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姜珩乍一喊出口,還略遲疑。眼前這人着一身漿洗近灰的玄色官服,袖、襟滾邊皆磋磨不見紋路,戴官帽幞頭,要不是腰間挂着府衙‘司務’的牙牌,都認不出這是一套官服。不禁想起三姐夫的遭遇,不會欺上罔下,不會溜須拍馬,卻也因老實好用,有真才實幹,保住了頭頂烏紗。回門那日聽姜有容三兩句話描述,三姐夫不僅勞累挨打,三姐還要偷偷使銀子打點上級,難怪拮據。人倒是精神,三十出頭,眉目隽秀。
“咳,七妹,你要的針。”宋韬複擡擡手。
流眄對方過久,姜珩感到失禮颔首,取針的時候頓了頓,伸手去接:“想不到姐夫身上還随時帶着針,真是心細如發,多謝。”大概刑部辦案時需要的?
宋韬承了她這句誇獎,微笑着撣撣袖子:“帶着針,身上哪裏破了好随時縫補,漏洞不補越扯越大,衣服補得多就硬邦邦,不好穿了。”
“呃,”姜珩忙轉聲,看向他懷中抱的一摞簡牍:“午時了,姐夫不回家吃飯,還有案情要忙啊。”
宋韬感慨:“燕京是個鸾翔鳳集的地方,我不拿出人一己百的刻苦,怎麽對得起有容和孩子。”
姜珩點頭:“姐夫也當保重身體。您先去忙吧。”
姜珩轉身盯着捏緊的布袋,徒手撕下一塊繡帕取絲,穿過針頭,縫制破掉的破洞。
她需一手捏着洞口,減少冷氣外散,扭捏的輔弼另一只手,縫制出跟布袋質地一樣細密的針腳,動作遲緩。
有一會兒了,沒想到身邊人還沒走突然出聲:“我今天的确有事要忙。”
姜珩啊了聲,重複相送:“是,姐夫你不必管我。”
宋韬盯着她手中的布袋,又道了句:“我和有容住在軍戶區,城郊的洪波村,直走左列第四家是我家。”
姜珩點點頭:“好,抽時間我會去拜訪的。”
宋韬這才抱緊文書,箭步離去。
不多時,布袋被縫制完好,姜珩拎着袋子轉了一圈,感覺溫度不再攀升,但比不了初時的冷凝。
不知于血參貯存有沒有妨礙,當下得盡快去梁氏醫館,把血參交給專業醫者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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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路,她中途在玄機館附近逗留了下,想看能不能遇見裴言昭。
怕袁灏的人在四處搜查,姜珩鬼鬼祟祟靠着大石獅子轉悠,踮腳往門內眺望。
“在擔心我?”
肩上忽被一拍,姜珩心跳轉身,撞上一雙得意忘形的眸子。
姜珩拎起布袋,理直氣壯的反駁:“功勞有你的一大半,我不想一個人去醫館承情。”
“你就愛較真。一起走呗那就。”裴言昭随意扯過袋子,掂量一番。
姜珩不時觑他:“別捂它,拎着,你掌心熱。”
裴言昭還給她:“你來拿。”
二人話不多說,快步抵達梁氏醫館。一路姜珩留意了下途中醫館,都不及梁氏醫館客人多。梁家人的醫術她不清楚,醫德是毋庸置疑的。梁氏醫館門旁還搭起了一個小棚,專派大夫為衣衫褴褛的窮人免費義診。小棚裏的病人不多,畢竟天子腳下,窮到要義診的人不多。多數人必是感恩醫館彌足珍貴的善念,願盡量付單。
如果先前是不想被裴紹吵到才出來管閑事,現在看到梁氏醫館的作風,她是真的覺得能讓這間醫館不倒閉,不虛此行。
