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飐滟的江浪一層一層推疊上岸,四野嗚風號號,似有不祥征兆。姜珩遵照先前約定,晌午起,趁人不注意時,就從林家客館溜到碼頭,以免東窗事發,林家戒嚴。她行在一片灘塗地上,靜靜等待,從日中到日墜,暮色漸至。
山銜落日,天光一寸寸暗了下去。在姜珩無數次往那叢隐秘的山徑張望間,又一次的回眸時,終盼得一個人影于灌叢掩映中到來,她喜色頓浮,然而當那條模糊的身影靠近,她嘴角一點點沉了下去。
來人朝她颔首示意,迅速去解早已備好的船只綁在邊墩上的繩索,上升桅杆,抄起船棹劃正船頭,朝岸上還呆着的人喊:“主子,快上船吧!侯爺得手了,窦知章親筆簽發的鹽引在我這保管着,估摸林家不多會發現端倪,随時會鬧起來,趕緊離開。對了,平堯也被我救走,坐小舢離開了!你不用擔心他的安危。”
姜珩踅轉身子,遲疑不定:“徐骞,怎麽只有你一個人來。裴言昭呢,他不一起離開?”
“唔,”徐骞咬咬舌頭,張口道:“侯爺說有點事情要跟花滿意,花小姐交待。花小姐邀侯爺去賞花,侯爺盛情難卻”
話語未完,徐骞只看先前八匹馬都拉不動的女主子,蹬蹬蹬二話不說的上了船,這對于屢次都叫不走主子的徐骞來說,真乃奇哉。
徐骞麻溜的撐起了船棹,待扁舟劃到江心,他稀罕的吐露:“侯爺奇了,不僅打仗厲害,對付女人也有一套,随便教我說這麽一句話就能把您騙上船”
“騙上船?!”
“唔。”
姜珩蠻橫的捉住木棹,橫眉冷豎:“你說清楚,他到底去幹嘛了。”
徐骞懊悔多嘴多舌,扇了自己一嘴巴子:“我也不知,侯爺只說要去找毒醫,叫我們別管,屬下想,毒醫不是花滿意的娘嗎?也許真如侯爺說的那樣也說不定,雖然侯爺叫我來護送您,但侯爺留下了我的一位徒弟接應,不會有事……主子!”
騰空的水花飛濺到他的臉上,徐骞話語甫畢,只見姜珩躍起身子,一頭噗通鑽入水底,整個兒船身随之晃了晃。徐骞呆愣半晌,腿軟蹲下,伏在船沿大聲呼喊,兩下無應,他慌張抄起船棹,急匆匆往回劃船。
清淨的雅室內,文人壁畫、雕屏青盞,但從一只貔貅煙爐嘴中徐徐吐出一縷縷臭刺熏煙,玷污了整間房的清雅意境。不過這屋确實是林家的廂房,此時的客主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毒醫,是她的話,身邊養什麽毒蛇毒蟲毒蜥蜴都不稀奇了,遑論有怪味的煙。
毒醫花三娘撫摸着腿上一只短尾白貓,三十歲模樣,乍一看通體玄色衣袍,令人顫栗,細看卻是柳眉豐唇,五官姣好,年輕時的絕美風姿令人遐想萬千。
在她的對面,坐着一位不請自來、被她抓到的客人。那人被抓了不驚不慌,喝着不怕被下毒的茶水,悠哉等候。
一個被刺瞎了雙招子、雙腿扣上鎖鏈的盲人,一手端着喂貓的魚幹,另手持杖探路,磕磕碰碰來到桌面,送上貓糧。他眼睛不便利,甫一撞到桌角,魚幹沿盤落下,砸到貓腦袋上,引起花三娘勃怒,拂開木杖,一掌擊開盲人。
“花前輩,手下留情。我正是來向你要這個人,你把他打死了,我怎麽還給你女兒?”裴言昭淡淡瞥了眼倒在地上的人。
花三娘狂怒拍桌:“男人都是畜生!你不把滿意交出來,我叫你碎屍萬段,你拘了她還有什麽用?狗男人。”
裴言昭拱手行禮:“無意加害花姑娘,我只想跟前輩做項交易,跟你要了這個瞎子,容我帶走。”
花三娘冷笑:“這姓周的專愛偷香竊玉,禍害寡婦閨女,破壞人家家庭,被我擄了來,挖瞎招子,在這贖罪。你千方百計要救這種渣滓,果然物以類聚。你非救他不可?不論要拿什麽來交換?”
