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野幽風嗚咽,夾雜不知名的草蟲唳唳,天空像罩着一層幕布,阒寂袅袅。姜珩僅憑幾點稀疏漏星,以嵯峨山峰為參照,捕捉前方快如閃電的黑影。念及侄兒的安危,這具纖弱身子激發力量,勉強支撐跟上。
姜珩自知,就是跟綁匪碰面對上,她也不過淪為刀下一條亡魂。因而現在還得抄幽徑不被察覺的暗暗追蹤,費力且傷神。
介時确定了綁匪的大致方向,不至于讓府衙的人大海撈針。綁匪暫時未逃到安全地方,侄兒是安全的,但若出了晉城範圍,綁匪對孩子是殺是賣就不從得知了。
姜珩不知是否自己步程落了下來,碩大一片影子漸弱,再一轉眼,竟化為繁密枝葉中的一點,風吹過野林,掀起簌簌晃影,千千難辯。
茫然立于原點,姜珩甩了甩頭,抛去亂物迷眼,按照原先路線,筆直前進。
看不見的每一腳,宛若都踏在未知的深淵,姜珩面前全黑近盲,僅靠一股膽氣僵直往前。驀然,手腕似被什麽牽繞,她登時皮毛倒豎,定在原地。
“走啊,怎麽不走了?這麽怕還來追犯人。”
如懸崖邊延生了橋,溺海中漂來浮木。姜珩聽聲,連舒了兩口氣。猶記晌午撇下他與窦天景纏鬥,她心中始終萦繞一絲……愧意。
“裴大人,我跟你去救我侄兒,我知道那人長相。”
“你以為我過來救人的?”
姜珩微噎,多個人多份力量,她暫不與他計較前嫌:“你若肯搭救我侄兒,我願以重禮相贈。”
裴言昭攜她邊走,好奇問:“何重禮。”
“姜家家底深厚,自有重謝。”
裴言昭懶懶道:“他們不在場,你能替他們做決定,我也不敢信。”
姜珩咬唇,眉目轉動:“可贈你一琴譜。”
“誰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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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這就不值錢了啊。”
“那便放開我。我自己去尋。”姜珩不知被他帶到何處,暗怪自己愚蠢,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反被他言語戲耍。
裴言昭不顧她掙紮,強行扣住:“跟我走。”
經幾重掩映的樹影後,他們來到一幢小木屋。
裴言昭點亮一盞油燈,微弱的光亮溢滿屋子,他瞧見姜珩的男子打扮,揶揄的扯撣她的衣襟:“在這呆着,等我回來接你。”
姜珩搖頭:“既然有你對付歹徒,我去也無事,我也要去。”經他那番逗弄,她不敢再輕易相信托付他。
“你以為犯人為什麽跑到這裏來?這是他的老窩,路徑雜多,他熟悉,你不熟悉。你走丢了我還得找你?聽話。”
他擡手探去,還未動作,姜珩矮身躲開,旋坐于桌邊,脊背僵直:“知道了,你去吧。”
裴言昭收回手,負背轉身:“嗯。”
蒼莽山野中,裴言昭流連于犄角深處,每進入一屋,身後便帶出來一人。片刻,他巋然不動,僅靜靜等候,他身邊聚攏幾人四散,不消半刻鐘,一帶十的聚齊一團密人。
“老大,弟兄們都到了,聽候差遣。”
這些人曾是山中盜匪,也有落逃的軍戶,還有無家可歸的邊鎮殘兵。裴言昭前三年之中的第三年,在晉江府任過什長、百戶,對他們不分黑道白道,多有照拂,交情甚篤。
“範祖河,認識吧。”
立刻有人應:“認識!那家夥是這一帶的慣犯,專騙剛進城的百姓,心狠手辣,是個狠人兒。他不是被抓坐牢了嗎。”
“今晚逃了,一刻鐘前逃到了這一片,我要你們抓住他。”裴言昭言簡意赅。
“嘿,敢在我們地盤上撒野。大哥你就瞧好吧,我們馬上把他找出來,将他繩之以法綁到你面前。”
裴言昭說不:“他手上有人質,五歲不到的孩童。只能智取。你們假意被官兵追捕,與他共情,再以贓物誘之入夥,趁其不備将其捕獲,小心人質。”
“得令,大哥。”
小屋無門窗,陳設簡單,一桌一椅,壁上挂了幾支殘破弓具。這屋料想是供獵戶們臨時栖息之地。
冷風蹿貫,姜珩抱瑟臂膀,直盯着門外黑漆漆一團,生怕從中走出個猛獸。
應她所想的窸窣聲漸起,姜珩咬緊了唇,手捏一把方才去壁上取來的大弓,橫在身前作擋。慢慢的,物體顯現。
見到人的剎那,姜珩驟然松懈了緊繃的心弦,奔襲過去,略打量那人面龐,轉而下移,目光落到他手牽的小孩身上。她蹲下,一把将人擁住:“阿彌,沒受傷吧?”
