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花三娘眼底精光一閃,掠到姜珩身邊,一舉抽掉盤發的簪笄,霎時青絲如瀑洩落下來,她再略擡姜珩的頸子,按上喉處,忽而明了一笑:“難怪。”
叩叩——
門外徘徊搜查的家奴敲門,“毒醫老前輩,你這有沒有陌生人出入,林家賬房似乎鬧賊了,差小的到各處搜一搜。”
“我很老嗎,老前輩老前輩!滾!”
屋外霎時鴉雀無聲,連退走的步伐都極為輕緩。
花三娘:“這裏蒼蠅多得很,煩,離開這找個安靜的地方再說。”
一行人退去了花三娘獨用的碼頭,花三娘讓随行的兩個徒兒看住一對男女,她折回裴言昭拐走她女兒的地方,聲稱去把花滿意帶來再一道離開。花三娘辦事利落,不到半刻鐘就攜花滿意趕了過來。
花滿意看到滿臉是血的裴言昭,花容失色的尖叫:“裴郎,誰傷了我的裴郎。”
“裴郎?你被他欺負了?”花三娘瞪大眼睛。
花滿意知娘親對她管教嚴格,不敢說謊,搖頭:“沒有。”
花三娘催促女兒上船,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沒有就好,你要眼瞎敢看上這種男人,我一刀劈了你。”
花滿意嗥叫:“我就看上他了。是你把他毒死了!你快把他救活,不然我不認你這個娘。”
“好極了,為了個男人不認我,來人,把小姐拖去船尾,別讓他們相見!”花三娘吩咐。
咋咋呼呼的人被趕走了,船室迎來片刻的寧靜。花三娘盤腿打坐,不多時,一陣軟細嗚咽之聲低低傳入耳中。她睜開眼睛,見雙眼通紅的姜珩,不覺憐憫,只覺憎惡:“蠢貨,你難道不知他是誰,他是害死了謝家的靖寧侯。為了升官兒讓人家謝小姐等他三年,他拜将封侯了,轉眼就出賣岳家,讓謝小姐死于非命。這樣的男人比我的毒還要劇毒,有什麽值得人去愛的!”
姜珩被吼了一通,沖垮決堤般,哭得更兇,脆弱無助全被激發,哀哀央求:“求前輩賜解藥。”
“無可救藥!”
花三娘拂袖離開船肚,她寧肯去船尾跟女兒吵八十架,也看不得這蠢女人氣她。
悠悠晃晃的船廂,如今只餘下他們二人。驚濤不時拍板,小船不比他們前兩日乘的大船,晃得更厲害,姜珩将男人牢牢固住,盼這樣能舒服些。
“我還記得,你送我上藥廬時,你冷靜的說,你只是做了該做的,要是我半途熬不住,死了,你就随手把我埋了,”裴言昭牽了牽嘴角,面浮虛弱淡笑:“那時潇潇灑灑的,多好,現在,為什麽哭得這般傷心。”
姜珩眼睫挂滿一排淚珠,抽抽噎噎:“我見過随從帶周邢臺出去了。為什麽,一個周邢臺而已,你連毒.藥也吞。你告訴我,是否還有後續的計劃,你保證明湘姑姑會救你嗎。”
“她對我恨之入骨,你也看到了,我哪有什麽計劃。”裴言昭緊緊皺眉,胸腔處如花三娘所言,有如萬只蟲蟻在齧咬。
姜珩繃不住,嚎啕大哭:“那你還吞下去,不管你要做什麽,都可以徐徐圖之,十年百年都可以,為了一個周邢臺送命,你瘋了嗎。”
“人做事要是畏首畏尾,就什麽都做不好,多少次,我以為自己會死在戰場上,這一次也不例外,”裴言昭嘴邊笑容漸失,眼神恍惚:“十年,百年,呵,十天我都不想熬了。岚兒死後,從未有人真心的疼我愛我,能為她做最後一件事,我死得其所,了無牽挂。”
姜珩咬唇,低低泣訴:“我呢,你不管我了。”
“你,有你的太子,有薛青暮,有顧潇然。我又不入你的眼,你為了友誼難過幾天,沒多久就會忘了我。”
“不是的,不是。”
裴言昭心頭微跳,努努嘴,沒再誘她說下去,阖目休息。
心肺像在被一點點咬空,他也不知,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花三娘聲稱要找隐蔽之所,姜珩提了去玲珑居,那處是戚氏為了不叫人追查到、靜心養胎的居所,本不欲将戚母牽扯進來,她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去哪裏更好。再從跟花三娘處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想花三娘不是濫殺無辜的人,而且特別同情遭受背叛的女子。
彼時,戚氏正在庭院裏心神不寧的繡繃子,忽見一堆人嘩啦啦湧進來,先是一驚,看到女兒,面露喜色,再看到被人擡着的女婿,又是一驚。
“裴女婿怎的了這是,病了嗎,快,擡進那間東廂房躺着。”戚氏指路。
兩名藥徒即刻擡着昏迷不醒的裴言昭進了屋。姜珩轉而屈膝跪下,聲淚俱下:“姑姑,求姑姑救救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中間另有隐情的。我們是段藥師的摯交,求您看在他的面子上,賜藥相救。”她斷定,明湘既然為了段雲賦的解釋能跟到這裏來,必對段雲賦還殘存情愫。
什麽隐情?明湘只當她是被男人的花言巧語騙昏了頭的癡情女子,想到一件事,又有些不忍,斟酌一番,讓姜珩随她去後院單獨說話,其他人回避。
姜珩無所不依的跟了過去,臉上挂着新舊交替的淚痕,“求姑姑賜藥,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花三娘踱了幾步,道:“你說對了,要救活姓裴的,你非得赴湯蹈火不可。”
“何意?”
