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辰時上堂前,府尹司徒牧,遣人叫裴言昭過來小庭一敘。司徒牧備了些粥點早茶,叫人掃好了院落等待。
猶記他還是一名通判時,因為性情剛直,不與犯事者方便,亦不與上級溜須拍馬,成了衙署內格格不入的怪人,倍受排揎,受上司欺壓,刁民暗算,但只因他行事磊落,當時的府尹找不到他的錯處,沒有罪證陳訴,将他趕下位。就在那時,他認識了裴言昭。兩人也不能說是物以類聚,不過裴言昭此人八面玲珑,即便對他這類怪人,也多有照拂。後來朝廷想整饬晉江府的風紀,聽說了他正直不阿的名聲,特意破格連級擢升,成為這一方城邑的父母官。他是不忘初心的人,對于裴言昭曾經雪中送炭的恩情,他至今不忘,偶爾得聽裴言昭過來晉江府辦事,定要拉他來小酌幾杯。
思忖間,人已到來。司徒牧站起,打量面前長身玉立、豐神隽逸的男子,綢衣華飾,不似從前一介衛兵能比,然,眼底更蒙着一層他不釋的薄霧。
“司徒兄。”對方大他十歲,為長,裴言昭先行禮問候。
司徒牧初醒般,拱手回禮:“賢弟來了。去歲一別,我一直想聽你說說燕京繁華,坐。”
他抻開廣袖,掠掃對方石凳,以表親昵。
裴言昭撂衣落座,不客套的執起對方備置的清粥,侑以小菜,很是随意道:“燕京繁榮,規矩也多,遠不如你這逍遙。我倒是蠻懷念,領着一幫兄弟吆五喝六、策馬鬥狗的日子,痛快。”
司徒牧輕撚長須,眯眼:“那賢弟可有亂花漸欲迷人眼?”
裴言昭擱下碗,默了半晌:“兄長是指,我上報給你,窦天景昨夜英勇營救人質,押回罪犯的事。”
“我想窦天景都能智鬥罪犯,太陽就打西邊出來了。”司徒牧刻板道。
升到府尹高位,官腔是會打一點了,沒說幾句還是露出剛直個性。裴言昭一笑:“太陽還是從東邊出來的,窦天景也不會救人。我不是跟兄長說過,最近盯準一窩山匪,準備帶窦天景去剿滅,叫他建功立業,痛改前非。”
司徒牧拍手:“對啊,你是這樣跟我說的,我連人手都給你們配備齊了。如今他什麽都沒做,你怎可把功勞白白給他。”
裴言昭正色解釋道:“重點不是過程,是結果。天賜良緣起了一樁囚犯越獄案,我們何必還舍近求遠。老實說,帶窦天景去剿山匪,我怕山匪把他給剿了。”
司徒牧思索良久,品咂:“結果,你是為了能讓他當上之前說的,武學教頭。”
“不錯,武學教頭只行教導之事,無實權,再合适他不過。有了官職,窦家人會更約束他。這是否解決兄長一心頭大患。”裴言昭笑問。
司徒牧點頭:“真能約束到他,這個虧心調令我就下吧。晉城有一半的禍事都是這小子挑弄起來的,此子若能從良,是晉城百姓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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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言昭端起一杯清茶,敬他:“兄長為民能屈能伸,令我拜服。對了,姜墨私放囚犯一案,你預備怎麽判。”
司徒牧微微露怯:“實不相瞞,我準備放他一馬。賢弟可要指點一二?”
“那就不必了,兄長做主就好。”
早日升堂開審。姜家一家人堆在堂門外聽結果。府尹先是當衆表彰了窦天景,昨日抓捕逃犯的事跡,并賜其武學教頭一職務,從九品的芝麻官。但是官場人都知,軍戶要脫離軍籍難如登天,莫說為平民,更遑論跻入官場,哪怕是末流。
接下來,是令姜家人緊張的姜墨宣判結果。
姜墨手連脖子犒重枷,頹然跪于地,目色慘淡,面無生機。
“罪官姜墨,身為通判,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收受賄賂,私放死囚,禍累人質……但本府尹念你多年來勞苦功高,功過相抵,又是初次犯下這等重罪,特網開一面,當衆執笞刑一百下,罰俸三月,保留官職。立刻行刑。”
司徒牧坐于案後,拍驚堂木,一舉定音。
他看向底下孤孤單單,無同僚求情的姜墨,陡然想到了幾年前的自己。同為通判,姜墨有着和他一樣的固執公正,這回犯錯,想必跟他家裏突然來人有關。以前紀氏未回燕京時,在晉城也愛挑事,她走了以後,姜墨就本本分分。這回想必不全然是姜墨的過錯。通判易找,好官難求,換成別人來,未必能比姜墨幹得長久。且放他一馬。
哭求了一夜的紀氏聽了結果,幾欲栽倒,在門口昏了過去,不知是高興還是悲痛。等婆母婁氏掐她人中,才得聽她轉醒喃喃道:“幸好官保住了,保住了,多打兩下無妨。”
……
丢了一個六品官職不打緊,怕的是卷宗上添筆污點,再不被起用,再不準入仕。固然晉江邊城的通判俸微而身險,但從六品開始爬到京官,也比平民起點高。
被架回了屋,紀氏在內室給丈夫上藥,隔着一面布簾,姜世洵喋罵不休。
“姜武就夠不讓家裏人省心,連你這做兄長的也不懂事!還指望你管管你四弟,也是個惹事精。”
靠在一邊牆上的姜武吊兒郎當,皺起濃眉:“扯到我身上幹啥,我這兩天什麽事也沒犯。”
姜世洵哼一聲:“等我走了你接着犯。”
紀氏在裏邊撒潑:“三弟你鬼叫什麽啊,府尹都不追究了,你叨叨不停。”
“我是他們三叔,大哥三哥不在,我訓兩句怎麽了。”
岑氏抱着失而複得的兒子,心至今未懸下,附議:“三叔罵得對。要是昨兒拐走的是永年,他們就知道事情嚴重性了。”
紀氏在裏屋嚷嚷:“岑氏你沒完沒了是吧,扯到我兒子作甚!他好好待在家裏讀書,怎會被拐。閉上你的臭嘴。”
婁氏抹淚:“都別吵了,今天是我兒的生辰,你們忘了你們是來幹嘛的嗎,揪着不放,這樣罵他。”
姜珩趁這話頭,打斷這沉郁氣氛:“是啊,今天是大哥生辰,他平安無事被釋,兩樁喜事,不如我們去酒樓慶賀一番。不知大哥身體能否動彈得?”