姜彌如初生的牛犢,不知不畏,軟軟打了個呵欠:“姑姑,我玩累了,好困啊。我叫那大叔停下來讓我睡覺,他不肯,一直抱着我跑。”
姜珩懸着的心徹底落下,将人兒抽抱起:“先在我懷裏躺會,我帶你回家。”
裴言昭微張臂膀:“路程不短,我來吧。”
姜珩放心的遞給他,轉回身,吹滅微弱的燈花。
行在山間,變回了阒黑的夜色,看不見彼此容貌,因少了來時的焦躁,竟覺籠罩在一種寧靜安全的距離中。
“綁匪找到了?”姜珩問。
裴言昭嗯了聲:“他是牢中的死囚,買通了值夜守衛逃出來,又被發現,抓了人質潛逃。我叫手下人把囚犯送回去了,先等人質來見你。”
“知道,我當時也在場。今天多謝。”姜珩淺聲答謝。
裴言昭輕笑:“不恨我了?”
姜珩抿抿唇:“我謝你出于道義,不喜你出于人情。”
“那于我本人呢?你想喜想恨?”
不料他問出這樣一句,姜珩眉心驟跳,似牽引到心上的脈絡,三年的酸甜離合電光石火閃過眼前,半載紅袖時光,又化為灰燼。
“心似千千結,何談喜與恨。不知,裴大人此行來晉城何為。”
心似千千結。裴言昭不知,這小丫頭對自己心情那麽複雜。從前,他跟妻子聚少離多,即便成了親,也不常在家,對姜珩更毫無印象,第一次有記憶的相見,便是在順天府的議事堂。她僅因為謝家的滅亡,對他這般深刻?
裴言昭亦不知,他何必琢磨一個小姑娘的多端情緒。他說起道:“今夜的功勞是窦天景所為。你回去別說漏了嘴,免得公堂上還要争論一番。”
人是他救的,自然他想推給誰就推給誰,她作證的效果微乎其微。姜珩蹙眉不解:“白日你打了窦天景,你們如何和好的我不管。但你既然打了他,必是看不慣他的嚣張行為,為什麽要助漲他的氣焰。”
“我打他,不是看他欺負你?”
姜珩漠然垂眸:“你頻頻對我說下.流之言,什麽意思。”
裴言昭似真似假的嘆了聲:“果然心中有結,萬般皆錯。我在哄你,倒成了下.流之言。”
姜珩見到了府衙大門,不願再與他多說,接過姜彌:“人是你救的,随你将功勞扣給誰。再見。”
今夜這場禍事,前半段苦的是岑氏,後半段遭殃的是紀氏。犯人和人質雖都完好無損的回來,姜墨受行賄釋放死囚的罪名卻逃脫不了,因他只是六品官,官居三品的府尹可直接決定其官職罷黜甚至性命生死。
紀氏一會哭求岑氏,一會找上姜世洵去說情,鬧得姜家人整夜不得安寧。
天将亮,裴言昭去找了窦天景一趟。屋中氣息靡靡,濃烈作嘔。
裴言昭進屋時,開窗散了散:“窦三少,可否起來相談。”
窦天景從床上跳起,将一幹枕頭、被褥踹踢至床下,卻只敢拿身下物撒火,對裴言昭幹瞪眼:“小爺我剛舒坦完睡下,你叫什麽叫!昨天打我,今天不讓我睡好覺,別以為你是我爹派來的我就得事事聽你的,我是他兒子,你只是一個奴才。惹惱了我我殺了你我爹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裴言昭拱手近前,姿态恭謹:“在下不敢使喚未來主子。只不過辰時過半就要升堂,我想賣你一件好處。”
窦天景:“誰是你未來主子。”
裴言昭:“窦尚書已為大公子、二公子鋪好路,他們身邊環繞飽讀經書之士,無我一席之地。即便有,我也不稀罕去。都是些咬文弄字的虛僞之輩,遠不如三公子性情豁達,對手下人大度,一呼百應。”
窦天景被平息火氣,饒有興致的跳下了床,與來人平視。他生在官宦之家,對勾心鬥角的事不算敏感,也不是毫無所察的癡兒:“你要追随我,昨天還把我打得那麽慘?!”
“來監視公子的并不止我一個。我若不打得狠一些,三公子在窦尚書心中形象全毀,将被他棄若敝履。”
窦天景不以為意的嗤:“說得太誇張了。我爹給我使不盡的金銀,讓我過優越的生活,對我好得很。”他心裏清楚,他能作威作福完全仰仗他爹的名聲。
“大丈夫的眼界豈能止步于金銀錢財。燕京中說起窦尚書之子,大公子身在吏部人脈廣,二公子翰林編修學問妙。誰記得您?記得您的,又是一些什麽評價,無須我多言。窦尚書像養豬一樣養着你,心思完全放到栽培另兩個兒子身上。可憐你還不自知!”
“你——”
字字誅心,将窦天景氣得滿面通紅,卻再不敢對眼前人說一句不敬的話:“你先前說,要賣我什麽好處。”
裴言昭微微笑:“你最缺少的,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