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病

第6章

李莫愁坐在蘇白的病床邊上，手裏拿着從蘇白家裏帶來準備在她醒來後第一時間給她看的記事本，心情卻有些複雜。以前的蘇白只有李莫愁，可是現在的蘇白有很多東西，事業、未婚夫、同事、朋友，如果蘇白明白了這些，不一定會再留在她身邊。她的手指緩緩停留在貼着慕田照片的那一頁上，如果是其他的也罷，可是慕田……慕田和蘇白就要結婚了，一定會搶走她的。

心念一動，李莫愁的手順勢就抓住紙業的上端直接把慕田的一頁撕了下來。剛剛揉成團塞進口袋裏，一轉頭呼吸卻差點吓得停住。

蘇白正躺在病床上，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看着她。

“你……醒了？”李莫愁有些緊張。

蘇白皺着臉想了一想，面前這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雖然有種熟悉的感覺，但她好像确實是不認識的。

“阿姨好。”

“……”李莫愁黑線，雖然她在蘇白昏迷的期間也無數次在腦海裏模拟過她醒來時的情形，卻惟獨沒想到這一茬。雖然她明白圓滾滾的臉和身材很容易讓人顯老，但是被一個同齡人睜着如此無辜的大眼睛叫阿姨的感覺實在不太美妙。

“蘇白，那個，其實我是……李莫愁。”

李莫愁花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才讓蘇白接受她是李莫愁、而她們都已經三十歲了的這個事實。蘇白的眼神從最初得知自己生病之後的慌亂中漸漸平靜下來，靠在病床上靜靜翻看過去記錄下來的資料。李莫愁坐在她床邊有些緊張地看着，她不确定蘇白的記憶現在一直持續到哪裏，是在她們吵架之前還是……之後。

也許是李莫愁目光太過無法忽視，蘇白看了一會兒突然擡起眼來對上她，“莫愁，你一直看着我做什麽？”

“……那個，我……想問問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李莫愁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蘇白皺起一張臉回答她，“頭很疼。”

“我幫你去找醫生！”李莫愁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就要往外走，被蘇白一把拉住到她身邊坐下。

“不用這麽緊張啦。你說我現在已經三十歲了，可是這些筆記上面只有一些簡單的圖片，我不知道這中間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你來講給我聽好不好？”

蘇白的語氣還是那些年裏對着李莫愁時特有的柔軟，李莫愁聽得心中一顫，卻緊跟着狠狠抽疼起來。從二十歲到三十歲，再也沒有人這樣完全相信地看着她，對她說話，蘇白十年前最後一次見她時微笑卻疏遠的表情就像一個詛咒一樣被深深地烙印在李莫愁的記憶裏，她要努力不去想才能淡化那種抓撓一般的疼。可是如今蘇白卻又能這樣親昵地看着她了，整整十年的封印就像在蘇白的一聲“莫愁”中獲得了赦免一般，李莫愁甚至不禁要覺得蘇白病得真好。

“那個……你想聽什麽？”

“唔……”蘇白側過臉想了想，“我爸媽呢？”

李莫愁心中一凜，十年前蘇白的父母出事的時候她和蘇白正在冷戰，後來當她聽說了蘇白家的事情再去找她的時候，蘇白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們……十年前已經去世了。”

蘇白先是瞪大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在看清楚李莫愁認真的表情的确不是在開玩笑的時候，眼眶一點一點地紅起來。

“怎麽去世的？”

蘇白的爸爸原本是市醫院的院長，在整個N市都有很好的名聲。蘇白二十歲那一年市醫院領導層恰逢換屆，蘇父遭到上一任副院長的陷害，被誣陷苛收病人家屬紅包、挾私報複、與醫藥廠商勾結收受回扣等多項罪名。那時N市每天的報紙頭條都是通過批鬥蘇父來揭露醫院黑幕，李莫愁見過一次蘇白的父親，那個風度翩翩沖她微笑時很親切的男人，在一次又一次謾罵和羞辱之後終于沒能承受住輿論的壓力，在一個晚上吞藥自殺了。蘇白的母親一直在家中做全職家庭主婦，愛極了蘇白的父親，沒能承受住失去丈夫的壓力病倒了，再也沒有好起來過。

李莫愁對蘇白講完事情的經過，看着她豆大的眼淚不斷從眼眶裏湧出來，疼得整顆心都像揪在一起，伸出手去在她有些蒼白的臉上輕輕抹了一把。

“不要這樣，你還有我啊。”

