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痞子為官,福禍難料。只聽聞鄰桌高談論闊聲越來越放肆,淫邪不忌,弄得他們這桌女眷面不吭聲,全無慶賀雅意。姜珩心想,若是姜父在此,筆錄定要添上幾大篇。
跟着,一群莺莺燕燕跻入二樓,圍繞在窦天景那桌,脂粉濃香壓過飯菜香,雲鬓紅衣,如亂花入眼,将酒樓弄如勾欄之地。
但姜家這桌着實不好匆匆離開,菜馔未動上一星半點,就縮頭烏龜似的跑路,日後姜墨這個六品官在一小小教授面前哪還有威信可言。
“裴兄,老子這回能過把當官的瘾多虧了你!來,我的酒肉與你共享,美人也與你共享。待會吃飽喝足,上三樓繼續快活。”
……
一家子沉住氣,充耳不聞吃自己的。卻未料到最先發難的,是一直乖巧安然的姜珩,她略重擱置瓷碗,豁然起身:“我吃飽了,先回去。你們慢用。”
岑氏奇怪,勸道:“珩兒,我們吩咐小二做了壽包,吃一口壽包再走不遲。”
那邊吃剩了殘羹冷炙,騷動紛起,似終于要離桌。
窦天景醉得昏天暗地,咬舌不清,還拉着裴言昭不放:“裴兄走啊,快活啊,還沒完呢,上樓去,走。”
裴言昭推辭:“三公子初入仕途,一些事情還需打理,我明日要回京,今天得把一切安排妥當才放心。”
“哦嗝~裴兄你太義氣了,去吧,美人我給你留着,嘿嘿嘿。”窦天景不再挽留他。
裴言昭與人群在樓廊上分道揚镳,他獨自往下,另一撥人推推搡搡去了樓上。
紀氏揮帕吐息:“熏死了天吶,這是擦了幾斤重的粉。”
岑氏起身,繞裏邊開窗,透透氣:“這幫纨绔子弟真是不像話,把那種風氣帶到市井上來招搖。咦,珩兒你不走了,也是,那幫人走了,我們總算可以安靜的吃頓飯,不着急走。”她轉身看到姜珩坐回了位子。
姜珩垂頭扒飯,低聲應:“嗯,我還要留下來吃壽包。”
撇開城內一點繁華綠柳,挨近邊陲,可見漠北黃沙漫卷,城牆垛口旌旗飄飄,雄渾壯闊的暮鼓音震大雁群飛,一道自山海關起抵嘉峪關的綿延長城,如一條神聖卧龍橫亘,世代守衛華夏領土不被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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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城外是薊州,設立九邊鎮之一的薊州鎮,所轄長城東起山海關,西抵居庸關。在城關內距城樓不遠的郊林,垂柳蔭蔭,風和旭日。
姜珩便在此處,設簡易龛桌,擺祭享,續引燈,撒紙錢。
漫天如白絮飛舞,慘光黯淡了曜日。
“你不知道,最近邊防巡視加重,不能在這擺祭祀?被看到要被抓走的。”
姜珩一驚,回頭,見裴言昭穿辦差的軍裝,氣勢凜凜。另有一批小兵在周圍遠處游蹿,似乎刻意沒有靠近這裏。巡視的人就是他?
姜珩又望向看不出所以然的城牆,問:“為何加重巡防,最近有戰事起?”
“不是。瓦剌一戰後,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向周圍部落發動征讨,北狄全盤元氣大損。二月中旬,鞑靼部落首領要來大炎朝貢,以求安寧。”裴言昭負手眺望遠山,惬意悠遠。
鞑靼、瓦剌兩部一向勢如水火,歷經兩朝,地盤你争我奪。輪到這一年,瓦剌勢大,幾乎吞并整個蒙古,鞑靼、女真等小部落奄奄難保。瓦剌以戰養戰,戰時兇惡,待奪得糧械重新壯大,更勢不可擋。于鞑靼而言簡直無一天好過,便使出遠交近攻之計,來朝貢大概目的有二,一希望大炎朝不要趁鞑靼弱勢趁火打劫。二,或許還會借兵借糧抵抗瓦剌。
姜珩記得邸報上一事。上次北伐時,名義只是大炎與瓦剌的交戰,實則鞑靼趁機進軍鐵騎打游擊戰,掃掠過大炎邊境的手工織物,被裴言昭殺了一名他們的鐵騎統帥,而且同是鞑靼首領的一個兒子。但是後來坑殺叛軍的事鬧大,把這件事給掩蓋過,沒有論功行賞。
可見,鞑靼本身也是趁火打劫之輩。當然,利聚緣來,利散緣散,本朝也不能因前仇舊怨,将來賓拒于門外,且看到時皇帝如何權衡,雖救敵水火,也是借力打力。
“你在為誰祭祀?”
