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男一女,三更半夜,柳下送別,情形吊詭。以致于指揮使回來,跟他們屬下說要折返回城時,徐骞大感詫異,拉指揮使去一旁說話,剛吐字半句,卻被裴言昭喝聲止住,堅持要回。
他望向馳道看不見的盡頭,煙波浩渺。人生難得幾回醉?
自鞑靼跟大炎議和回去不到一月,燕京又要迎來一邦朝觐的盛事,這回是極盡偏東的女真一小部落。
這事還得從鞑靼借兵回去後,征讨領地說起。鞑靼借大炎之力,整饬軍隊,充實軍需,重振軍威,加之全民對瓦剌燒殺搶掠的作風恨之入骨,不日便舉兵反抗。鞑靼征伐以來連破瓦剌數營,奪回喬山、牙錫、烏托裏等城邑,鞏固了國界邊防,所向披靡,不但挫滅瓦剌銳氣,連帶解救了蒙古東部一帶被瓦剌欺淩的蕞爾小邦。
其中女真部落最快做出反應,發來的國書上言明,感念大炎襟威四海,希望效仿鞑靼與大炎結盟,有則襄助他們兵馬糧草,助他們暮虢朝虞,一并将瓦剌這門禍害殲滅,而女真對大炎俯首稱臣,歲貢條列,永修同好。不行的話,則順覽燕京風光,只如鞑靼當初那樣,望大炎不要趁他們危難吞并他們,亦有修好的意思。
北國游牧民族根冠上千年,要說統一豈是容易的?朝廷向來對外采用羁縻或分裂政策,內壯大國力,方可維護邊防長久治安。這回也不例外,屬國來朝是彰顯天威的好時機,沒有道理拒絕,只要女真不貪得無厭,稍施加恩惠,扶弱平強,亦是是大炎君主的心願。
得大炎皇帝恩準後,女真部落首領當即備儀仗鹵簿,即日出發。
姜世洵為了這事,被聖上特意召去。他下朝回來後,找姜珩來說明此事。
滿桌菜馔,卻少了那個愛吃愛笑的妻子,姜世洵頗覺寡淡無味,用了少量一點便放下碗筷,提起:“珩兒,女真要來朝觐,皇上誇我上次去晉城的監察工作做得很好,鞑靼來朝圓滿結束,任我這回再去一趟。你是要跟我一塊去,還是去你堂兄家暫住?”
姜珩思慮片刻,搖頭:“我哪兒也不去,娘剛走了不到十天,會引起旁人懷疑的。時日越久越好,等他們發現人不見了,滿頭霧水。”
姜世洵猶豫:“可放你一人在家”
“爹,家裏不是有暗衛有丫鬟嗎,那麽多人伺候我你不用擔心。我在家等您回來。”
晉城在一片警戒清掃時,要數窦天景的宅子最是自在,伶人俳優,管樂笙簫,晝夜颠倒。
窦天景卧在一條胡床上,醉生夢死之際,貼身侍從跑來,在他耳邊嘀咕一番。
窦天景精神微清,棄了手中金壺,翻身下榻,一路跌撞迫切的回到卧房中。
他推開門,一眼看到傳告等候他的人,略感訝異,不知想到了什麽,戾氣頓生,箭步沖去,卻醉眼缭亂,一頭撲栽到椅子上,半天才爬起來,急切道:“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要南下去辦幾天事嗎。是不是我爹又跟你說了什麽,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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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言昭長身玉立,神情莫測:“我是偷偷回來的,無人知曉。有一樁能令三公子一步登天,超越兩位兄長,博得尚書歡喜的大事要告知。”
字字誘心的話語瞬間令窦天景酒醒了大半,狂喜難抑:“是什麽事,快告訴我。”
“女真要來朝觐你可知?”
“知道!”
“與上次有不同,女真部首領富察氏滿伽,會帶他的一名女兒富察氏華珠來聯姻。若是三公子能搶得華珠,拿下這場聯姻,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裴言昭抑揚頓挫,道出計劃。
短短三言兩語,令窦天景有諸多不解,他轉了轉眼珠:“女真部不過一蠻綁小國,跟瓦剌鞑靼比之相隔天塹,我要娶也娶一個鞑靼部落的公主!女真部算什麽。”
“三公子有所不知,”裴言昭走到窗邊,侃侃談:“華珠公主的母族來歷并不尋常,華珠的舅舅乃朵顏衛總兵。你總不會不知,朵顏衛對當今皇上來說意味着什麽?”
窦天景如夢初醒之際,裴言昭給予了确切的答案:“瓦剌鞑靼再強大,始終離你距離甚遠。有什麽比得了被皇上看中信任?”
窦天景已然了解這場聯姻勢在必得的必要性,又另犯糊塗:“我為什麽要搶,我可以正當光明的求娶。我堂堂尚書之子,龍姿鳳表,那公主還瞧不起不成?”
