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鞑靼使團來的前三日,自奉天門外的四條主道進行跸道清掃,張挂旗幟,加強巡防,達到風清弊絕的盛況。這一切都為在蕞爾小國面前弘揚大炎國威。
同時,這一陣也帶動了布莊金店等的生意興隆,受邀赴飨的命婦們都趕着做一套華美得體的禮服。其中,窦府也不例外,府中上下為這次外邦來朝忙成一片。窦邯卻在這百忙之中拔冗,面見了裴言昭一趟,還是在府上設宴下帖恭候,姿态可謂鄭重。
上回的棋盤換成滿桌珍馐玉馔,在場兩人皆是位高于他的一、二品大官。裴言昭闊步行入庭院,目不斜視,履如攜風,不卑不亢行禮:“劉都督,窦尚書,勞你們久等,待會鄙人自罰三杯。”
劉都督劉澹,乃五軍都督府的中軍左都督,官居一品,比正二品的兵部尚書還高一級。手下掌天下五分之一的衛所軍,囊括燕京的指揮使司、留守司、儀衛司。裴言昭不過一介衛所中的千戶,統領一千兵。一府設所,幾府設衛,衛設指揮使,統兵士五千六百人。指揮使上頭便是五軍都督。
二人可同算在五軍都督府中當值,然而身份猶雲泥之別,千戶于都督來說,不過星辰比月。
然此時的劉澹,正在細細打量麾下這一名小小千戶,稱道:“不愧是窦尚書向我舉薦的人,果然卑以自牧,一表人才。”
裴言昭不問舉薦何意,答:“都督謬贊。”
窦邯攏袖,伸出引手:“我們也剛到,靖寧不必自罰。坐下談。”
三人小酌了幾杯。借朦胧醉意,窦邯敞心致謝:“靖寧啊,你去晉城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居然能舍棄自己升遷的機會,助我兒脫離軍戶,好,好啊,令我太欣慰了。只是不知,你如何勸得動我那頑劣小兒的?他生平揮霍無度,最不受拘束。我都已放棄,願讓他平安喜樂足夠。唉。”道不盡的化為長嘆。
天下間,哪對父母會輕易舍棄自己的孩子呢。窦天景在京中時惹是生非,他唯恐兒子沖撞權貴,小命難保,特送去了晉城。後窦天景在晉城更無法無天,自堕為工程兵賤籍,連他這個尚書父親都無法扭轉。既然都是蒙羞,索性讓他離遠一點,莫礙了窦家在燕京的名望。
游子始終牽纏父母心。小兒子既然不是當官的料,便讓他在晉城那邊快活。但現在兒子被人從泥沼中拉出,窦家又有一子弟跻朝為官,令窦祖蒙光,他自然歡欣。
裴言昭不敢邀功,謙遜道:“三公子在晉城一呼百應,繼承窦家家風,天生有統帥之才。我不過跟三公子年齡相仿,更與他志趣相投,他願聽我一句,将他的才能用上了正道。”
窦邯感慨道:“你一句忠告,勝我對他的十年教導。”
“哪裏。三公子天資聰穎,對于三公子的前途,不可估量。以我的身份,不過行朋友之誼,偶爾規勸兩句,真正能讓三公子脫胎換骨的,還是得靠窦尚書、劉都督。”
他順口将劉都督捎上,并非口誤。
在場人心照不宣。五軍都督府有統兵權無調兵權,兵部有調兵權而無統兵權,二者是互相牽制的關系。在征兵出戰的大事上,是統一得聽皇帝調令,點将賜符才能出兵。但在一些小地方上,二者若能互相通融,統兵調兵,能結合出手眼通天的軍政力量。譬如兵部有需要用兵的地方,五軍都督府可以捉拿落逃軍戶或是其它緣由,随時支援。五軍都督府亦如是。牽制變為合作,其權利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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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弦歌而知雅意,窦邯略觑劉澹一眼,放下杯盞,拱手:“以後勞煩劉都督多關照我那頑劣犬兒,給予他教誨。”
教誨是假,方便是真。劉澹急忙離座,站立回禮:“不敢當啊前輩,我教導賢侄是應該的,只要你們不嫌我才識鄙陋。”
劉澹面目整潔,烏發青衣,精腰直背,顯然比鬓間有幾縷花白的窦邯要年輕。入仕時間更顯而易見。
在大炎朝文武都一樣,論前輩晚輩的時候,不論年齡,而是論資歷。文者,譬如隆正十年進士遇到了隆正十三年的探花,雖後者功名高于前者,但前者早後者三年入科考,那兩人見面時,後者還得恭敬稱呼前者一聲前輩。
遑論劉澹還是窦邯扶持起來的。五年前的劉澹二十五歲,不過是一衛所百戶,機緣巧合得窦邯看中,暗中提拔,去歲高任中軍左都督一職,做到了他往日不敢奢想的一品軍官。否則以他才三十的資歷,是絕混不到這麽高的位置上來的。
如今就是他湧泉相報的時候,唯窦邯馬首是瞻。
雙方通意,窦邯嗯了聲,轉向裴言昭:“靖寧啊,你不在意自己的升遷,我在意啊,本大人絕不虧待有功之人。劉都督手底下缺一個佥事指揮使,輔掌十衛所,有興趣否。”
裴言昭躊躇:“這,在下德薄賢寡……”
“诶,你的能力我們心裏有數,無須你多說。我只問你有沒有興趣。”窦邯打斷他。
裴言昭點頭:“當然有。能加官掙名光耀祖祠,是每個男兒心向往之的事。”
窦邯哈哈笑:“痛快。那就這樣定了,不過這是正四品的官,需要協同吏部裁奪,過幾日你再上任。”
“謝窦尚書、劉都督提攜。”
陪他們用了一點飯菜,裴言昭知道沒自己的事了,主動請辭離府。
劉澹被突如其來的擢升、教誨的事弄得目不暇接,只得一個勁順着窦邯口風,詢問打點其中的事。
聽劉澹安排的細致妥帖,窦邯反倒皺起眉:“劉都督,你也不必對裴言昭過于關心,是要上心,懂嗎。”
劉澹不敢妄言:“尚書大人的意思是?”
