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偷襲女真部落一事,已由行禦史臺,包括任職巡查的姜世洵等,輔弼晉城府衙雙規結案,對內外皆稱是窦天景起了貪戀女真儀仗寶物之心,歸為盜竊案,而女真防衛過度,兩方纏鬥不休,衍生出後面差點慘遭滅門的兇案。
這其中是否有上級指示定的案,猶未可知。比起其它有預謀有目标的敏感案情來,難免更傷兩邦和氣,令人心惶惶。若是定為盜竊案,到時賠些財物也就了事。
然首領滿伽并不滿意大炎給出的結果,他幾乎魂歸異鄉,還殁了帶去的公主,遭到如此跟鞑靼天壤之別的對待,怎能甘心?
但礙于大炎威赫,不敢明着對嗆,另在訃告公主逝世的祭文中做文章,令女真部的文官們口誅筆伐,表裏哀訴這回朝觐的險象環生,實貶大炎恃強淩弱,派人刺殺,兩面三刀,人面獸心,口蜜腹劍……無所不用的極盡申饬。
隆正帝這幾日焦頭爛額,一面對女真恩威并施,堵住他們埋怨的嘴。一面很生氣窦天景的所作所為,哪怕人死了也不放過,問罪到窦邯身上,疑其有主使嫌疑,即便無,也有教子無方的過錯,要将這筆爛賬算到窦家頭上。
這時就體現出權貴、宗室抱團的力量來了。窦家人上下奔走打通人脈,光極有分量的三品官以上的就有窦邯的三妹夫,文華殿大學士賈琨,六部中的吏部蘇尚書等。他們上書皇帝,盜竊一案并無窦邯指使的實證,且窦邯老年喪子,已是懲罰,豈能再怪罪于他。
朝上的老油條都知,那窦天景真配得上無法無天這四個字,起意盜寶是有可能的,反倒是窦邯,一點不像會指使他兒做出這等蠢事的人。于是都知,皇上只是一時怒火難平,窦家除了死了一個窦天景,不會傷到根基。平日那些被窦邯打壓的人,也就歇下了拉窦邯下馬的心思。
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報複。朝中官員即使不幫窦家說話,對這件事态度也極為寡淡,不去落井下石。
這其中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大名鼎鼎,誰的賬也不買的姜世洵。
窦天景一死,往日遭他欺淩的人全都跳了出來,樁樁件件上告衙門,把窦天景幹的醜事揭露于世,哪怕事情時過境遷,也要為自己正名,吐一口晚來的清氣。窦邯招惹的人不少,上到朝廷官吏,中有江湖術士,下有平民黔首。案情之多,把姜世洵吵得夜不能寐,生出三頭六臂也處理不完。
那是因為,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姜世洵,無人願意聆聽翻案,連行禦史臺的人也是如此。
要說禦史一職,靠檢舉揭發升官是沒錯。但翻一個逝者的案子,效用猶如雞肋。你能把死人拉下馬,找誰頂替上去他的職位?
這一類案情該讓府衙來管,還能平息民怨,博得賢名。然晉城府尹司徒牧,官齡尚淺,不知如何處理牽涉到外邦的案子,不敢盲目審理。
人人都道姜世洵癡傻之際,事情又有了峰回路轉的變化。
隆正帝正惱朝野重臣為窦家袒護,憚其根冠龐厚,也知于人情上,他不該逼迫一個喪子老臣。
這時聽有一臣子不随波逐流為窦家辯護,反盡職盡責挖出窦天景生前惡行,讓他的醜事人盡皆知,哪有不歡喜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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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敕封姜世洵官升一級,為正三品左副都禦使。
皇帝雖未對姜世洵的行為明表态度,但提拔了他的官位,足以說明一切。
此事傳到了纏綿病榻的窦邯耳中,将他激得從床上蹦起。
“姜世洵!人死如燈滅,我景兒都去了,你還不放過他,要玷污他的名聲!”
長子窦藍秀按他爹躺下,欲言又止:“爹,姜世洵不止稽查三弟的罪行,還,還”
“別婆婆媽媽,說。”窦邯吊着兩個核桃大的眼袋,兩鬓全白,氣喘連連。
窦藍秀見狀,于心不忍,把話咽了回去:“爹,您安心休息吧,三弟的事交給我這個做大哥的來料理。”
窦邯睨了長子一眼,挺正身板,冷勾唇角:“你不必擔心我,姜世洵沒死之前,我如何能死!我挺得住,說吧。”
窦藍秀嗫嚅,一壁觀望他爹臉色,小心翼翼的說:“我叫人去晉城要回弟弟的屍首,運回燕京厚葬,姜世洵卻不肯,說三弟死了,他的屍首也要償還罪孽,要交給他禍害過的那些百姓處置。我又差人探聽了城關百姓的口風,他們說,要真正将三弟碎屍萬段。”
甫一道完,窦邯胸部抽搐,繼而噗的張口,噴吐大股鮮血。
“爹——”
窦藍秀吓得魂魄出竅,忙傳醫正,取了引枕墊後:“爹,您要保重,不可以倒下。”
窦邯顫巍巍握上兒子的手,叮囑:“把你三弟要回來,不惜代價也要要回來。”
“二爺——”
“二爺,大公子,門外裴指揮扶官柩請見。”
管家帶醫正進屋時,順禀報。
窦邯眸光一亮:“快傳他進來。”
片刻,風塵仆仆的裴言昭踏步入內,到了近前,撂袍半跪:“在下回來晚了,沒能阻止三公子聽受劉都督挑唆,種下禍根。更沒能在窦家飽受非議時,站出力挺。聞訊後我立刻趕到晉城,将三公子裝殓帶了回來。”
窦邯趿鞋下床,忙扶起裴言昭:“快起來說話。姜世洵冥頑不靈,你是如何從他手裏讨到人的?”