裴言昭轉身看向他,口吻略嘲:“你以為只有我明白華珠公主的背後靠山多強大?燕京裏的王公貴族都在盯着這門親事。包括,窦尚書,他在路上安排了人手,準備提前請公主去做客,為大公子求親。”
渾身氣血湧流,窦天景酒意全醒,恨意充斥眼眸:“大公子,他已經什麽都有了,爹還想把這樁親事留給他?從來也沒為我考慮過!”
裴言昭默然半晌:“尚書的意思是,大公子的一切都是他努力所獲,他年紀尚輕,尚書又不便明着袒護,若能為他求娶來這門親事,日後定助他官運亨通,後代萌蔭。”
字字句句盈滿窦邯對長子的愛護之情,窦天景一拳砸桌:“我不會讓他得逞的,這個公主我娶定了。”
裴言昭退了一步,改勸他道:“女真部守衛雖弱,強搶也有危險,何況在諸多眼睛注視的目标下,不知有多少人也是跟我們一樣的想法?你不僅要跟女真部搶人,還是在跟伏在路上的其它人馬較量,可要想好了。”
殊不知這話恰給了窦天景一種反向思考。所謂法不責衆,旁人能搶親,他為何搶不得?
他從小便呼風喚雨無所忌論。如今當上武教授後,更是橫行無忌,那種蠻橫與之前的不同,是不需要家族依仗,憑自己組織起的魚龍混雜的力量,也能獲得所想。
今日他便要用這股力量,跟所有人一較高下,劫回公主成就好事,定下這門婚約。
縱然有危險,那又如何,他什麽都不缺,已然對這俗世感到厭煩,唯一想的,便是超越大哥二哥,入父親的眼。
借餘後酒勁,窦天景摔杯碎裂,以此盟誓:“不奪回公主,誓不罷休!”
天,灰蒙蒙的。
自東部來的冗長的女真隊伍,為首乃首領,其後緊随公主,儀仗排後一長列,即将抵達晉城時,尾隊還停留在居庸關關卡。這足以見得,女真拿出了比鞑靼更堅決的求和誠意。過後,一切都亂了。道途突然沖出一批刺客。黃沙,血水,人仰馬翻,外邦之地豈敢酣戰,除了逃,只剩下逃。
再後來,黃雀歸巢,大地歸于沉寂,連勝者的歡呼聲也未聽到。
‘碰——’
心神不寧的窦邯,手一時不穩,摔落了茶盞。
窦邯盯着碎片凝神之際,他的密探暗衛長匆步入廳,面帶惶急:“大人,不,不妙了。”
他的暗衛向來訓練有素,處變不驚,能讓他們欲言又止的事情。窦邯心中咯噔,還未聽聞消息,先自我平複了會:“說。”
“三公子……死了!”
霎時,窦邯面部一僵,猶如石化一般。
旁邊兩位公子也在場,聞言急忙一左一右架住窦邯,面帶憂色。
窦邯閉目搖首。
“怎麽死的。”
暗衛接着說:“據晉城刑部那邊查驗,是三公子帶人襲擊女真的朝觐隊伍,意欲不知為何。等晉城巡邏守衛趕到時,只見橫屍枕藉,女真首領逃亡不知去向,想必回了蒙古。而三公子,還有相助的劉都督,均已陣亡。”
“劉澹害我兒啊——!!”
沉寂的窦邯暴喝一聲,推開左右,左搖右晃,神智恍惚:“景兒向來沖動,劉澹也瘋了嗎,天吶!”
長子窦藍秀惶恐:“爹,當務之急,是弄清三弟為何要襲擊女真隊伍?他這樣做,無疑破壞了兩國邦交,搞不好我們全家都會被問罪的。”
窦邯眼神模糊,看了一會,一爪掐上長子的喉嚨:“你有沒有人性,你弟弟都死了,你還在擔心你的前程,你的性命!”
次子窦知章惶然跪下,請求他爹放手:“爹,大哥不是這個意思,人死不能複生,請爹節哀順變。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麽對皇上交待。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是首領千裏迢迢親自求和,我們境內襲擊女真首領,大炎還有何威信可言,皇上勢必會怪罪下來。”
最該沉穩的一家之主的窦邯,卻什麽也聽不進去,仍沉浸在喪子之痛中。
窦邯目光沉痛,哀吟起:“将欲歙之,必故張之。将欲弱之,必故強之。将欲廢之,必故興之。将欲取之,必故與之。”
他不知從何而來這怪異的念頭,思索無路,又仰天狂喝:“是我誤了景兒,是劉澹害了景兒!要麽我助他正道歸真,要麽就不該分放一半權力,讓他胡作非為。子不教,父之過,是我的錯,我的錯。景兒,爹還沒來得及去晉城看望你,教導你,你怎麽就先為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