也罷,他當初就看中此人的蠢鈍,容易拿捏。窦邯眯眼道:“裴言昭這人能屈能伸,心思頗深。念他效忠我兒,我便給他一官半職當當,讓他便于為我兒效力。一個指揮使也就到頭了,不能再往上重用,引火燒身。”
劉澹:“明白。”
窦邯忽又想起道:“我那個逆子剛升官,仗着興頭奸污了一群軍戶的媳婦,昨日傳信來,那群軍戶集結大鬧。你通知晉城衛所那邊找個由頭,把那群鬧事者”聲戛,他橫手在脖間比劃了下。
劉澹一概全聽,沒有猶豫道:“我立刻着手去辦。”
旭日高升,風和日麗。在萬衆矚目俨待下,來自蒙古的鞑靼使團入京,儀仗浩浩湯湯駛入城關,為首乃蒙古司巫開道,頸位一輛碩大豪華車輿,四驅二馬,警備武士環繞,天然獸皮包裹的車廂,紋飾精良,周刻透雕狼圖騰,狼乃是蒙古信仰的神獸,自稱骁勇的蒙古人就是由狼化身而來,祖先便是蒼狼。這是鞑靼首領孛兒只斤也裘的車座。
儀仗樂隊以埙樂為主,聲若號角鳴,振胸蕩肺,節似黃沙卷,生生不息,仿佛将居庸關外的大漠風光吹到眼前,極具雄渾壯闊之感。王座後跟随綿延的朝貢隊伍,也不是很長,走不完一條朱雀街。鞑靼跟瓦剌戰得國力枯竭,本就是來求助的,自然沒有多少貢品拿得出手。
城中百姓扶老攜幼的翹首靜靜觀望,不過好奇那些華美器具罷了,無半點夾道歡迎姿态,都知這些是騷擾國土的狄人,心中不喜。
也裘算是劫掠大炎邊境的熟客,對漢人文化有一定了解,但他是繼任首領以來,第一次觐見□□,參觀這大炎最集聚繁榮的首都,內心震撼。
奉天門外,擺皇帝儀仗,猶帝親臨,鴻胪寺卿協同禮部官員主持接待邦國。門外置帝制儀仗車輛五輛,中玉轄,左金轄,次革轄,右象轄,次木轄。兩旁設甲士旗幟,龍旗、北鬥旗、纛旗、豹尾旗、五星旗、五岳旗、布旗等,迎風招展,紫氣呼嘯。地階設黃麾仗,擺了一幹精美雕刻,也裘叫不出名的織物玉器。
以一國之王的角度來看,令也裘心悅誠服的遠非這些東西,更是他觀察到的市肆兩邊的平民,他們穿綢帶簪,富饒有餘。能讓子民過上飽足生活,四海賓服,是每個國主的驕傲。
大炎朝真像一個深不可測的寶庫,邊境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
到地點,也裘踩足礅下了車輿,由禮部贊引官引路,銜接雙方交流。也裘奉上四六骈文賀箋,表朝觐之意。贊禮官當衆宣讀,完畢,遣己方使者送首領去會同館暫歇,飲馬安車,明早安排入宮。
翌日一早,姜珩随母親坐車辇進宮,先被接去了接待诰命官婦的長春宮。隆正帝則跟皇子大臣們在前堂跟使團商議政要,晌午過後校場舉辦武會,那時才邀女眷們同觀。
長春宮不止有官婦,後宮妃品以上,以及王妃、太子妃都彙聚于此。
後宮無主,由窦貴妃協助太子妃招待命婦。
戚氏前日還是七品芝麻官夫人,素日裏都不夠格參與這等場面,今兒頭一回,縮坐在亭子坐廊一角,緊握女兒的手,聲兒打顫:“珩兒,別緊張,別緊張,我們少說話少走動。”
姜珩打量衆妃貴女的目光收回,反握母親的手:“娘,我不緊張。”
以前跟謝父謝母常入宮廷,是熟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