“動得,動得!”
裏間的姜墨趕緊答應,不想被無休止的謾罵:“珩兒想去,大哥一定奉陪。你們先去東街金三角的湖海酒樓,我派人訂座,我稍後就到。”
市肆熙攘,最熱鬧的,要數街邊金三角地區,乃世家子弟雲集之所。
姜家八個人陸續進入酒樓。姜世洵不在,朝廷給的時間緊而任務重,他要盡快巡視完場地,回京複命。
行在木梯上,未到二樓,忽聞樓上傳來一陣張狂大笑,毫無避忌的談論升官發財之事,夾雜陰晦慾念,不堪入耳。
他們上了樓,循那聲源,竟是窦天景跟裴言昭同坐一桌,旁邊陪幾名小吏,後擁龐大随從。這仗勢把二樓雅間吓得生意黯淡,無一外人在這吃飯,另有一桌擺好碗筷還未上菜的席桌。
紀氏哽了哽脖子,停住不前,小聲對丈夫抱怨:“你訂哪不好,訂在這群活閻王身邊,嫌命長啊。”
姜墨窘然:“他們吃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沒事。”
“有事!我不想在這,換一桌。”
姜墨暗摸幹癟的荷包,悄聲道:“我問了掌櫃,這是最便宜的一桌。我沒錢了。”
紀氏又氣又沒轍,甩開丈夫的手,壯膽似的大步往前。
姜墨失了妻子支柱,捂着腰,慢慢挪動。
姜珩見狀上前,攙住他:“大哥小心。”
“诶。”姜墨沖她感激一笑。
姜珩扶他到桌邊,叫稍等,去別桌搜羅椅上的薄墊,給姜墨的座堆疊了五層加厚。
“坐吧,慢點。”
姜墨試探的坐下,欣慰笑道:“聽說七妹從生了場重病後,性子就活潑懂事多了,果真如此。”
紀氏不經意道:“有聽說挨打挨罵變好的,有聽說被父母管教變好的。沒聽說得病變好的。那不聽話的孩子的父母,還不得讓孩子泡下冷水,把毛病給泡好。”
岑氏桌底下踩她一腳:“大嫂渾說什麽。”
紀氏瞪圓眼睛,回踩她一腳:“實話也不讓人說了啊,我又沒別的意思。”
姜珩真怕她那番無厘頭的話勾出別人的遐想,端起酒杯:“我敬大哥一杯,祝大哥晦氣全消,歲歲高升。”
姜墨端杯回敬,正開口說話時,聲音被對面桌的笑鬧聲掩蓋。
“少爺,不要,不要啊……”
一着朦胧羅紗女子坐在窦天景腿上,推阻躲避,夾雜哭咽。
演一出欲迎還拒演得好好的,忽然間,她被一只手拽下窦天景的身,乍看,竟是一比她體格還嬌小的女子擋在她身前。她奇怪,來搶生意的嗎?
窦天景斜眼一觑:“喲,姜小姐,你也想加入,跟本少爺哦不,本教授玩玩?”
姜珩:“教授榮遷升官,更當以身作則,知法犯法的後果今早還在公堂上演,難道教授忘了。”
裴言昭見雙方一頭霧水,好笑的站起來:“姜小姐,什麽都要管?”
姜珩面不改色:“監管之事,人人做得,不過由平民上報禦史,禦史上達聖聽。”
裴言昭饒有興味:“禦史也管人家床笫之事?”
姜珩皺眉,直視他:“這名姑娘說不要,非兩廂情願,就是明搶。”
裴言昭忍笑:“她說的不要,可不是你理解的意思。”
後面的女子會意,掙開姜珩的手,回到窦天景身邊,挨住膩蹭:“少爺,瞧您粗魯的,讓人家以為奴家是被強迫的。”
姜珩微愣。
“哼,起開,讓我給你報仇。”窦天景拍桌。
“不要嘛,人家小姑娘也是為了我好。”
女子暫退,立在姜珩面前,湊上去,往她臉上印一口香唇,明眸善睐:“多謝姑娘為奴家出頭。”
姜珩捂擦被親過的地方,微窘:“打攪了。”倉皇折回。
“呵呵呵哈……”
惹女子一串銀鈴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