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娘,放下你所有的牽萦。有爹那樣性子的人護着,我能吃虧嗎,”順望了眼窗屜外阒寂夜色,姜珩柔柔莞爾:“時辰不早,娘去休息吧,有話還有的是機會說,您現在是雙身子的人,睡晚對胎兒不好。”
“不急這一時半會,”戚氏輕撫小腹,笑容恬然,雖也顧忌,有些話只能在今晚說:“我和你爹商量過了,明天白天要收拾行裝,給守城門的打理妥當。入夜時分由曲娘陪着我,坐馬車出城。”
姜珩怔了怔,旋即想到,若在白天離開,惹不少人來相送,太過招搖,萬一戚氏說去外面求子,遭人疑心,檢查出個什麽,不好善後。偷溜走先斬後奏,他們也沒轍,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這樣的安排無可厚非。
免夜長夢多,時間就定在明晚。姜珩鼻端湧上一股不舍的澀然,離席繞前,屈膝跽跪,恭敬的行了一禮:“母親懷胎受累時我不能在身邊侍候,我會每日誦經祈禱,盼您無虞,一家早日團聚。”
戚氏去扶她,淚光星點:“好啊,你這麽懂事,我去得也安心多了。你爹對內務知之甚少,往後三節兩壽走人情的,你記得提醒他。”
姜珩點頭,戚氏又道:“還有你的婚事,要是等不及我回來,就請你二堂嫂相看。記得是二堂嫂不是大堂嫂,紀氏慣是個愛財的,哪懂什麽情真意切。”
圓月漸彎,隐匿進雲層裏。
翌日一早,姜珩就忙于聯系揚州錢莊的分號,把姜家家當兌換成了一半銀票,務必讓戚氏抵達揚州後,有足夠的使費。
還怕這一路遇盜匪,先讓姜世洵手下的暗衛長平堯,親自挑選二十名精衛護戚氏出城,到了揚州再折返,姜世洵固然有心讓平堯待在揚州,卻怕旁人生疑,好在其餘暗衛也是跟随他們多年的,值得信任,從中選拔一個新的暗衛長不是難事。
光暗衛的人數就不可小觑,車子裝滿浩浩蕩蕩一群人,不像去拜菩薩的,像去打架的。這樣的陣勢的确只适合在晚上出發。
臨行前,因為戚氏猶豫不決,舍不得丈夫女兒,又磨蹭許久,竟到亥時末才得出門。
毛月懸空,散發淡弱光輝,星辰寥寥,幾點孤挂蒼穹。天公作美,給今晚的燕京披上一層障眼朦紗。
車馬辚辚而行,片刻,抵達城門。遠遠的,姜珩看到一個非姜家打點過的陌生面孔,心裏突突。值班守門的突然換人了?
在一片空蕩的城門口,一輛大型車輿的到來顯得突兀。城門令喝聲攔住,姜珩從車板上跳下,依照規矩,遞上關引,請求通行。
城門令歪頭歪腦的看了一會兒,繳收關引,還是不予通行,圍着車身轉圈,拍了拍車廂:“運豬肉呢,老遠就聽到輪子吱吱吱,跟要散架了似的。”
姜珩忍氣回答:“是二十名杏林學徒,親戚托我們運往揚州的藥鋪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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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小兵歉意過來,跟姜珩解釋:“抱歉啊姜小姐,今晚值班頭兒臨時有事,袁頭是來頂班的,他不知道你們事先打過招呼。”
小兵又跑去跟袁亮通融:“頭兒,姜小姐跟兄弟們打過招呼,叫我們今晚看着門,他家有要緊的人送出城。”
“我知道!你小子少啰嗦,”袁亮褥走小兵的腦袋,一步三晃的繼續繞圈:“喲,學醫的,正好我腰老疼,留下一個給我當使役。二十個嘛,那麽多,又不是去宰豬,留個給我不礙事。”
姜珩拒絕:“不行,人是親戚親點的,一個不能少。你再三阻攔作甚,不知道我們是誰嗎。”
袁亮哼道:“老子知道你是姜世洵的女兒,你老子上回還告發我收了一個富商的過路費。怎麽,就許他執行任務,不許老子秉公行事?我今天就要把這輛馬車翻過來,仔細的盤查!”
“你——”
“你什麽你,甭管你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惹到我,照樣把你揍成豬頭!”
“袁亮,你這樣豬,那樣豬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他們的同類?”
“誰?”袁亮擰眉張望。
他們争執間,渾然不察還有一輛馬車緊随其後,也是要出城的樣子。
那人話音落下後,一只指節分明的手探出快速掀開車簾,利落從車上躍下。彼時,一條颀修的人影闊步朝他們走來,目光落到姜珩臉上時,一抹韻致笑意自然而然的流淌眼尾。
袁亮後知後覺自己被罵,勃然大怒:“裴言昭,你是我小舅子,竟然胳膊肘外拐,為這臭丫頭辱罵我!”
