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病

第7章

夜裏蘇白睡熟了，李莫愁卻一直睜着眼睛，等到确定蘇白的呼吸确實是已經平穩了，才輕輕翻身下床。蘇白的手機還在李莫愁自己的口袋裏，她拿在手裏輕輕滑過屏幕解鎖，慕田的未接來電一共有二十多條。

她看了一眼蘇白在黑暗中安靜的睡臉，手指微動按下關機鍵。

李莫愁并不是神，蘇白失去了記憶，關于蘇白的記憶卻并沒有從其他人的生命中抹去。其實只要去醫院一問就會知道蘇白昏倒的當天是和李莫愁在一起的，她明明知道有很多事都藏不了太久，卻依舊自欺欺人地活在這一片一碰即碎的美好裏邊。

李莫愁的手機上也有未接來電，那次賭氣直接從家裏離開，也不知道後來父母是如何和包子解釋的。她的未接來電一共有四條，有兩條是李父打來的，有一條是出版社的編輯，還有一條，竟然是包子。

短信的收件箱裏也積了一堆的未讀短信。

“莫愁，不要再和你爸爸怄氣了，他也是為了你好。回來跟他道個歉，你們父女倆總是這樣僵着也不是個事兒。”——李母。

“莫愁，怎麽不回短信？真的生我們的氣了？你爸這兩天身體不太好，媽媽希望你還是回來看一下他。”——李母。

“李莫愁，你在玩老子嗎？你說分手就分手，你以為你他媽是誰啊！”——包子。

“你以為不接電話不回短信就沒事了嗎？老子告訴你，這件事沒完！要想跟老子掰了，先賠償老子的精神損失！”——包子。

“莫愁，出版社的審稿沒有過，還是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個問題，題材太冷了。”——編輯。

其實這算是在沒有蘇白的十年裏對李莫愁最好的一個編輯，就像李莫愁初中時那個曾經看好她的語文老師一樣。一開始欣賞着李莫愁的文筆和構思，被她故事裏的人物打動，給了她很多的鼓勵和幫助。但是李莫愁不願意追大流去寫當下熱門的題材，永遠抱着她奇怪的口味寫冷門。讀者是很殘酷的，如果你的題材不對她的胃口，即使內容再好她也不會有心情去看。編輯一開始也陸陸續續勸過李莫愁幾次，李莫愁死性不改之後，她對她也就慢慢放任自流了，也不再像從前那般諸多關心。

李莫愁飛快地動着手指把李母和包子的短信删掉，在編輯的那一欄回複了一句“知道了”，然後關機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給屋子裏的事物鑲上一層光。李莫愁看着蘇白安穩的睡顏，被傳染了一般也很快進入了夢鄉。

有人說，你需要找一份你愛的工作，這樣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你都是開心的；你還需要找一個愛你的人，這樣從晚上八點到早上八點，你也是開心的。李莫愁在夢中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即使只吃青菜也不會餓的青澀時光，其實她想要的真的不算多。能有一個人永遠陪在她身邊，不讨厭她，不嫌棄她，給她溫暖就夠了。可是這個願望在她三十年的人生裏，從來沒有完全地實現過。

不過現在好了，她的蘇白回來了。

她不再是一個人。

蘇白醒的時候李莫愁已經坐在電腦前開始打字了，她好奇地披上衣服湊過去看，觀察了半晌發現有些不對勁。

“莫愁，你寫的主人公，都是女生呀？”

“是啊，我寫的百合，”李莫愁想到什麽，轉過臉有些慌張地看向她，“怎麽了，你……很讨厭百合？”

蘇白似乎是很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可是兩個女生在一起不會很奇怪嗎？”她注意到李莫愁瞬間黯淡下去的臉色，連忙補充到，“其實我不是歧視同性戀的，只要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我都可以接受的！”

只要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麽？

李莫愁轉過臉重新面對着電腦屏幕，原本飛快移動的手指卻怎麽都再也打不出一個字來。蘇白以為她不高興了，巴在她身後雙手圈住她的脖子輕聲哄，“莫愁寫什麽我都喜歡，不管是女生喜歡女生還是男生喜歡男生，都喜歡呀！”

“其實……”李莫愁對着電腦黯然了半晌，有些讷讷地開了口，“也許并不是一定要去喜歡同性，只是你喜歡上了一個人，而她恰好是你的同性而已。”

蘇白有些雲裏霧裏，“有區別嗎？”

“其實有的，”李莫愁還想繼續解釋一些什麽，張了張口卻仍舊沒說，兩個人之間有些沉默下來。

“咚咚咚”，一陣略顯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有些尴尬的氣氛，李莫愁逃一般站起身跑去開門，卻在看清來人的那一瞬間原地怔住。慕田站在一米開外，禮貌微笑着的表情看起來并沒有多少熱度。