蘇白的情緒終于再也控制不住，撲到李莫愁的懷裏大哭起來。

“我已經沒有家了，可是我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你還有我啊。”李莫愁漸漸收緊環抱着蘇白的手臂，整顆心被失而複得的酸澀脹滿。

而這一個擁抱，距離上一次，也已經整整十年。

李莫愁領着蘇白回到她的公寓時蘇白的眼睛依舊是紅通通的，蘇白始終抓着李莫愁的手不肯放開，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仍舊一臉茫然。

“我就是一直住在這裏的？”

“……嗯。”

“布置好簡單啊……”蘇白手指一邊輕輕摩挲着家具的邊沿一邊四處查看。放在書房書桌中央的筆記本收到了新的郵件提醒，蹭得一下亮了起來。李莫愁眼見地看到蘇白用的是她和慕田的合照做桌面，害怕蘇白看到照片會問，連忙手忙腳亂地上前把電腦合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怎麽了？”蘇白聽到聲音，不解地回過頭來看着她。

“我……之前在你家上過網，忘了把電腦帶回去，呵呵呵……”

“你經常來我家玩麽？”

李莫愁想起兩個人十年沒聯系的空白，心中緊了緊，仍舊捏了一個笑容出來，“是啊，我們總是互相串門的。”

“那我可以去莫愁的家嗎？”

李莫愁轉過臉來看着蘇白。

蘇白一雙大眼澄澈無比地對上李莫愁，眼眶還有哭過未褪的紅，“我不想一個人住，莫愁，你先收容我幾天好不好？”

李莫愁的一顆心立刻被化成繞指柔，其實想想留蘇白一個人住在公寓裏不太妥當。蘇白雖然已經醒過來，但病情沒有穩定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什麽複發，再者，如果蘇白繼續住在原來的地方，總有一天慕田會過來找她。到時候，她又要如何跟她解釋慕田的存在呢？難道再眼睜睜失去蘇白一次嗎？

李莫愁很想把蘇白藏起來，藏在一個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她們終于可以恢複到以前，蘇白重新成為她溫暖的來源，可這份溫暖卻如此不穩定，李莫愁甚至不知道會不會一覺醒來蘇白又恢複成了之前那個微笑禮貌的樣子。想來想去，兩個人如果能住在一起，的确是最好的方法，只是……

“我家很亂的……也很小……”

李莫愁自從專職作家之後就過上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宅女生活，對個人形象的要求什麽的也就跟着降到了有史以來最低。經常早上醒來牙不刷臉不洗直接頂着一頭鳥窩狀的亂發出門買早餐。她為了省錢并沒有租很大的房子，只有簡單的一室一廳，卧室裏勉強擠了一張小桌子放電腦，客廳裏常年被各種方便面的包裝填滿，還有一口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洗過的電飯鍋。

蘇白有些不解地望着她，“為什麽會很小，莫愁，你現在在做什麽？”

“……寫小說。”

“你終于當上小說家啦！”蘇白興奮地拉住她，“很有名氣嗎？有很多人喜歡你嗎？”

李莫愁臉上有些臊，“好像……還沒有。”

蘇白看了她一會兒，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沒事的，慢慢來，莫愁的小說寫得那麽好，一定可以出名的！”

蘇白的手落在李莫愁的肩膀上，隔着一件衣服，李莫愁甚至都能感覺到她身上淡淡的溫暖。十年來，蘇白是唯一一個對她說這句話的人，李父覺得寫小說是沒出息的職業，一直都只會罵李莫愁不争氣，同期的同學們也早就已經立業成家，關系好的會勸說李莫愁至少先找份其他的工作，關系差一點的，會直接在李莫愁面前用無視她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優越感。沒有人知道，李莫愁頂着所有的壓力默默蹲在屋子裏碼字的那些年，其實真正需要的，也只是一句鼓勵而已。

莫愁的小說寫得那麽好，一定可以出名的！

莫愁，其實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別人怎麽看并不重要的。

莫愁，支持你哦！

李莫愁心裏有個大缺口，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在她茫然失落的時候幽幽地吸走她所有剩餘的快樂，可是因為蘇白簡單的一句話，她能感到她的心，正以閃電一般的速度飛快地愈合起來。

真好，她的蘇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