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姜珩只字不聞,伏地痛哭:“結發為夫婦,于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娘,是我一步步逼他走到今天,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戚氏說不聽她,拉不動她,嘆息的搖頭,退後了去。
姜珩抽噎了一陣,天地周圍阒幽似冥,仿佛只剩她一人。
過沒多久,一雙有力的臂膀扶上她的肩,将她慢慢的轉了過來。姜珩眼淚濡濕的睫羽密密膠着,在下方一片狹窄模糊的視線,隐見一角衣袂輕漾,漸往上,出現蕉鹿之夢,她對上熟悉的天生神采倨傲、又滿含溫情的鳳眼,沖她戲谑又疼愛的笑着。
姜珩心一突突,眼珠微轉,迅速掃量了眼後方林立的人群,呼吸一短,暈了過去。
竹室自帶清涼,屋外篁竹飒飒,草蟲喓喓,溫柔的日光篩過竹簾明明暗暗的洩露滿室內。
裴言昭側枕于榻,手指一寸寸觸撫平躺着的少女的臉頰,碰到她緊閉的眼睑,她驟然抽動了下,他笑意漸濃,劃到下颔摩挲她的下巴:“還裝睡?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不用不好意思。”
姜珩仍然閉着眼睛,一點一點的,踅身側躺,朝裏。
“我爹怎麽在這。”
裴言昭靠過去,前胸貼她後背,将人圈攬住,下巴細細摩挲她的後頸,“娘寫信把爹叫來的,許是我們倆讓她擔心,她一個婦道人家沒商沒量,支撐不住。”
他也不叫岳父岳母、姜禦史姜夫人了,叫爹娘叫得順暢自然。姜珩後頸到肩頭一爿肌膚被他熱息噴得起栗,她瑟瑟,卻沒有躲開,“段藥師怎麽也在。”
親昵的親吻驟停,裴言昭讪讪正色:“對不起。我在出發來南京時,傳了書讓段藥師随行。我記得,毒醫慣用的毒……包括七日丹,段藥師幾乎都會解。”
話語未畢,他抱着的柔軟身子驟然緊繃一縮。裴言昭慌亂将人抱緊:“我不是有意瞞你,服下七日丹後當真疼痛難忍,我怕我熬不過七日,也怕段藥師沒按照約定準時來接應,給你空歡喜一場。當我知道你為我離去尋藥,眼看爹娘日夜不安,我悔不當初沒有告訴你真相。你這幾日去哪找藥了嗯?”
她一動不動,僵硬得像塊頑石。
“阿珩,我再也不瞞你任何事,再也不騙你了,你理我……”
半刻鐘悄然流逝,短短時光,每時每刻的安靜都齧咬着他的神經。
“阿珩,這一切并非我提前計劃好。你想看,周邢臺禍害良家婦女被毒醫抓走,是我能未蔔先知的嗎?我來此只為了私鹽的事,偶遇周邢臺純屬巧合。我叫段藥師來,也是恁時在藥廬得他救命之恩,想達成他的心願,查私鹽時順道查了毒醫的下落,故叫他前來。”
“你再想,毒醫叫我服毒的事我怎能預料到?我不過恰巧想起她用的毒,段藥師都能解罷了。萬一她不要我服毒,而要我立地自戕,”他吸了口氣,“岚兒對我重情重義,我也是甘願引頸就戮的。”
他緊了緊她的身子:“除了不能确定段藥師能否及時趕來搭救,沒有告訴你之外,我在船上說的都是真心話。這世上無人喜我愛我,那我寧肯冒死,還謝家一份恩情。謝家……沒有叛變,周邢臺是關鍵證人,我會安排,讓該承擔罪責的人下地獄,讓謝氏忠門,沉冤昭雪。”
瑟瑟的姜珩聽到這裏,禁不住,決堤般抽搐哭嚎。
她一直深陷于罪臣之女的身份中,自責彷徨,倘若謝家真的謀判,于邊境戰士來說,他們的确是蠹政害民的叛賊,乃至要跟呂钺換糧時,她也抱着贖罪的心态,敗光名節也願去交換。
現在她知道了,父親仍然是她心目中那個巍峨無垢的英雄,她的兄長們,仍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剛正男兒。
謝氏滿門,忠肝義膽。
她哭得令裴言昭心焦,連連輕哄:“阿珩,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騙你了。”
不疑不相問。姜珩抽泣聲漸止,驟然踅轉了身,對上男人近在咫尺的臉,緩緩擡手,撫上他的眉梢:“誰說世上無人喜你愛你,以後不要說這種話了,也不可輕言生死。”
至于謝家的真相,以她的身份,不便急于求知。
何況見裴言昭的做法,也是極為勉強的在一步步求得真相,非是一個周邢臺能一蹴而就的。除了等他把證據捊理清,她問的多,他定也無确切的說辭。
清風應景的吹拂掠進,竹簾唰唰作響,面前的人兒烏發清揚,淚痕點點的小臉散發柔情小意。
他歪首貼過去,準确無誤的貼上她的唇瓣,那抹在上藥廬時品嘗過後,令他晝夜難忘的熟悉滋味霎時襲來。星星之火在眼底燃燒。
他又想親她,又想說話,斷斷續續唔哝的的齧她。
“阿珩喜歡,是這意思不是。”
姜珩臉蛋嫣紅,不言不語,以行動告訴她。細細的回舐。
親了一會,情動中惱羞不止,唔哝埋怨:“不要再騙我了。”
“若這樣能換回你一顆真心,又有何難,數次瞞你,也情非得已,以後成了夫妻,自當坦誠相待。”
他柔訴鴛盟,再度朝她如灌蜜澆泉的香甜唇舌深吻下去,一壁,去解她的衣裳。
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姜珩制住他的手,白了他一眼,唔唔推開他,呼氣說話。
“我剛在山上回來,一身污濁。你讓開,我要去沐浴。”
裴言昭吞了吞幹澀的嗓,啄她唇角,聲帶誘哄:“好,我陪你一塊洗。”
姜珩拂開他,坐起身,趿鞋:“不了。我瞧你面色微白,想是拔毒病未痊愈。好好養身體吧,別多想。”
再說,長輩們都在一個庭院,他們在浴房裏嬉戲打鬧,成何體統?
