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乍一進艙室中,漆黑滞悶,待得适應,可見倉壁靠右上方開了半扇透氣的小窗,從那處漏洩一爿微光進來想,細聽,有江浪拍打船舷的聲兒。裴言昭躺在逼仄的土炕上,施展不開四肢,他擡腿用靴尖把半扇窗戶全部推開,便更多空氣流動進來。
裴言昭極力往外側靠,空出中間一拳的距離,往旁人輕瞧去,倨傲道:“聽清楚,我來此地不是為了你,跟你半點關系也沒有呃”
船身驟然微頃,裴言昭無所依,沿平炕骨碌碌朝左側旋了過去。
嘴唇吧唧,磕到了姜珩的臉頰上,整個人七葷八素的摔在人家身上。
微顫的睫羽刷動他面額,裴言昭呼吸甫緊,頃刻往右側倒開,用力過猛,忘了這褊狹境地,後背一下子撞到了船板上,發出可笑的肉搏擊壁聲。
姜珩輕輕地舒氣,裝死不聞,問道:“你來這是為了什麽?不用回朝廷複命嗎。”
裴言昭擡手在光溜溜的船板上徒勞的摸索,想找個着力點:“揚州我早就想來了。聽聞,揚州江都這邊開設有一私人鹽場,道上人稱東林鹽場,東家叫林旭,是江都的大富商。東林鹽場封鎖住入口,對工人監管甚是嚴格,難進難出,礦地隐秘,當地幾任布政使都查找不到礦地所在地呃”
浪頭拍船,船身又是一頃,裴言昭手掌離壁,朝裏邊摔去,無聲的,摔在了一團綿軟如雲的東西上。他眼前一昏,起初還未覺那是什麽,還,舒服的蹭了下,直到,柔軟的山巒起伏跌宕。
“我,”裴言昭驟然往外退,又不記事,磕到了後腦勺:“嘶。我遞了奏疏向聖上禀明有要事,去邊鎮巡視軍戶情況,考察以便調任到燕京戍守京都。還沒等到結果,但我此番立下軍功,這點請求不在話下。”
姜珩眨了眨眼:“你岔話了,方才說的不是這個。”
“……說的什麽來着。”
“當地的布政使找不到林家私藏的礦地。可是,現在的鹽商都需要向府衙支取鹽引憑證,我沒有聽到丁點風聲,說江都私鹽販賣成瘋?”姜珩道。
裴言昭拉回思緒,“嗯,鹽引是朝中大官私開的,他們跟當地府丞勾結,用外人不知道多大的鹽礦,牟取暴利,就連當地百姓也以為他們是正經的鹽商,誰會告密?昔時朝廷派下禦史,他們合夥隐瞞,禦史也查不到眉目。我也是從源頭得知這裏,順藤摸瓜找過來呃”
他悠悠然說暢了話,毫無防備的,又傾了過去,這回手臂迅疾一撐,抵在另側船板上,甫一擡頭,一雙清澈瑩潤的黑眸近在毫厘,往下,瓊鼻朱唇,一縷幽香似有若無的萦繞。
喉嚨饑餒似的滾動,裴言昭即刻滾回去,這回不側躺,改平躺。
方才念着與她拉開距離,側身相對,容易傾倒,平着睡雖擠,也不用時不時來個猝不及防的意外。
裴言昭不與她多談鹽商的事,另道:“還有你娘被抓走的事”
“你知道我娘被抓走?她還平安嗎?現在在哪裏?”姜珩急急問。
裴言昭道:“遵于禮數,即使你我是同床異夢的假夫妻,我來了之後也沒有理由不去看望岳母,”他先解釋了句,繼而道:“我去玲珑居時,向那裏人打聽,得知姜夫人被抓走的情形,所以趕到這裏來找人。在我偷行到船上時,聽到他們說‘挑兩個陽埝艙房裏的年輕娘們給哥兒們解解悶’,料想你娘就被關在那處。”
“陽埝?陽埝是哪裏啊。”
“南頭艙房。”
“好啊,太好了。”
話音甫畢,一直由右往左的浪頭轉了性,向右回拍。
姜珩無力的墜側,摔在了一尊柔韌的肉墊上。
她遲疑了會,既來之則安之,裝死不動。
胸腔撲騰的像要飛出東西來,裴言昭大氣不喘,胸口小心翼翼托着人兒的腦袋。
等了一會兒。
不走。
還不走。
裴言昭提個醒兒:“你可以學我,平躺下來,就沒事了。”
姜珩困意襲來,收攏藕臂,環抱身下的人:“炕上太硬,颠得腦袋疼,讓我躺會。有人開鎖記得叫我,我要去找我娘。”
就,這麽理直氣壯的抱他了?虧得他先前屢屢以為玷污了她,一忍再忍。推開?推開!必須推開。
裴言昭張開臂膀,橫一壓下,推開她肩頭。
扶着她整個人兒,半懸于空。
“怎麽了?”姜珩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眸底閃過一絲被攪擾睡眠的怨艾。
困倦的聲音軟軟的,像羽毛撓心底。
眸光染霧,向他申饬怨念。
“……”裴言昭摟人躺回來,左臂小心翼翼圈了個窩,讓她枕于他的臂彎,右臂虛籠她的身子,“這樣,會躺得舒服一些。”
“嗯。”姜珩蹭了蹭,再度睡過去。
