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關于那份香山盜匪的部署密奏,姜珩沒有盲目的交給任何人。因為聽到一些消息,京中有不少官員參與到抓捕盜匪的行動中,又是因背後牽涉到太子和懷王的較量。
隆正帝知最近是盜匪集結的時期,下了這樣一道命令,讓太子與懷王合作緝捕盜匪。
姜珩原以為太子只要無過錯,無理由被廢,即便身邊無折沖之臣,也能穩坐東宮,然而一旦皇帝的心偏了,一切就很能預料了。
謝皇後仙去,謝家滿門戰死,朝中無人替太子說話,久之朝堂上對懷王的鼓吹聲浩如煙海,隆正帝偏了心無可厚非。最重要的一點,懷王從四皇子到封王,一直是隆正帝最寵愛的皇子,隆正帝親口說過,懷王是最像他的唯一孩子。結合皇帝自身對侄兒先帝勤王奪位過的經歷,這幾個字足以令人浮想聯翩。
對于報仇二字,姜珩一直對它的界限捉摸不定,她不知面對裴言昭時該是一個身負冤屈的讨債者,還是一個罪臣之後的落魄者。
亦或是真相不管如何,她都可以為了報仇,昧良心殺一個重視軍戶、關愛軍戶、對軍戶感同身受、在他上位後令他手底下士兵都拍手歡呼的大都督?
何況她為了活命,藏起前世的所有過往,她不止是謝照岚,她成了姜珩。
她亦真的不知,父兄在戰場上是否支撐不住,想過投敵暫緩。
在種種不切實際的念想中,除了在茫茫人海中抓住周邢臺那條渺茫的線索,她知道更重要的是,如從前向父兄那樣,輔弼她的表兄,困苦中給予他慰藉,堕落時将之驅策,自滿時給他當頭棒喝,成長為像父親希望那樣的一代賢君。
皇帝奪位過一次,豈能視為推翻正統就可被再效仿?如此綱常禮紀何在?
如今懷王緊鑼密鼓的籌備緝盜方案,且都只與他的謀士商量,招徕奇人異士。
這期間毫無跟太子溝通,輔弼太子的意思,謀位心思隐隐萌芽,已屬大逆不道。
這些昭然若揭的小道消息,都是今天姜珩在玄機館待了一整天打探到的。
有了初次的教訓,姜珩不敢獨召女子于廂房,就在三樓雅廳裏坐坐,聽臺上演奏昆曲,消息就會從四面八方跑到耳朵裏來。
雖在公共場合聽不到機密事情,根據一些片面消息也能推測出七七八八,可見一斑。
申時過半,天邊染霞。姜珩已經大概知道要怎麽處理那份密奏,對太子表哥才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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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珩叫來跑堂的結賬,準備離開時,路遇戲臺後方甬道右側一個單獨的雅間,聽到裏面斷斷續續的聲音,其中一句很明朗‘我要岑遠昌外孫的命!’
姜珩訝然捂嘴,心髒咚咚打鼓。
岑遠昌就是內閣的東閣大學士,唯一的女兒岑氏是她的二嫂,外孫,指的便是她的小侄兒姜彌,上回去晉江府随全家看望大伯姜墨,因紀氏貪婪受賄私自釋放囚犯,被人犯劫走過一次。兒子消失了半個時辰,岑氏就哭得死去活來。
姜珩靠近貼門,再想聽深入一些,吼的那人聲音已經壓小下去,混着臺上昆曲的戲腔,聽不真切。就在這朦朦胧胧中,姜珩還聽到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霎時,她臉頰唰唰的白了下去。
“诶公子小心。”
一個端茶的跑堂冒冒失失撞上她,姜珩順着力道磕到門板上,害怕驚動到裏面的人,她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身前茶漬,匆匆跑開。
順路,姜珩直去姜府,找岑氏,以香山盜匪為理由提醒她,這個月盡量別帶姜彌出去,即便出去也不要去偏遠地方,帶上護衛。
岑氏兒子惜之如命,也知鬧得沸沸揚揚的香山盜匪的事,連連點頭聽從。
之後姜珩不多留,交待完畢,繞去順天府,遵照姜父的意思,把所有情報上交給順天府尹褚雲天,并未給太子留一星半點的消息。
是夜,溫涼事宜。姜珩背對朝裏,白日聽到的對話萦繞于耳,身旁人的均勻呼吸平穩綿長。她在二者的拉鋸間夜不能寐,斷續入夢,盡是侄兒姜彌的呼救聲。
夢魇持續到早上,沒想到噩夢成了真。姜珩睜開重澀的眼,忽見青黛不聽召喚私自跑進來,碎步很急的樣子。
“小姐!姜家大少夫人身邊梅菡一早過來說,說大少夫人的兒子不見了!說您昨日去提醒過她小心,是否事先得知什麽消息?請您去姜府一趟。”
姜珩心中咯噔,下意識看向正系扣鞶帶的男人。裴言昭恰回視到她,見她意味不明的眼神,心軟:“阿彌不見了?都督府公務不急,我先陪你回趟姜家。”
二人抵達姜府時,府上人亂成一鍋粥。阮氏指着岑氏大罵,紀氏跟婁氏在一旁煽陰風點鬼火,而岑氏早已方寸大亂,伏桌大哭。男人們早就出府,聯絡尋找姜彌的幫手。
姜珩跻入戰火中,将哭得嗓音沙啞的岑氏扶起來:“二嫂,我來了。我不是交待過不要帶阿彌外出的嗎,他是在哪失蹤的,家裏?”
