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黃昏酉時,大片夕光透過頭頂樹蔭斑駁落在曲柳桌面,姜珩點了小茶一壺,背靠老木榆樹,找了平堯在此,相看地形,盼他平日随爹爹走南闖北,能識得江湖門路,找到鯨幫河盜的突破口。
天色還早,她也不急,品着香茗,觀遠處彩霞漫染。北方常見一條闊道,房子一溜排鱗次栉比,分列兩旁。江南水鄉有不同,房子依山傍水而建,蜿蜿曲曲,妙趣橫生。她倒是有一兩年不曾來南方。
以前在謝家當姑娘時,父母不拘囿她,她帶上小丫鬟,也來南邊逗留過數月,想來,已是雪泥鴻爪……
陡然——
姜珩後頸一痛,一個字都還未說,模模糊糊暈過去的剎那,看對面平堯的身後亦占站有人。
不是吧?揚州的河盜這麽猖獗,白日青天也敢搶劫?
但是,她來這裏還不打算依照婆子的話行事,‘自投羅網’,不過先來探查情況罷了。為了安全着想,她甚至換了一身寒酸的粗麻衣裳,身無長物。盜賊是怎麽看上她的?
得虧她出門前謹慎換了衣裳,以致于醒來時,在一片黑暗中,姜珩摸索檢查自身,衣裝整齊,沒有被搜身。
周圍還有其他人的氣息混雜,姜珩靜靜待了片刻,沒多久,就聽到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話來。
本地人哭天搶地,深谙自己遇上了該死的河盜,被抓上了賊船。
這裏是在船上?姜珩扶着木壁站起來,細細感受,果感身陷漩渦,如踏雲端。只不過她從燕京感到南京這半個月多行水路,已經習慣這種飄來晃去的感覺,乍初沒有發覺。
聽船上人的怨艾之聲,姜珩大概了解他們的共同特性,大都是家底貧薄、做工或行走時落單的,突然被盯住擒來。
那劫不了他們富,難道要他們做苦力?姜珩剛這麽想,艙門倏地就打開了,外頭燭光微弱的漫進來,同時有聲趕喝他們出去:“走走走,別磨蹭。”
被關的衆人倒是很積極,畢竟關在這裏也只有餓死,當然選擇出去。姜珩随波逐流的,行在隊伍中間,被牧放一樣一股腦驅趕。
鹹鹹的海風層疊拂來,大船置于一個無人的靠岸邊,岸上樹影叢深,地勢煞是隐蔽。他們傀儡似的走在甲板上,身上沒有防身家夥,兩邊有手持大刀的漢子監視他們,沒人敢反抗,碌碌走着。到了盡頭,賊子放下舢舨,催促他們上岸。
有人開始心活,等到了岸上,天高地闊,伺機逃跑。很多人這種想法剛萌芽,轉出山道拐角,就被面前堆疊的高山麻袋給扼殺了。麻袋高高壘砌似一面不可逾越的牆,他們沒來得及想是什麽東西,只被催促搬運這些東西上船。
其他人是如假包換的男人,扛一袋百來斤的沒問題。姜珩這時就雙股發怵了,唯恐被壓垮。
忽然,走在她前面的一個瘦弱男人扛包跌落,麻袋驟然甩脫,袋子許是蹭到地面的小石尖,劃拉破開,傾瀉一地雪白的——鹽巴。
跌倒的男人先是愣了愣,看清是什麽後,大驚失色,甫一擡首,撞上盜賊殺氣凜凜的面龐。
瞬間,河盜手起刀落,将出纰漏的男人的腦袋砍了下來。
骨碌碌的人頭滾了幾圈,姜珩捂胸打嘔。到她要扛鹽袋時,姜珩咬碎銀牙,硬将麻袋安放在纖瘦的肩膀上,步步如履薄冰。姜珩小心翼翼上了甲板,忽然,後面一位不知怎麽回事,突然撞了她一下,姜珩身形不穩,趔趄跌到船舷邊,吧唧一跤。
有砍頭男人的前車之鑒,姜珩噌的擡頭,碰上河盜來者不善的視線。
姜珩慌張扶着壁邊站起來,聲如篩糠:“我,我我,我會燒菜,會烹茶,還會唱小曲兒,黃梅戲、昆劇我都在行,我還有利用價值……”
賊子殺意微斂,思忖一會,招招手:“別搬東西了,來廚房。”
姜珩唯唯諾諾的跟去廚房,聽吩咐,得知恰好他們船上的廚娘病了,被扔下了船,他們老大這兩天食不知味,心情很糟,叫她做幾樣開胃小菜。
姜珩忙應是。在監視者走了後,她悄摸到門邊,發現門果然上了鎖,嘆了嘆氣,老實回到竈邊煮菜。
半個時辰後,她炒好了辣子雞丁,蒸鲈魚,糯米雞,蓮藕湯。賊子似乎聞到香味,問她菜做好了沒,她已經做好了,卻答還有一道功夫就好,待那賊人砰的關門。姜珩慢悠悠的,各色菜式自己先品嘗了遍,填飽肚子,正想叫他們進,忽想到懷孕的戚氏也被他們抓了來,當即忿忿難平,用鏟子刮了地面一層腳底踩過的細灰,拌在菜肴裏,方揚聲叫人來取。
賊子收走了飯菜過後,姜珩就被獨自關在了廚房,不見天日。
她偎去柴垛邊,昏昏欲睡時,艙門開了。姜珩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卻聽那人聲色和緩:“彭老大誇你菜做得不錯,問你有沒有意向加入我們鯨幫!”
