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熹微的燭光跳躍在眼睑上,裴言昭頭沉如溺水,勉力眯開了眼縫,入目是他卧寝中黃木雕花床帏,而床鋪右側空位上,擺放一張燈挂椅,端坐一個眼眶微紅、宛如雕塑的身影。
“你”
他剛想開口詢問,喉嚨像灌了幾斤砂礫粗噶,兼疼痛幹澀。
姜珩目不斜視,從小桌上取了一杯水遞過去。
裴言昭仰望懸在頭頂的素手,忿忿無語:“你當我是長舌怪嗎。扶我起來。”
姜珩放下水杯,依言,拽他胳膊将人扶起,取下他額上的冷巾,後靠潞綢大引枕,坐下後,複遞給他瓷杯。
左胸的傷牽痛整條臂膀,裴言昭活動右臂,端水潤嗓,目光微偏觑了眼姜珩:“你坐這,有話等着跟我談?”
姜珩:“你淋雨受了風寒,大夫讓我注意你體表的溫度,我看着。”
裴言昭嘴角翕動,倏憶起他倒下在大雨傾盆前的一刻,心頭猛跳:“阿彌呢。”
姜珩:“你和姜彌都是被蘇良送回來的。蘇良把過程跟姜府人說了,姜彌也承認,他是自己偷跑出別莊,迷了路。”
“哦,”裴言昭扭了扭左臂,右臂撐床挪到沿側,近距離盯着姜珩,依舊那副漫不經心的姿态:“你這個人呢,平時就太壓抑了,有什麽真心話都憋在心裏,被聖人孔夫子教成塊石頭。別木着個臉了,你就,對刺殺我沒什麽想解釋的?”
姜珩偏過頭,正視他:“你要聽真心話嗎。”
“當然。”
“刺了你一劍,我身心舒暢多了。”
“你走開——!”
裴言昭作态的抱住一只荞麥枕,擋在身前,咳嗽的擡手指她:“你竟然恐吓一個無辜可憐的傷殘病人。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傷害了別人還理直氣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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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珩別過頭,扭身擰了一張新的冷毛巾:“躺下,你人有點燒。”
裴言昭拄着右臂,一點點往下滑梭。
平躺下後,一只柔若脂膏的微涼纖手探上他的額頭,沿着他額際,輕撫了兩下試探。
昏沉的腦袋登時有點發暈,好似升入雲端的绮幻。
如此溫柔小意,裴言昭心念一動:“要不你再刺我幾劍。”
姜珩垂眸睨他,手指蠢蠢欲動般摩挲:“真的?”
“假的!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裴言昭不顧傷口疼痛,雙手扯被,拉高蒙頭。
姜珩歇下心思,背靠椅背,阖目小憩。
京中文武官都将這次捉拿香山盜匪視為升遷的指标,有分別投靠太子和懷王麾下的,也有自成護衛隊,搜集情報,準備拿下一兩個小喽啰沾光,承迎聖意。
裴言昭身為中軍都督,這次行動于他也責無旁貸,早晨燒退後,就去了都督府任職。
姜珩并不阻攔他,在他走之後,也換了衣裳,外出府門。
坐落在青龍街的擎天高樓無不是天潢貴胄。寬直街道林立廣梁朱門,姜珩走到盡頭第三家時,擡眼望了望額煸‘鎮國公府’。由于現今能坐上等同鎮國公這等封疆大吏位置的官員還未出現,這座罪宅還未發配出去。
姜珩停留片刻,繼續往前,走到青龍街首座磅峨府邸——青宮。
東宮因方位得名,因‘東’時屬春,色屬‘青’,太子在宮外的別莊又稱青宮。
晴雲碧樹,殿宇峥嵘,後方的高樓寶閣腰纏白雲、峻然屹立。皇宮之外最尊貴的府邸,僅立在外面,就彷如有一股威嚴之勢的笊籬罩在頭頂。
然而相比于她方才路過的人流絡繹不絕的懷王府,這最近接近天子殿堂的青宮,卻顯冷清得多,可用門可羅雀來形容。
姜珩邁上幹淨空蕩的玉石階,跟房門自報家門,請求與太子單獨會晤。
太子很清閑的樣子,不一會門房就來回禀,請她去書房相見。
跟着管事繞過一段九曲長廊,姜珩垂眸不多張望,很快被帶到書房,依她所言,房中只有太子一人等候。
他穿在外的青袍燕居服,面貌繼承了趙氏一族的淩然俊逸,修眉鳳目,棱角分明,氣質較于厮戰沙場的皇帝少了幾分狠厲,多幾分溫雅,看人的時候眼中透着謙遜溫和。
如世人所傳那樣,是不歷風霜,浸在溫床中長大的皇子。
姜珩上前行首次見面的稽首大禮,自介:“臣婦姜珩,叩見太子。”
趙祈佑擡袖,聲線弘雅:“不必多禮,請起。太子妃同我說起過你,外邦赴宴那日,姜小姐不但對外識破鞑靼人的詭計,在長春宮還免太子妃遭人毒手,我不僅欠你一聲謝,更對你很好奇,沒想到今日終得一見。哦,現在該稱你為裴夫人了?”
