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裴言昭探手撲空,眼睜睜看她眨眼漸遠,便投身墊後,摔入雨潭當中,為墊。
随後,胸膛被墜落的一團綿軟抨擊,他圈臂,穩穩固定她,身冷卻心安。
間隔淅淅瀝瀝雨幕,裴言昭垂着潤濕的睫眸,俯觑她:“為何替我撐傘。”
姜珩坦坦蕩蕩:“碰巧路過,來提醒你一聲,莫讓我爹白忙活一場。你有力氣在雨中敲無人聽的鼓,何不去協助早日破案。”
裴言昭:“你關心我的事?”
姜珩不閃不躲,對上他探究的視線:“我關心受害無辜者的事。因為,我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裴言昭墨瞳碎糊,隐在雨線後,看不清情緒,半晌,竟不惱,哈哈一笑,支身将姜珩橫抱起:“先避雨再說。”
“你放我下來。”
她徒勞的扭動着,裴言昭半點沒将她薄弱的力量放在眼中,撈着人大步行走,尋找栖息之所。
姜珩意識混沌,呼入膛腔內的盡是冷風冰雨,讓她快喘不過氣。
片刻,鼻腔嗅聞到一股沁心怡神的藥草淡香,周身環境變得溫暖起來。
姜珩被安放在一軟椅上,她慢慢睜開吸飽雨水的重睫,入目,是一間藥房模樣,是內室。
珠簾外偶爾傳來病人的咳喘,大夫在前臺診脈開方。裏堂,她所在的這屋,靠壁有一整面藥櫃,桌案上放了雜亂無章的,戥子、藥包、醫籍等物。
須臾,一張柔軟的布巾覆上,包裹她的頭發,微微蹭動。幹軟的巾尾掃過她濕黏的脖頸,吸走水分,使姜珩發出一聲舒服的輕吟,墜重的面龐登時清減不少。
她見到自己不是橫眉就是豎目,難得乖巧。裴言昭動作更柔,替她拭發。
姜珩越舒服,越清醒,陡然踉跄起身,作勢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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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言昭将她按回,輕嘆:“你不用走,我走。待會大夫會來給你診治,你去內庭他家夫人房中,把濕衣換了。”
姜珩生怕一個不小心,把這具孱弱身子害得一命嗚呼,不同他客氣:“謝謝,不送。”
雨水啪嗒啪嗒,自男人玄裾下滴落,彙聚成一條濕漉漉的行軌,蜿蜒往外。
姜珩不作挽留,視而不見,閉目休憩。
折子似乎打動了隆正帝,鎮撫司第二日就放了人,将盧氏一案轉到了刑部審理。姜世洵身為檢舉者,去刑部查探過盧氏的情況,幸而未被用刑,只是去诏獄那種地方,進了門就是對人心的恐吓摧殘,盧氏身無殘損,但精神委頓不濟。
刑部辦事利索,金絲玉镯的源頭查到一無知小販身上,那小販從去歲冬月就收購了玉镯,小販不知玉镯乃瓦剌出産,将其一直混跡在自己販賣的諸多玉器當中,渾然不覺,輾轉兜售到玉石貨行,那家貨行又為裴府提供玉飾,兜兜轉轉,金絲玉镯落到盧氏手上,遭受這場無妄之災。
三更天,姜珩因受寒鼻喉堵塞,夜不能寐,思索起盧氏一事。不知是否此事對外宣布的結果描述籠統,她覺得這中間還有事值得推敲。
當然,姜家知道得比旁人更多些,除了姜世洵外,三堂姐姜有容的丈夫宋韬,乃是刑部從九品司務。但聽他透露,事實也跟布告于攔的公示相差無幾。
是誰給姜父送的檢舉信?能夠察覺玉镯有不對的人,定是跟盧氏親近的人才得以窺伺。
而有見地判定是外邦出産,貼身的仆婢能做到嗎?