姜珩進了醫館,由學徒指引往內廳,見到了正用戥子稱藥的梁大夫,梁奉先。姜珩和裴言昭上前拜會:“梁叔叔好。”
梁奉先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神打量過來,斜身出藥櫃:“你是靖寧啊,這位是,新娘子姜珩。老身拜見都督和都督夫人。”
裴言昭沒讓老人家彎下膝蓋,有力的扶住他胳膊:“自家人不必拘禮。”
姜珩也道:“叫我名字就好。梁先生的醫館生意真好,是方圓百裏我見過最好,外面的病人提起梁先生也是贊不絕口。”
在櫃臺裏邊搗藥罐的藥徒聽了,插嘴道:“以前更好,不知是哪個多嘴的把我們丢了血參的事傳揚出去,說我們自己人出了賊。客人害怕我們這有扒手,一半都不肯來了。”
梁奉先立刻訓斥徒兒:“勿要惡意揣度他人。咱們醫館少些客人,也就少些病人,少病少災的,是好事。”
“梁先生豁達高潔,令人欽佩。這是,”姜珩奉上布袋,看了裴言昭一眼:“這是裴都督費心找到的血參,你們檢驗下是否是貴店所丢。”
裴言昭禮尚往來的碰了下她的肩:“你也有份,別想賴掉。”
梁奉先大喜,不用檢查,在看到他特制的貯存冰袋時,幾乎就能确定此物就是丢失的血參。
謹慎起見,梁奉先拆開來看,果然沒錯,他忙将布袋封口,轉交給笑逐顏開的徒兒去封存起來,深深彎腰向兩位致謝,謝完,有一疑問:“怎麽裴夫人都稱靖寧為裴都督的嗎。”
裴言昭:“在外面嘛,她守禮得很。”
梁奉先了然點頭,又見姜珩男裝打扮,驚喜:“想不到找回血參也有裴夫人的一份功勞,你是靖寧當之無愧的賢內助。”
裴言昭咧唇:“她非要跟過來的。我們是,嗯,焦不離孟。”
“焦不離孟?”
裴言昭咋舌,大手一揮:“不多說了,我回去跟大嫂說這個好消息。”
梁奉先叫他們稍等,去裏屋,挺久一趟,取來一只藥瓶,相贈:“這是我獨家秘制的凝芝丸,對受內傷嘔血的人有吊命之奇效,為報答今日之恩,贈兩顆給你們。”
裴言昭覺得這禮物有用,不客氣收了:“謝了梁先生。”
東街一角彙聚滿人,鼓震鑼響,一傳十的,吸引路上行人瘋湧過去。一杆白旗大纛拔地伫立,旗幟在旭風下飄搖,吹平展開,明晃晃寫了‘比武招親’四個大字。然而堆落在一角的看客哄笑連連,好似不是普通的比武招親。
姜珩正路過,略好奇的張望,不過圍觀者太多,一絲縫隙都空不出,視線被一堵堵肉牆擋住。突然間,裴言昭圈住她的手腕:“看看去。”
他往前披荊斬棘般開出一條通道,姜珩跟着他毫不費力的擠到了前方空曠的位置。
姜珩微驚,擂臺上對陣的男人竟是顧潇然,另一名女子穿幹練短衣長褲,腿綁行縢,衣裝皆呈耀目赤紅,頭巾綁的亦是紅綢帶,飄飄蕩漾。
“哪有你這樣的瘋女人,你打人打贏了才嫁?是想嫁個窩囊廢麽。”顧潇然硬被這姑娘扯着衣襟,狼狽不堪。
紅衣女子擡高下巴:“擂臺是本小姐設的,規則我愛怎麽訂怎麽訂。你快跟我打。”
顧潇然自知武力不行,不然把這瘋丫頭門牙打下來兩顆才解氣:“松開我,我不跟你打!我是恰巧路過被你抓上來的,你一個大姑娘好意思麽你。”
群衆中有個看熱鬧的青年邁階上臺,嬉笑道:“姑娘,人家不願意跟你打,我願意啊,小生一定讓着姑娘你。”
紅衣女子擺手,“我就看中他了,其餘人我一概不出手。”
顧潇然四肢張牙舞爪:“你這個瘋婆子!”