姜珩眼瞳微瑟,頓了頓,撕開一吊長錢,丢盡鍋盆中,動作徐徐不紊:“不為某一個人,為這裏無人祭奠的士兵孤魂,為這裏鎮守戍邊的殉難将士。”
裴言昭掃了一眼桌案,揭穿道:“你備的祭享中有羊和土獵,按禮制,是二品以上官員才能享有。”
姜珩淡然回:“無宰牲池,無齋戒處,暮野伧荒,禮制早已殘缺不全,只是能找什麽來,便盡量為他們找什麽來。”
裴言昭微怔了怔,嘆服颔首,撂衣落跪,伸手:“借一柱清香。”
姜珩眼疾手快攔住,扯住他衣袖,直直盯他,果斷道:“我不借。”
她氣勢冷然,毫不退讓。裴言昭凝眸,憶起什麽,輕聲道:“我不為他們,只為我妻。”
如胸腔被擠壓出膿血,換了瓤子的身軀只看似鮮華,卻內傷成疾。她輕輕哂笑一聲,在暖陽下呵出冷霧。
“君不知青發紅顏成蹉跎,一朝一暮一生錯。”
裴言昭眼角猛抽,目光灼灼,似想從她眼中尋覓什麽。
“卿可知思魂重似千秋索,一颦一笑一成魔。”
姜珩驀的松手,墜滾在草地上。
“你在對誰說話,誰是卿。”
裴言昭也不知自己怎麽了,他閉目,揉按眉心。
“你既不是她,屢屢替她說話幹嘛。我以為她聽得到……”
姜珩愣住。
她一直在适應姜珩的身份,但有時,情難自控。
遠處鷗鳥翔集,掠過天際,驚葉落幾片。
姜珩靜默一會,拍拍土站起來,語氣恢複自然:“裴大人,供桌祭品都借你。勞煩你過後收拾,将酒肉分給弟兄們吃喝,我先告辭。”
今晚是姜家待在晉城的最後一晚,翌日早,府尹相繼送兩撥客人上車輿,臨行前對姜世洵畢恭畢敬,行囊備足,希望圓滿結束這次巡視。
登上回京之途,姜珩被車輿上的小桌上的如山文書驚到了。這些全是姜世洵來的時間搜羅的不平之事。
不過撇開姜世洵對這份差事的熱愛,這的确也是每個禦史該做的事。禦史的特性之二,想升官只得靠顯著功績,功績又即是成功檢舉人和事。這是讓禦史能不怕得罪人、不動搖揭發權貴的手段。倘若收受行政官員的賄賂,不僅風險大,再多錢也無法升官,一直待在這得罪人的位置上,只能被其他人整死。不進則退。
或許是皇帝看姜世洵太老實,特意派遣他去最亂的晉城一趟掙功績,就在他們回去的第二天,姜世洵便受敕令,連跳三級,晉升為正四品左佥都禦史!劃分到主要與薊州、大同地方的行禦史臺禦史交接文書政令。
連跳三級在這裏并不顯突兀,并非皇帝的特別恩賞。中間的六、七品乃經歷、都事等,負責都察院內務,于監察一職無多大關聯。
戚氏得知這一消息高興壞了,不顧當着女兒的面,歡喜的抱着丈夫:“佥都禦史!你以後就不用東跑西跑,還要防着別人潑冷水挖地洞,只在院廳裏看看他們監察禦史交上來的文書對不對?”
“你這是幹嘛,不矜持,”姜世洵老臉一紅,斥了聲,也不推開:“哪有冷水,哪有地洞,把我說得像多讨人厭。”
戚氏嬌羞的輕捶他一拳:“你多讨人厭你不知道啊。”
大廳外的丫鬟似乎都在憋笑,姜珩走過去,将門關閉,她走回,笑道:“娘,你說得對,佥都禦史主要篩選底下禦史遞上來的文書,看不完的也可在家裏看,以後爹有更多時間陪你了。”
姜世洵抖落妻子的擁抱,理理衣襟,坐了下來:“哪有你們想得那麽簡單。皇上召我去了趟集英殿密談,叫我別升了官就忘了本心,不止坐在家裏看文書,平時多走動。有些年輕官員不敢管事,叫我帶着點。”
姜世洵深受皇帝寵信,話語間不禁帶了些飄飄然。戚氏就不那麽覺得了,蹙眉埋怨:“走動走動,都走了好幾年了還不夠。這皇上真是的,給個官也給得不大方,叮囑這那,還把你當七品官使,這算哪門子升官,作秀!”
姜世洵瞪直眼睛,頓了會,拍桌:“大膽,你怎可非議皇上。”
戚氏吓一縮,反叉腰:“我就非議了,怎麽的,皇上也能被彈劾,我要寫封奏折,你幫我遞上去,問問他怎麽四七不分。”
姜世洵豁然站起來:“你,你要彈劾皇上,我先彈劾你。”
“你,你敢彈劾我?!”
姜世洵縮縮脖子:“你不彈劾皇上,我就不彈劾你。”
“你,我——”
“娘,陪我出去買衣裳去。”姜珩挽過娘親,将她拉走。
戚氏被帶出了屋,心情不佳:“好好的買什麽衣裳,你沒衣裳穿啦?”
姜珩:“過幾天鞑靼人不是要來麽,宮廷設了宴會,有我們一家的名額。”
這名額是随姜世洵升官的消息一塊帶來的,大概剛好能請到四品官員家眷,被姜世洵僥幸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