她像一只剛得到手、還不被馴服的馬駒,裴言昭從後面抱住她,不舍放開,“你在質疑我的身體?試試看?”
姜珩臉頰微燙,搖搖頭:“我在山上過了幾天,不大舒服。”
箭在弦上的裴言昭投降,疼惜的親了親她側臉:“去沐浴吧。我去陪藥師說話,你等會過來。”
“嗯。”
玲珑居□□有一座人造引流的活水溫泉,這也是戚氏相中此地的緣由之一。泉水冬暖夏溫,姜珩浸泡在其中,四面竹風環繞,她臉頰熱度卻絲毫不減。
反複在水中浸沉了幾回,姜珩免爹娘等得久了,捂了捂紅彤彤的臉蛋,邁出泉池,擦身穿衣。
姜珩輕步來到主屋門外時,聽得裏面爹娘在跟段藥師答謝,她略躊躇,低頭走進了屋子。
老一輩兒都是過來人,即便聽她方才在外頭真情流露、放聲大哭,哪個會如姜珩所想的笑話她,此刻都覺雨過天晴罷了。
戚氏溫柔的招手:“珩兒,過來讓娘娘看看,你這幾天去了哪兒。”
姜珩搬了根小凳,偎坐在戚氏身邊,眼睫微垂:“娘,我沒事,去了遠一點的山上而已。外面那具擔架是?”
戚氏皺眉:“還不是那賊婆娘搞的鬼。有一個在這伺候的藥徒見師父不在,想偷偷溜走。我裝作沒看見,任他逃去,我來照顧裴女婿便是。誰曉得第二天,那名藥徒的屍首就被抛在了門前,我想差人收拾掉,新來照看的徒弟說不能,賊婆娘生平最痛恨背叛,要将那名逃跑弟子的屍首擺在那,讓新弟子引以為戒。那人就一直停放着了。”
“虛僞的人!你沒被背叛過,怎知我的痛苦!”
只覺一陣寒風刮來,竟是說人人到,花三娘乘風闖進,目光頃刻鎖到段雲賦身上,霎時,渾身冷氣凜冽。
裴言昭箭步沖到姜珩身邊,護她退離到門邊。同一時刻,姜世洵也攙着自己的妻子,走向門外,将地盤空給他們倆。
段雲賦怔怔看着來人,笑意恍惚:“湘兒,十七年過去了,你駐顏有術,與在我記憶中的模樣沒什麽改變。”
花三娘冷聲:“段鎮撫忙着戍守邊疆,還來找我做什麽!”
“我的正室染疾去了,我此番辭了官,将重擔交托給了我兒,特意來尋你贖罪。就是這十多年裏來,每逢戰事不多的日月,我前前後後南下尋你不少于百次,可你每每都将我拒之門外,叫我次次無功而返。後來邊關頻頻告急,我不得親自來,只有差人來尋你。”段雲賦滿臉被歲月蹉跎的無奈。
花三娘眼角逼紅潤濕,指着他:“狗賊,我為何将你拒之門外,你心裏沒數嗎。你次次來的目的是什麽,你告訴師兄,說當年我們有緣無分,你已經有了妻室,不能再履行與我的婚約,還把我推給師兄。最初幾年你來找我的那次,就是你這狗賊,把錢拿給師兄,祝我跟師兄百年好合,丢下我不管。再後來”
她氣流紊亂:“你找人玷污我,就為了不讓我纏着你!”
段雲賦聽着颠倒黑白的事跡,猛然搖頭:“怎麽可能,我沒有這樣說過,也沒有找人害你。這是怎麽回事。”
姜珩急急跻身進去:“這中間果然有誤會。”
事關明湘名節,段雲賦不想過多人參與,他走過去,對姜珩說:“好孩子,我已經辭官來到這裏,多的是時間跟你姑姑解釋。裴侯爺跟姜禦史都是身負官職的人,在外地逗留不得,你們早些離開吧。回頭我再以書信聯絡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