽了？！

李莫愁聽見采訪車發動的轟鳴聲，直到很久之後才緩緩從領子裏擡起頭來。

明明這樣想了十幾年，在強勢的質問面前，卻還是軟弱到根本說不出口。

我不覺得，愛上同性是有錯的。

回到依舊亂成一團的出租屋內，李莫愁也沒有心情再去收拾，自暴自棄一般一頭栽倒在床上。

她想要的真的不多，有一個人愛她，有一些人愛她的文。可是為什麽最後她想要的一樣沒有得到不說，還突然變成了衆矢之的，與整個世界為敵起來。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手機又震動起來，像是有感應一般，一股電流般的悸動穿過她的身體，心頭湧現一股強烈的不祥之感。

是家裏來的電話。

李莫愁有些畏縮地按下接聽鍵，李母撕裂一般的聲音從穿透了聽筒充滿了她周圍的整個空氣，絲毫沒有平時的從容淡定。

“李莫愁，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們才開心！！！”

“媽……”

“你到底做了什麽，現在親戚朋友全部都打電話來問你的事情，你爸接了兩個電話之後直接氣得暈了過去！”

“爸他……怎麽樣了……”

“他被救護車送到市醫院去了，”李母的聲音聽起來甚至帶着強烈的恨意，“李莫愁，以前你要怎麽鬧是我們管不了你。這一次如果你爸他出了什麽事情，你就永遠都不要進李家的大門，我們沒有你這種女兒！！！”

“媽……”李莫愁努力地維持住鎮定，深呼吸的時候眼淚還是終于沒忍住從眼眶之中大顆大顆滾了出來。

“我，我馬上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