……
這果然是個不同尋常的比武招親,令姜珩啼笑皆非的是,顧潇然一向注重外在,端的郎朗清風,現在被那招親女子逼得口出俚俗,面赤脖粗。
至于那姑娘,除了渾身紅色一大特色,相貌亦姣好,膚白唇紅,行動伶俐,有一股不同于世家閨秀的幹練靈動,但若說是平常家的女兒,衣料是頂好的潞綢,擂臺旗杆這些行頭也置辦得毫不粗糙。
憑這姑娘顏色,難怪即使她不肯對戰別的男人,還是引得旁人久久不肯離去,非要看花落誰家才甘心。
裴言昭認出臺上女子,就是在武試那天突然跳出來威脅他別打人的。人家招親可不是鬧着玩的,八成在武試贊賞顧潇然氣節高時,就相中了那傻小子,但當時顧潇然被他揍得神魂出竅,渾然還不知情。
想到顧潇然以後若被這個刁蠻女子管着,有趣得緊!
“我去幫他們一把。”
姜珩以為自己聽岔了,一把及時捊住了他的袖子:“你去幹嘛?”
“他們紅線纏在一塊了,我去解一解。我看那女的很适合顧潇然,他也老大不小了,我幫他促成一段姻緣,豈不絕妙?”
姜珩反複觀量顧潇然的神情,不敢茍同:“顧兄看起來并不中意那名女子,我們還是不插手的好。”
“诶,你沒看出來顧潇然知慕少艾,紅鸾心動了嗎。”
姜珩怔然,還未相處所以然,就被裴言昭解開她的手,躍上擂臺。
“顧大人。你不是一直煩着我比武雪恥嗎。來,我今天給你一個機會,就在這擂臺之上,衆目之下,咱倆比劃一場,誰贏誰娶這位姑娘。将對方打下擂臺的一方就算贏。”
底下的姜珩眉心一蹙,不知他要搞什麽鬼。
顧潇然猶如看到救星,奮力掙開女人:“好啊,我跟你打!”
他的确背着姜珩,偷偷纏着裴言昭許久了,不過這小子總不搭理他。今日打輸了能擺脫瘋丫頭的糾纏,打贏是不可能的。上哪找這麽好的事?
被不聲不響當作賭注的紅衣女子叉腰恚恨:“喂,不算不算,本小姐的婚事輪不到你們決定。”
然眼前一陣揚塵飛起,兩個男人即刻扭打成一團。
顧潇然知自己分量,甩開了膀子幹,雖曉得結果打不贏,也酣暢淋漓。
他纏煩裴言昭時也沒想過打贏,不過上回被揍得太慘,更不能忍的是,裴言昭一直誤會他無意間擦出那把匕首是為了行暗算之舉。
故而這次就算輸,他也不會再亮匕首,輸得漂亮。
電光石火,兩人切磋了不下五十個回合。
顧潇然信心暴漲,反手攀抓上對手的肩胛,猛力撂飛。
裴言昭放松四肢,順着力道飛出,輕旋落下擂臺。
紅衣女子鼓掌上前,擊了顧潇然一拳,眨巴眼睛:“你贏啦!”
顧潇然怔怔反應過來:“裴言昭,你故意的——”
話音剛落,冷不丁的,面門被襲一拳,他一屁股蹲摔坐,眼冒金星,怒不可遏:“瘋丫頭你幹什麽。”
紅衣女子呵了口拳頭:“你打贏了他,我也打贏了你,結合先前所說的規則,所以”
“所以個屁!我不認。”
姜珩為顧潇然飛來橫禍的感到可悲,還沒看出結果來,手就被牽住往外。裴言昭拉着她步伐略快:“酉時三刻了,快回家。”
姜珩驚,裴家禮數嚴苛,每日酉時過半準點開晚飯。
她不敢任憑好奇逗留,跟着裴言昭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