“太子擡舉了,沒想到這麽久的事還牢你記挂在心。我今天是以谏言者的身份前來,太子喚我姓名便是。”
趙祈佑點頭引手:“好,姜珩。坐下說話吧。”
“嗯。打擾了。”姜珩尋了離桌案第二張椅子規矩坐下,不僭越過近,也不遠。
趙祈佑自嘲:“有什麽打擾的。我方才在議事堂跟寥寥幾位詹士府的幕僚議事罷了,對香山盜匪的事商量了好幾天,也沒什麽新鮮的方案。你來可是為了此事?”
“是的。”姜珩點頭。
“你等等。”
趙祈佑親眼所見她在對抗鞑靼首領時的機智風采,又有父皇親口褒獎,不敢小觑,猶獲一顆啓明星,管她是男是女?她那日在瑤臺上令人發省的一言尚響于耳畔‘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婦人?’
趙祈佑在桌案上翻找了幾頁他精心篩選的上等方案,捊理一番,離座起身,親手放到姜珩邊側的方幾上:“你過目一下,這是我府上謀士出的策略。”
紙張有精準的山脈路徑測繪,有賊窩的據點,有排兵布陣的兵法解說。
姜珩寥寥翻看幾頁,放回了桌上。
趙祈佑見她不上心的模樣,暗暗稱奇,“竟都入不得你的法眼?”
姜珩:“不是。若論小道消息,我爹去南京辦公事,查到一批趕赴燕京加入香山盜匪手中的翔實計劃,他将情報夾雜在書信當中,托我轉交給能有效打擊盜匪的人”
“噢?情報何在?你今天是來送情報的。”趙祈佑一言篤定。
姜珩:“不。我把情報全都上交給了順天府尹,褚大人。”
“啊,你!”
“怎麽?”
趙祈佑遺憾搖頭,收住失态神色,同她解釋:“說來羞慚,我雖是太子,人脈卻遠不如我四哥。你把情報交給了順天府,被懷王知道,定會去奪取過來。他大張旗鼓的召衆臣商議,我身邊只有幾位幕僚打轉,已經比不上他的實力,現在恐怕,想從他碗中分口肉羹湯喝都難,更莫談抓住盜匪頭子。無力回天了。”
姜珩沉吟:“既然知道無力回天,何必同他争捉拿盜匪。”
“你,”趙祈佑心想他高估了這個女子,無奈,只當對她閑話家常的說起:“這是父皇吩咐下來的事情,我想把它做好。”
姜珩聽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才說起:“太子以為,為什麽最近剿匪一事風靡盛行。”
陡然轉了話題,趙祈佑微愣:“因為他們會聚集作案,平時藏得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次方便将他們一網打盡。”
姜珩又問:“盜匪又為什麽選在這一時段聚集作案,且有不少五湖四海的賊寇都聞風加入。”
趙祈佑反向思考回去,答道:“因為各州府的堂官要上京繳稅、述職。本來常年因是年後出發,三到四月抵京,今年天降旱災,路途多流寇,又要顧及百姓青黃不接,所以遲了一個月。現在五月初,陸續都要抵達了。”
“嗯,我贈太子十六字,迎護堂官,故布疑陣,抓匪皆輔,平順為主。”姜珩道。
趙祈佑腦子裏電光石火閃過一道亮光,低垂的眼擡起,急切拱手:“請詳示。”
姜珩悠長輕嘆:“年年人們都将重心放在盜匪身上,無人過問那些地方小官,一來京官高高挂起,除了戶部尚書,都不是很在意他們能否按時按量繳稅。少了的部分,上級一級一級往下剝削,再逼到百姓頭上,一年中總要斷斷續續補齊。”
“倘若太子帶人能前往京畿外,護送堂官們進京,保稅糧不丢失,這樣一是為百姓造福,二者,堂官們必對你感恩戴德。太子如果一意相争抓捕盜匪,那麽你的敵人不止香山盜匪,還有對盜匪虎視眈眈的其他人,受各路人馬的阻撓掣肘。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收獲一波臣子的贊譽,籠絡人心,也不算辜負皇上下達的信任,太子以為呢?”姜珩道。
趙祈佑欣喜不已,豁然開朗,轉又有一事不解:“你是真心實意幫本太子,那為何不将你父親的情報呈給我,便于我行事。”
姜珩解釋:“那些情報我看過了,是針對賊窩據點的分析,同您府上幕僚所研相差無幾,那麽把這些抓捕盜匪的消息流傳下去。對付盜匪的人越多越厲害,你既以護送堂官為主,不就相當于您的幫手越多?”
趙祈佑直想拍手稱妙,還有一問:“故布疑陣作何解?”
姜珩摸摸鼻子:“太子既想讨皇上開心,不能做無用功。一路風平浪靜,不如有驚無險吧。”
趙祈佑心照不宣,下座,站定姜珩面前,拱手彎腰:“請受我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