裴言昭是要帶走他,不是救,不過行為都一樣。他堅定的點頭:“寶馬香車,金銀玉器,靈芝血參,在下無所不替前輩找來。”
花三娘厲眼射過去:“我不要別的,拿你的命來交換。”
裴言昭愕然,默愣半晌,解釋道:“前輩,在下其實是花姑娘的朋友,我叫手下帶她去亭中等我喝茶,并無拘囿她,對她有絲毫不敬的地方,還請前輩高擡貴手。”
“呵,大名鼎鼎的裴侯爺,我曾去邊關得見過你幾面,只是你不認得我罷了。我聽說你出賣自己岳父,容小賤人害死你的發妻,這種禽獸不如的男人比姓周的更加可恨!你就是不歸還我女兒,我今天也不能讓你活着離開。”花三娘冷冷咬牙,丢開貓兒,離座,提起地上的周邢臺,五指鎖上其喉嚨命脈:“兩命換一命,換不換?快說,老娘沒心思跟你蘑菇。”
裴言昭:“晚輩……改日再來拜訪。”
“哈,你又想再次偷偷潛入?你現在一走,我立馬殺了這姓周的,叫你永遠也得不到他。”花三娘收緊手指。
裴言昭危言正色:“那前輩得先放了他,讓我的人帶他走,我才甘願赴死。”
花三娘也猜到他這精明的人不會單刀赴會,爽快答應:“哼,叫你的人進來吧。”
裴言昭拍拍手,一名接應的随扈跳窗而入。那随扈顯然在外面待了很久,聽到了他們談話,面露驚疑躊躇之色,不敢相信主子會為了一個人,命喪于此。
花三娘防備的拉周邢臺靠近自己,擲出一支白瓶,滾落到裴言昭腳下。
“我們江湖人說一不二,你這滑頭別跟我耍花樣,把這瓶七日丹服下去,我再放人。這藥吃了會有千蟻噬咬、千蝗撓心之痛,你身體會一天天衰弱,受盡七日折磨才死去,哈哈哈。”花三娘大笑。
裴言昭彎腰拾起藥瓶,撥塞,傾倒出一粒黑色如墨的丸子落在掌心,他擡首望去:“我吃藥,你放人。”
“好。”
裴言昭撚着藥丸,當着面,昂首丢進嘴裏,吞咽下去。
“侯爺!你這妖婆,快放人啊,想反悔嗎!”随扈去搶人。
花三娘抓住周邢臺不會,直等到那邊的裴言昭哇的吐出一口黑血,顯然真的把藥吃了下去,她才松手将人推過去:“拿去吧!老身說話算話。”
随扈接住周邢臺,抽出繩索把人綁了,轉身想去接主子,卻被花三娘橫手阻攔:“他的命都是我的了,怎麽,還想帶他走?做夢。”
裴言昭捂胸擡頭,嘴角淌着殷殷鮮血,“快帶他走,去找徐骞,他們會明白,以後怎麽做,快走。”
花三娘厲聲:“再不走就別算我反悔,老身把你們這些礙事的都殺了!”
随扈迫于無奈,拖着半死不活的周邢臺先離開。
花三娘走到裴言昭身邊,半蹲下,手指沾了點地面濃黑的血液嗅聞,神色如飲仙霧順暢,“那謝小姐等了你三年,何等癡情烈性的女子,你這狗男人,狗男人!”
裴言昭倒躺在地,如瀕死的魚,嘴邊斷斷續續鼓着血泡,“是,我正是因為對不起她,今日,也算以命償還。”
花三娘眯眼:“你在說什麽鬼話,姓周的跟謝家有什麽關系。”
花三娘對朝政格局并不深谙。周邢臺是她一個月前想辦法誘捉到的,恁時他禍害了多家良家閨女,那些女子失節,無顏自戕。她聽聞後,費盡心機也把周邢臺捉了來,第一月先是戳瞎了他的雙眼,後面還打算砍斷雙腿雙腳,做成人彘,慢慢把人折磨至死,誰料憑空跳出這個裴言昭,打亂她的計劃。
對她來說,禍害了多個女人的周邢臺,也遠及不上這個姓裴的可惡!那謝家小姐的經歷與她何等相似,都是在男人身上耗費多年光陰,最後卻被男人出賣,累及全家。像,太像了!
砰——
門扉應聲破開,花三娘警惕扭頭望,但見一個身高不足六尺的纖瘦小夥只身闖了進來。
姜珩一眼落到地上的人身上,面頰乍然變色,青白交加。
她失魂落魄的走過去,扶起人托在懷中,撫擦他嘴角的血液,眼角漸漸逼紅。
“裴言昭,你不是一向詭計多端的嗎,你不會死的,是不是?別再騙我了,求求你告訴我。”眼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告訴她。
花三娘冷聲插嘴:“不會死?有誰中了我花三娘的七日丹敢說能活命的,我把腦袋砍下來。除非有我的解藥,否則七日內必死無疑。”
“明湘姑姑,求賜解藥!”
姜珩放下裴言昭,伏在地面給面前人叩頭。
多少年未聽到塵世俗名了,花三娘微驚,“你是誰,你認得我。”
姜珩止住哽咽聲,交待:“我們此行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替段雲賦段藥師找到你,他說……說你們以前有很多誤會,他還念着你,想着你,愛着你,有諸多事情要跟你解釋清楚。”
花三娘渾身一震,躁動不安的轉過身,“他背叛我在先,都二十多年了,還談什麽愛,虛僞。”
“是真的。他說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您,當年你們之前,确實有誤會。”
花三娘心下一動:“他還說了什麽,有哪些誤會。”
姜珩:“您先救裴言昭,他才是受段藥師委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