腰間密無間隙的挂上她兩條胳膊,軟軟壓于上,卻好似有千斤重,将生命都交托給了他。自成親以來,他們相伴日夜,香帳軟枕,高床繡幔,卻沒有哪一刻,像這時在一間身都打不了轉的濡熱艙室來得熨帖。
他凝着她的酣甜的睡臉,禁止自己自作多情的想下去。
只是這一刻春宵,他仍然不舍得睡去,時而望頭頂洩露進來的光判斷時辰,時而低頭看她。一夜未眠。
天方擦亮,河盜解鎖開艙,驀的見兩個大男人相依相偎的睡相,別扭了一會,敲敲船板:“起了起了!裴言,老大找你過去問問分舵的情況,那個,你的奴仆也別閑着,去廚房把當家們的早飯做了。”
裴言昭揉了下眼睛,懶聲答:“知道了,這就來。”
姜珩被動靜吵醒。二人一同起來,梳理衣冠。裴言昭動作慢吞吞的,小聲跟姜珩咬耳朵:“徐骞随我一塊來的,他已得知姜夫人下落,我們約定好,天一亮,一俟鯨幫開南門,他就混進去把人救出來。你在廚房門口等着,想個主意讓他們別鎖着你。我同徐骞聯絡,叫他帶着你娘去找你,你們一起離開。”
他交待完,甫一轉身,姜珩拉住他的手臂:“那你呢,不跟我們一塊走?”
裴言昭心神微漾:“忘了我昨天跟你說的了?快去,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不多時,二人分道揚镳,姜珩被帶去了竈房,幸而鯨幫幾位當家桀骜霸道,最好的菜色只給上層幾位兄弟品嘗,她只負責做四人份的飯菜,廚房裏的家生他們也連夜購進了成套完整的。其餘人的早飯就不關她的事了。
姜珩做好了美味佳肴,眼看最後一個走出去的人準備如法炮制,像昨天一樣将她鎖起來,她忙上前懇求。
“這位大哥,昨天我們還不認識,你提防我是應該的,現在我有名有主有根底,不用上鎖了吧。這竈房有許多爛菜梆子要清理出去,你行個方便,我也好打理。”
他是大當家的遠道而來的朋友的仆人,又燒得好菜受大當家青睐。河盜略一思索,不與她為難,敞開艙門便走了。
姜珩欣喜搬了根馬紮過來,坐在門前等待。
日頭漸升,天光綻亮,姜珩幾次想出艙房,走了一條過道,面對外面複雜的地形,又望而卻步退了回來。萬一她出去走丢了,徐骞來找不到她,一個找一個,不好。姜珩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個時辰,離午時只差一刻鐘,徐骞再不來,她要開始準備午飯,之後又不知是什麽光景了。
在幾次闖出去南艙找人的焦灼徘徊下,船底咚咚咚震動起來,有人往這邊來了,但聽步伐聲雖輕,細密如鱗,不止兩個人的動靜。她翹首張望,乍然,一抹豐腴身姿映入眼簾,其後跟着徐骞,喜中轉愕,姜珩還看到徐骞身後尾随了四個樣貌姣好的姑娘。
為首的戚氏撐着豐腰向她走來,姜珩迎上去:“娘!”
戚氏捧住女兒的臉,又喜又悲:“好孩子,臨死前能見一面,娘無憾了,轉告你爹,就說我染疾去了。”
姜珩驚愕,踅轉圍繞她打量:“娘你受傷了嗎,弟弟還在呀,你在說什麽傻話。”
“我都被人擄來五天,還有什麽清白可言,我再也沒臉見你爹了……”
“娘,爹是萬萬不會怪罪你這個的,何況,你并沒有受到傷害。诶,這個等回玲珑居再說吧,此地不宜久留,”姜珩無暇安慰戚氏,轉頭看徐骞:“她們是誰,你怎麽一塊給帶來了。”
徐骞撓撓頭:“是跟姜夫人關在一起的,看到我來搭救夫人,讓我一道帶他們走。”
姜珩臉寒的湧上自私的念頭。失蹤戚氏一個就罷了,大可推到守衛看守不利上。現在一下走了五個,從昨個兒到今天,彭夙只接見了裴言昭一個外人,會不會懷疑到他?
“小公子行行好,帶我們一道走吧,我們都是良家女子,被天殺的賊人抓來,好可憐啊。”
“出都出來了,再回去反而打草驚蛇,帶我們走吧。”
“我照顧了你娘好幾天,她懷身子吃得多,我都把我的飯菜分一半給她,你們不可撇下我啊。”
四位姑娘見姜珩沒有救他們走的意思,想是怕惹事燒身,驚慌的哀聲哭求。
姜珩按捺下作祟的自私心,點頭:“徐骞,快帶她們離開,小心點。”
徐骞驚訝:“夫……公子您呢。”
“我暫時不能走。我有個手下平堯也被抓來了,我留下打探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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