她要說沒有,估計等會就成了刀下鬼。沒得選擇,姜珩點頭,說願意的。
賊子滿意的嗯了聲:“那跟我走吧,跟老大見個面。”
姜珩出了艙,跟在後面,行過狹窄悶濕的船尾,漸漸走向船肚開闊之處。
前面漸漸疏闊,人也相繼的增多,彙聚一堆,竊竊私語,不知在談論什麽。帶領她的漢子擠去前方,不管她了,姜珩跂立眺望,個子在一高個紮堆裏顯得窘迫,什麽也看不到,後随人流湧動,進進退退。
“要吃刀子面還是馄饨(想被刀子捅死,還是扔海裏落個全屍)!嗯?”
“咳咳,我要見你們總瓢把子(江湖組織首腦)。”
姜珩聽到了聲兒,感到不可置信,他怎麽會來這裏……
“喲,還會說黑話,哪條線上的并肩子(兄弟)。”河盜問。
男人答:“吃飄子錢的老合(水賊),同行。”
擁擠的人群開始按序排開,一直擠不到前面的姜珩驟然暴露,看到從水中被抓上來渾身濕淋淋的男人被請到桌案邊。他也驟然在人群當中捕捉到了她,眼中驚愕、欣喜、怨艾、隐忍,複雜的目光一閃而逝,繼而當沒看見她似的,沉着的低下了頭。
裴言昭……
不知他腰上的傷好了沒有,當時軍醫用鑷子鑽得那麽深,他還泡在水底不知多久。幾乎和她同一天抵達揚州,也就是說,在她走的那一天,他不到半天時間就追了過來?
不久,一個燕颔虎須的男人在四個随從的簇擁下走出艙,往裴言昭那邊去。
裴言昭主動相迎,恭謙拜會:“彭老大,久仰大名!在下裴言。”
彭老大全名彭夙,是鯨幫的總瓢把子。彭夙乜眼輕瞧:“裴言是哪位,敢潛伏在水底跟蹤老子們的船,不想活命了嗎!”
裴言昭嘿嘿咧唇,笑容親昵:“彭老大還記得我嬸嬸鄒凝香?”
鄒家嫂子!那是天仙一樣的人兒,早幾年随鯨幫分舵,跟着他的大哥,去了松江,鯨幫還沒開設分舵前,鄒凝香是幫裏一枝花,哪個不想娶,可惜,還是選了他大哥。彭夙恍惚了一會兒,重新打量裴言昭:“鄒嫂子怎麽成你嬸嬸了?”
姜珩聽到這裏心想:你想不通的事情多着了,這家夥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随口就能捏造一個幹爹姑媽出來。
裴言昭面露不可言說之色,湊近彭夙,用唯他們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鄒嬸嬸當年走之前懷了身孕,是你的孩子。現在孩子二十五,是我拜把兄弟……”
什麽!?一席話勾起彭夙旖旎的回憶,他跟鄒嫂子的确爬過幾次灰,竟,竟有了他的孩兒?彭夙頓感又喜又澀,他有了這麽大的兒子,卻到今天才知道。
旁人不知倆人在咬什麽耳朵,只看他們倆越聊越投機,彭夙招呼爬船的賊兒坐下來,讓弟兄們搬酒和湯缽子(大碗),要跟對面的兄弟開懷痛飲。
沒喝幾杯,彭夙陡然想起件事:“我今個兒抓到個機靈鬼,菜做得棒極了,聽說還會唱曲兒,來,把人帶上來。”
領她來的那人迅速從一幹人裏找到了她,押解上去。彭夙看到她的第一眼,有點吃驚,起身,圍轉她打量,不時拍她肩轉她胳膊。
“咋像個豆兒(姑娘),貨真價實的芽兒(小夥子)?”
裴言昭本就對彭夙的磕磕碰碰不耐,見彭夙起了疑心,他立刻站起來:“她跟我一道來的,也是線上的并肩子,放她跟我一塊吧。”
彭夙驚訝:“弄個巧?”
姜珩點點頭,說了今早在大街上跟裴言走散,無意間被抓了來。
彭夙果斷幹脆,讓姜珩回到裴言昭身邊伺候,暫時不叫她做什麽,另問:“你要跟我通信兒,正大光明的來就是,咋個偷藏在水底,被我們的人撈上來?”
裴言昭捂腹又咳嗽幾聲,嗓子能聽出嗆得很不舒服:“我沒潛在水底,上了船舷邊上,被人發現撞下去的,我不熟水性,潛水得淹死。”
彭夙和他擺了一陣鯨幫分舵的事,裴言昭對答如流。裴言昭自誇為人和善,交際廣泛,幹的是盤道(套話)的活兒,平時不怎麽走水路,所以不會泅水。
夜色漸濃,彭夙沒起疑心,但也沒給他們很好的待遇,将兩人一并帶入一間狹小、恰能容存兩個身板寬的艙房,從外面拉闩,将兩人監管起來。
裴言昭知道,分舵和總舵十幾年來早離了心,彭夙除了顧念他是他兒子的拜把子,更要防備他莫不是從分舵派來的奸細。
這樣的待遇還不錯了,小小的艙室……
不,是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