岑氏如見救星,哭得更兇:“妹妹,妹夫也來了,妹夫你要救救我的阿彌,你是都督,一定能夠救他。”
姜珩怫然不悅,掰正岑氏的身子:“二嫂看我。阿彌在哪裏失蹤的,是被人劫走還是怎麽。”
岑氏抽抽搭搭的搖頭:“都怪我,沒聽你的話。昨天阿彌喊熱,吵着要去泡水,給浴桶都不行。我就帶他去郊外岑家的別莊泡溫泉,在那歇了一夜。沒想到我今早提前驚醒,到處找不到人。別莊有二十個侍衛輪流守夜,我以為會很安全,沒想到……我的阿彌啊!”
姜珩轉頭,冷凝裴言昭:“我們去書房談一談。”
裴言昭微怔:“好。”
書房是借用二哥的地盤。姜韞素日裏除喜歡讀書練字,拳腳功夫也練一些,将他耍把式的家夥也珍放于書房內,牆上的雕弓、角落的箭矢、櫃上的□□,甚至還有罕見的小黑驢。
路經一尊紅木劍架,姜珩黑黢黢的眸光一閃,蹭的拔劍出鞘,拉開距離,直指身邊人的喉嚨命脈:“你放了阿彌,我就放了你。”
裴言昭疑惑挑眉:“我放了阿彌?我手中哪有阿彌。”
姜珩:“不要狡辯,我昨天在玄機館聽到了,有人要阿彌的命,你就是受托取阿彌性命的人。”
裴言昭眯眼回憶:“是有個人和岑遠昌在朝堂上發生口角,一時說的氣話。不論他有沒有找別人做手腳,我堂堂一品大都督,會受誰的脅迫與他同流合污,傷害一個小孩子?”
“你傷害的人還少嗎!你說,那個要取阿彌性命的人是誰,我去找他。”
裴言昭擰眉:“你別激動。阿彌是在郊外失的蹤,京中人來不及跟去”
“你不敢說,你心中有鬼。”
姜珩數日隐忍的仇火噴發,陰暗的困獸露出飲血的爪牙,雙目變得赤紅,穩劍直搠,離他喉管半寸處堪堪停下:“你劫走阿彌,是不是,你害了謝家,是不是,我要聽實話。”
裴言昭不閃不避,“你會殺了我嗎。”
“以為我不敢嗎。”
“你試試看。”
姜珩手掌微晃,一瞬,劍往下移,刺入他的左胸。
她沒想到這柄劍鋒利無比,她輕輕一用力,就沒入一長截,血液霎時飛濺到她的手背上。
鮮血似乎洗清了她眼底的陰翳污濁,姜珩手一抖,松開劍柄,倉皇後退。
裴言昭捂着往下墜的劍柄,平靜的直望過去:“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我不希望你知道太多,你也無須知道太多。我能告訴你的是,我從未對不起,對我有恩的人。”
說完,裴言昭像拔蘿蔔一樣眼也不眨的拔出胸膛裏的劍,捂着還在滲血的胸口,大步往外跑掉。
天有不測風雲,極度幹燥的一晚後,午時陡然暴雨如注,山路被細流沖散,泥濘塌滑,蒙蒙雨幕阻礙視線,給搜尋帶來極大困擾。
蘇良一介文官頂着暴雨的傾砸,提衫行在山道間,忽見一個小水潭裏染紅,他望紅色滴落的方向往上,定到他們大人的身影。
蘇良大驚,揪着叢草,紮了滿手荊棘,踩着滑不溜秋的泥土爬上去,冒着被随時沖走的危險,抹了把面部雨水。
“都督!你身上有傷,快回去吧,我們會把人給找到的!”
裴言昭轉頭怒吼:“我叫你們去聯絡附近山匪,分頭行動,聾了嗎。找人的事我負責。”
如果姜彌是自己迷路失蹤了,那他一定能找到。
小時候他貪玩,也經常在山林間迷路,那時爹娘已逝,無人找他,都是憑他自己本事出來。小孩愛躲那些地方,山中環境地勢,他都能觸類旁通。
裴言昭沿着山徑繼續,高一點的地方目測姜彌爬不上去,放棄尋之。
郝然間,裴言昭被一叢野石榴枝勾住了衣角,他醒目一看,如獲至寶,順着整叢石榴灌木叢尋找。小孩餓了必定要找野食吃的。
淫雨霏霏中,裴言昭不知是否因失血過多變得遲鈍的聽覺依稀辨聽到孩童的抽泣聲。
裴言昭擡起渾濁的眼張望,輔以聽力,在兩叢石榴的夾縫間望見避雨的一只小小身影。
“阿彌——”
姜彌呆望着從天而降的大哥哥,見着人就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兒。
“娘,我要娘。”
裴言昭蹲下,手作支傘狀給他擋雨:“還記得我嗎。”
姜彌搖腦袋。
裴言昭挑眉:“那你還抱我。”
姜彌歪了歪腦袋:“你是好人。”
“怎麽看出來的?”
“哥哥長的好看。”
裴言昭笑了,抽抱起他,往山下慢慢走。
“你怎麽跟你娘走丢的?”
姜彌提起娘,又抽抽噎噎:“娘,我再也不貪玩跑去捉蟲子了。”
“捉蟲子,捉出了府?”
“嗯,蟲子順着洞洞出去,我也順着洞洞出去。”
裴言昭無語:“兩次都爬狗洞丢的,不省心的熊孩子。”
他沒想到這小不點實重,擠壓他的胸口,傷口劇烈作痛的裂開。
他想堅持完下山這段路,然撐了幾步路,頃刻間天旋地轉,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