“李小姐你好，我是蘇白的未婚夫慕田。很抱歉突然到訪，我之前打過你的手機，但是你一直在關機狀态。”

“……你好。”

“我找不到蘇白了，請問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嗎？”

裏屋的蘇白似乎隐隐約約地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穿着兔子拖鞋跑到外間看到和李莫愁面對面站着的英挺男人，好奇地巴在李莫愁的背上問她，“莫愁，這是誰啊？”

慕田先是怔了怔，藏在平光眼鏡背後的眸子顯示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這是……”李莫愁心跳驟然加速，不敢直視慕田銳利的眼神，只好輕輕偏轉過臉向着背後一臉疑惑的蘇白低聲解釋到，“這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蘇白驚訝地張大了眼，看到李莫愁和慕田的表情的确都不像是在開玩笑以後才好奇地将慕田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我什麽時候有了未婚夫？”

“這個我再慢慢和你解釋，”慕田回給蘇白一個溫柔安撫的微笑，“小白，我來接你回家。”

蘇白向後退了一步躲過他伸出的手，“我就住在這裏，哪也不去。”

慕田的目光掃向李莫愁，李莫愁瞬間別開了視線。

“李小姐，我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李莫愁垂着眼想了良久，她時常自欺欺人地以為，切斷了所有和外界的聯系以後就可以和蘇白無憂無慮地永久相處着，也許這一天遲早會來，她卻沒有想到竟然來得這樣快。伸出一只手輕輕拉下蘇白圈住自己脖子的手，李莫愁安撫地在蘇白的手背上拍了拍，“你乖乖玩會電腦吧，我很快就回來。”

慕田開的車和蘇白是同一款，李莫愁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着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指發怔。回想起撕掉了記錄着慕田信息的紙業還有私自挂斷慕田電話的那些片段，李莫愁心虛得恨不得拉開車門直接在流動的車水中跳下去。

兩個人最後選擇了一處安靜的茶館，慕田仍舊禮貌地詢問了她需不需要點些什麽之後才開口直接進入今天的正題。

“李小姐，我想你是不是需要對我解釋一下。”

李莫愁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緊，懂裝不懂，“解釋什麽？”

慕田鏡片後的眼神開始犀利起來，“我去過小白工作的醫院，她的科室主任告訴我小白的病發作了，而當時陪在她身邊、包括後來接她出院的人都是你。在這期間，我沒有得到任何通知，打給她的電話也被人為地挂斷過一次，而根據科室主任描述的時間推算，當時小白應該還是處于昏迷中的。”

“……”李莫愁始終低着頭沒有直視他的眼神，慕田加重了語氣中的壓迫感，“李小姐，我希望能夠聽到你的解釋。”

“我……”李莫愁渾身僵硬着，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單音節詞。慕田看着她躲閃的表情，心中更加了然。

“小白現在還記得的有哪些？”

“唔……”還好這個問題回答的出來，李莫愁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到二十歲往後，基本上都不記得了。”

“小白很早以前就在為這一天做準備，”慕田的十指交叉在一起，“她有一摞記事本，整理的全部都是需要記住的信息。從她個人的，到她身邊的人的全部都有，李小姐你有見過嗎？”

“有……”不僅見過，還是她親手拿給蘇白看的，除了……撕掉的那一頁。

“她已經看過了嗎？”

“嗯。”

“那她為什麽還是會認不出我呢，看她的樣子，好像連自己有未婚夫的這種事都不知道？”

“……”

慕田的手指輕叩桌面，“李小姐看過小白的記事本嗎？”

“……看過。”

“我記得上面很清楚地記載着小白的存款記錄和銀行賬戶還有密碼，”慕田稍稍頓了頓，“其實從前我就一直反對這種做法，如果小白失去記憶之後第一個看到的不是她也不是我，這些信息就很有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從中謀利。”

李莫愁瞬間反應過來慕田的意思，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看着他。

慕田的眼神中帶着一絲冷冰冰的審視，“據我所知，李小姐的生活一直非常拮據。”

“我沒有動過蘇白的錢！”李莫愁整張臉因為着急漲紅起來，“我不是為了拿走她的錢才收留她的！”

“收留？”慕田低低地笑了一聲，“好吧，我們暫且把李小姐自作主張帶走蘇白并且切斷她和外界所有聯系的行為稱作‘收留’。那麽請問李小姐，你‘收留’蘇白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呢？”

“我……”

她能怎麽和慕田解釋呢？她希望蘇白只是她一個人的？她不想再失去蘇白一次？李莫愁第一次那樣真切地感受到，縱使她心中留住蘇白的理由有千萬個，卻沒有一個能夠在現實中站得住腳。

即使時光倒流一次，她們的關系可以回到十年前，蘇白依舊不是她的。

可是她又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