“救他的解藥我這沒了,重新配制的話,尚缺幾味珍貴無比的藥材,”花三娘面朝西,指道:“紫金山上有我說的藥材,但極為罕見,不僅要看你的運氣,你這小身板,自己能不能活着都成問題,還想救別人,哼。”
姜珩不解:“我可雇傭別人去找。”
“呸!我的祖傳秘方豈能随意讓別人知曉?便是看在你叫我一聲姑姑的份上,又非我杏林中人,我才肯相告。”
姜珩知了,“好,請姑姑告知藥材性狀,我這就上山。”
見她死不悔改,花三娘只有狠心送她一程,讓這癡蠢女子滿懷希望的死去,再去陰間跟姓裴的做個伴,也算她的恩典。藥材沒了是真的,藥草方兒也是真的,但她指的地點俱是山中毒蛇豺狼出沒頻繁之地。
介時一個死在了山上,一個藥石無醫被她毒死,算促成了一段陰緣。
至于段雲賦的解釋?他既然還稱愛她,只待她派個人去放出風聲,邀請他來,一切都可當面說清楚,何需兩個小兒傳話,以此作挾。
花三娘想通個中關節,便扔下了裴言昭一走了之,叫小徒留守玲珑居,待段雲賦那老不死的來了,她再前來相會。
這期間,戚氏傳書一封,把姜世洵找了來。見到他的那一刻,又彷徨又欣喜,遲遲不敢上前靠近。
姜世洵踏入玲珑居,便朝妻子走去,他在信中就得知了種種變故,哪裏不知妻子的惶恐,硬将人抱住:“問柳,我都知道了,女婿慢慢救,女兒慢慢找,我來了,你什麽都用不着擔心。”
戚氏抹淚:“我被抓上賊船三天兩夜,你不怕嗎。”
“照你的烈性,被侮辱了還能活嗎?我信你,問柳。”
簡簡單單幾個字将戚氏安撫住,戚氏旋即再無芥蒂的紮進丈夫懷中,心結終消。
這兩天時間裏,姜世洵同妻子說了女婿的好處,尤其已傳遍朝堂的換糧之事,女婿頂着壓力,無論如何不肯交出女兒,赤誠之心令人震動。起初他還不贊同這門親事,覺得委屈了女兒,現在看來,沒哪個比裴言昭對他女兒更真心的了。戚氏越聽越難過,生怕女婿出個意外。女兒一聲不響的走掉,說是為女婿尋藥,亦讓她擔憂。
晃眼整整三天過去。姜珩趕在第六天回到玲珑居。
她背着一只竹簍,蓬頭垢面,住在山中幾日,與樹石為伴,仿佛幾世未歸塵世,恍恍惚惚的走在通往玲珑居的石板道上。
待到籬笆前,她精神稍稍一振,推欄而入。霎時,庭院中停放的一具蒙白布擔架奪走她所有的感官,腦子裏天旋地轉。
姜珩拖着步伐一步步走到隆起的擔架邊,脫落竹簍,轟然支撐不住的跪了下去。
她怔了一會,對着屍體,眼眶漸酸,唇齒發抖。
當一行人說說笑笑回到玲珑居時,驀然就聽見一陣凄慘放肆的哭嚎聲。
戚氏第一個覺察出是女兒的聲音,撐着肚腹跑進去:“是珩兒,珩兒回來了。”
其他人相繼趕過去。
戚氏來到女兒身邊,驚喜打量:“珩兒,真是你回來了,你衣服怎麽破破爛爛的,沒受傷吧。”
姜珩恍惚失常,斷續哭訴:“是我不好,從來不相信你,不聽你的解釋。我跟其他人一樣,用先入為主的目光看待你,不配做你的妻子。若不是我一再苦苦相逼,你也不會為了謝家,心灰意冷,奔赴黃泉……”
戚氏往後看了眼,略覺尴尬,輕輕推搡姜珩的肩:“珩兒,你別難過了”
“娘,你知道我有多可惡嗎,他為我做了這麽多,我連,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他。我又不是傻子,孰真孰假我且聽他說說,又有什麽關系呢,”她抱頭痛哭,頭疼欲裂,“我受不了了,已經失去過親人一次,為什麽還要讓我承受一次。要他真把謝家的事都安排得好好地,我也不想活了。”
戚氏大驚:“你在說什麽糊話,快醒醒。”女兒哪裏失去過親人,他們都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