“強搶。”裴言昭給出二字,目光灼灼:“三公子素日裏待我不薄,豈料在我南下時,竟發生這種事,令我遺恨自咎。哪怕丢了頭上這頂指揮使的帽子,我也不會讓三公子容他們糟踐。”
雪中送炭的情義令窦邯倍感濃切,酸淚落下:“你才是待我兒最好的人啊,是我錯怪了你,看走了眼,讓劉澹照管景兒。搶回來就好,搶回來,我便不會讓別人再奪走。”
裴言昭出言安撫:“尚書放心,想要三公子的人是邊關那些賤民,如今他們連燕京都進不了,怎麽跟您搶人?至于那些人的上訴,派人打點壓下即可。京中的人,無理由背棄道德,同您強搶三公子。”
窦邯如身處凍雪中得到慰藉,在黑暗的沼澤中尋到一絲曙光,灼灼看向裴言昭:“靖寧,你如此仁義,老夫不僅不會讓丢掉指揮使的帽子,還要送你一樣禮物。我要讓你頂替劉澹的位置,成為大炎開國來最年輕的一品左都督,你願意否?”
裴言昭面閃訝色,後退了一步,謙卑垂首:“帶回三公子是出于朋友之義,我絕無半分邀功之念。依您所言,我年輕德淺,當不得此重任。”
你不當,他的人身邊還有誰适合當?窦邯雖一時感性,電光石火間也考慮過,正因裴言昭年僅弱冠,便于操縱,可培養成第二個劉澹,為窦家所用。
窦邯捂胸咳嗽兩下,決意毋庸置疑:“你不用推辭了,我為景兒的事心力交瘁,沒心思同你周旋。我就不信,你要舍近求遠,去掙紮二三十年也不願要眼前我給你的機會。你今天倘若拒絕,以後你是生是死窦家都不會管你。”
“尚書毋要動氣,”裴言昭掀袍半跪,語态真摯:“在下領命,以後必當為窦家鞠躬盡瘁,水裏來火裏去。”
窦邯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你還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會舉薦你替任左都督。”
裴言昭眸底閃過一道黝黯的光,态度仍恭敬:“但說無妨。”
“姜世洵辱我兒子生後名聲,比親手殺了他還可惡!我要你收拾他。”
“這,姜禦史行事磊落,許多被他彈劾過的官員想找他的麻煩,都無從下手。何況他還有皇上的寵信。扳倒他,恐非朝夕之事。”
窦邯承認:“我知道。所以我要你先向他的女兒,姜珩下手。我打聽過了,姜珩不日就要及笄,你親自上門求娶,我再請旁人打邊鼓,讓姜世洵那老匹夫無從拒絕。”
裴言昭一直安若泰山的面龐裂開驚愕的痕跡,一瞬,收斂心神,請求:“對付姜世洵的辦法不勝枚舉,通過聯姻的方式,實是下下之策。”
“你不願意?”窦邯打斷他。
裴言昭忐忑:“不瞞尚書,姜家因謝家之事記恨我,私下相逢時,姜珩亦對我表現分明恨意。只怕娶回來,我倆也是一對怨偶。在下不過二十,對婚姻之事抱有期許,只想娶一位跟我情投意合的女子。”
“放肆!還說什麽水裏來火裏去,連一樁婚事都要跟我讨價還價。你到底要不要娶?不要娶我找別人,連同左都督之位,也找別人。”窦邯威脅道。
裴言昭內心苦笑一下。他怎麽也被這感人肺腑的場面迷惑眼睛,以為窦邯會拿出真心待人?
什麽情投意合,在他眼中猶如笑話一般。
靜後的湖面掩去了洶湧的波瀾,裴言昭眼底一派澹然:“聽從尚書大人的安排,我這就回去準備聘禮。”
裴言昭走後,窦藍秀發出疑惑。
“爹,您也才正二品尚書,是不是捧他太高了?裴言昭不過您的馬前卒,卻要擔當正一品都督的職位。”
窦邯已想過,只是無更好的人選了,這小子固然油腔滑調,心術不正,經過這一場劫難,也算對他們窦家有幾分忠心。
想到兒子的事,窦邯額角抽筋:“別說了,去,扶我去見你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