裴言昭答非所問,皺眉:“你這麽大聲做什麽。”
袁亮叉腰:“我大聲是對你客氣的,信不信我揍你!”
裴言昭懶懶呵了一氣,眼閃狡黠,陡然,喝聲下令:“我現在是以指揮使的身份跟你對話,你個城門令有什麽資格同我叫嚣?袁亮出言無狀,把他帶下去交給京衛指揮使發落。”
“裴言昭——!”
“頭兒,得罪了。”另兩名守城小兵聽令,一左一右将袁亮架走。
姜珩瞟了裴言昭一眼,一語不發,跳坐上車轅,驅策車夫趕快出城。
行出五裏外的京郊,姜珩漸覺不對,旁邊裴言昭乘坐的馬車也走馳道,如影随形的貼着他們這輛并行。
姜珩喊停,沖隔不遠的車夫喊,己方車也急扯缰繩。兩邊駿馬響鼻陣陣,皆止蹄行進。
“指揮大人,姜小姐好像叫我們停下,我們要不要聽她的?”另一邊驅車的車夫不知所措,調頭問主子。
裴言昭只手掀簾,露出半邊挺邃輪廓:“姜小姐,有何貴幹?”
姜珩:“裴大人為何跟着我們。”
裴言昭笑了笑,不與她計較:“我有公務在身,要下江南一趟。可惜,這馳道只有一條。”
姜珩心裏咯噔。裴言昭耳聰目明,讓他發現端倪還得了。當下得想辦法拖延住他,至少夠時間讓戚氏乘坐的車輛駛出馳道,了不得多費功夫,過後讓車夫改走小道,兜幾圈,莫跟裴言昭碰上才行。
“裴大人在京都待得好好的,怎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你有興趣知道我的行蹤?”裴言昭感到匪夷所思,還有一點點,受寵若驚。
姜珩別過臉,一會,又正視回去:“我們好歹有過幾面之緣,你要遠行,我不給你踐行一番,就是我失了禮數。裴大人要是不急着走,請下車一敘。”
裴言昭不假思索:“盛情難卻,在下從命。”
姜珩下車之際,扭頭快速囑咐了車夫幾句。
随即,她剛下車,車夫呼吼揚鞭,打馬揚塵,滾滾遠去。
裴言昭牽過姜珩的一只袖子,扯她後退,拂手遮塵。
“你家的運貨未免趕得急了點?”
姜珩不以為然:“人命關天,他們是趕去治病救人的,當然急。裴大人,請吧。”
裴言昭望了眼漆黑天穹,眉萦疑惑,掏出一只火折,引燃供光。
微弱的光芒照亮一角,這是一片柳林郊地。
無酒,無菜,更無歌舞絲竹。姜珩攥緊一片衣角,微窘,聲色從容:“裴大人,我一直不了解你是個怎樣的人。不如我們對弈一局,解我困頓。”
裴言昭目光流轉,說好:“你先請。”
“左上星位。”
“右下星位。”
“左下星位。”
“右上星位。”
……
“橫八豎十一,叫吃。”
“橫九豎十四,悶吃七目。你輸了。”
姜珩咂舌。她以為這樣空口下棋需要大量記憶,能拖得更長久,豈料棋藝不精,這才過去一刻半鐘。
裴言昭縱然覺得與她談話有趣,也不該夜半子時會面,損她名聲,便叫停:“你想下棋,我下次再奉陪。我該走了。”
“裴大人——”
姜珩一時情急,捉住他的手臂。
乍一風起,火光熄滅,陷入一片混沌。裴言昭動了動手腕,重新吹燃火折火星,照亮她:“你有事求我,嗯?”
姜珩松開手,別過臉:“沒有。我只是想問問,那天在街上,為什麽縱容窦天景行兇不加以阻止。如果我不在,你真能看那名女子當街受辱?我一直,心存希望,你是個良知未泯的人。”
裴言昭正色道:“善者不辯,辯者不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我還是那句話,不管別人如何看待我,我還是我。我走了。”
“等等,我送你一樣東西。”
姜珩摩挲頭頂,雙手繞上,折取一段柳條,正身,對他慢語:“西出雁門關。風卷黃沙送君顏。折贈一柳,山重萬裏情義綿。南國風光好,不忘漠北山河川。夜漆漆,心晴似若霞,歸期不照喧。”
裴言昭接過柳條,壓克上提的唇角:“我獨來獨往慣了,你是第一個隆重相送的人。多謝了。”
姜珩微怔:“你今天似乎心情沉重,可是有大事發生。”
裴言昭眸光一厲,在暗光下不顯,嘴角半吊:“是啊,你叫我一聲哥哥,我就告訴你什麽事。”
姜珩糾結,“換一個。”
裴言昭觀她神态,出神片刻,半晌,想到了什麽,邀請道:“不換了。謝你贈柳情義,禮尚往來,我送你回家,這麽晚了我不放心你獨自回去。”
回去要走上好一段路程。姜珩暗喜:“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