是裴家內部勾心鬥角,還是有心人的別有用心。案子斷得迅速利落,此案的生殺予奪貌似操控在了刑部手中。這讓姜珩,傾向于後者。
風聞,耿成旭一直跟窦邯走得很近。
不動聲色的窦邯,爪牙倒是遍布于廷。
姜珩心神不寧,天未亮便起,着了厚一點棉襖,獨身出府。相隔一月,她漫步到了最想來,卻不敢來的地方。
她想一人執守,卻怕見人去樓空。
青龍街,天潢貴胄的皇戚府邸鱗次栉比,森宇朱閣,廣門绮戶,氣勢巍峨。盡龍首的第三幢府邸,匾額無蹤,朱門上交貼的抄家封條像烙下一個死印,覆滅了生機,與左右相鄰的朱紫華宅比起來,落魄不堪。
行道靜谧,此時,有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男女,正執鋤鏟毀壞府前青階,刨泥取磚。
姜珩見狀,忙奔過去:“住手!你們敢到這來偷東西。”
男女被突來的聲音吓住,男的回頭,見是一姑娘,嘁了聲:“什麽偷啊,說這麽難聽。這是罪臣之府,你懂不懂啊小姑娘?謝家為了戰場上活命,有意投奔敵人,已經被誅殺了!我大兒子就在那一戰當馬前卒,如果謝國公成功了,邊境多少百姓遭殃?通敵賣國的狗漢奸,他們人走茶涼,我們拿兩塊磚算得什麽?!”
聽丈夫說得難聽,女人扯扯他袖子,婉聲道:“小姑娘,不然你也拿點吧,我們都別說出去。反正這地兒沒人管,等新主人來了想拿都沒得拿。”
姜珩被他們一席話噎得無言,往錢袋裏掏出一錠金:“錢給你們去買磚,不許動這裏的東西。這被抄了家,就隸屬于天子,你們偷皇帝的東西,找死?”
男的并非對她所言一無所知,識相的拿過金子,挽着婆娘灰溜溜走人。
姜珩蹲下,捧着他們挖掘出的碎石,填回青階窟窿。
這就是她不敢聽的另一種流言。謝家确實臨場叛變了,裴言昭雖于私情被人诟病,于公卻是誅殺了判賊的大功臣,支持他的亦不在少數。
前門被封,姜珩繞到宅後,掀開一叢幹草掩映的柴門,推開,還有一層幹草,再撥開後,便通入了謝宅最偏僻的後罩房,從前作倉廪用。
細軟被人拿走,大件兒陳設仍舊不變,除了落葉多一些,一切還如舊人都在。
姜珩尋到父母住的主院,進了主屋中。
妝奁上躺了把玉篦,上頭纏繞了幾根青絲。窗臺上的君子蘭生命頑強,無人照料,八瓣葉片包圍的中央蹿出火紅色的花蕊。父親幾乎全由母親擺她喜歡的,有關他的痕跡不多。
姜珩走到箱籠前,打開,幸而,找到了他們的衣裳,沒被人拿走。
壓抑已久的眼淚撲簌簌掉落,洇濕了衣衫。
父親,兄長,是不是被兵馬糧饷的短缺真的折磨得走投無路了,不得已同敵邦虛與委蛇?還是窦邯跟裴言昭合謀,掩蓋扭曲了事實的真相?
活着的人都變成了窦邯的人,謝家,薊州鎮的統帥,都不在了……還有一個人,周邢臺,可以從他下手。他是除了裴窦兩家,唯一還明确活着的尉官級別的領帥。
只要有一絲可疑,她都不能讓謝家蒙上判臣之名。
原路沿後院小門出了府,天色已大亮,鄰街傳來熱鬧的販賣吆喝。姜珩舍了大道,往燕山行去。
沒想到偏僻小徑處,遇上一攔截她人。
“小姐在這!三爺,夫人。”
姜父手下的武将,平堯,喊道。
繼而,姜世洵領妻子過來,一道來的還有顧潇然,二房的二堂嫂,岑氏,帶着小兒子姜彌。
顧潇然見姜父神色不對,笑說道:“姜珩,你出來玩也不找上為兄,讓我們好找。”
岑氏上前道:“是啊,你以前老悶在屋子,現在怎麽一跑起來就無影無蹤。”
姜世洵揮手:“你們都讓開,”他直盯女兒背上的大包袱,眸底怒焰漸升,肅然苛責:“我堂堂禦史的女兒居然知法犯法,當起賊來了。為父的俸祿不多,你也不能做出這等事。”
戚氏拍了丈夫一掌:“女兒怎麽可能偷東西,你見風就是雨的。珩兒,把包袱打開給你爹看看,娘為你做主。”
姜珩躊躇,蹲下,解開包袱:“是謝家人的衣裳,我想為他們立衣冠冢。”
戚氏跟着蹲下,挑起一件赤紅繡牡丹的女子衣衫,淚落其上:“這件,我去謝家拜年時,姐姐就穿的這件……珩兒,你一早離家就是來謝府找衣裳?府門被封了,你怎麽進得去的,怎麽不叫我們一塊來?”
姜珩黯然:“我怕,你們不想同謝家扯上關系。”
岑氏奇怪:“這說的哪的話,你一個晚輩都不怕,我們能怕嗎。謝家在戰場上也算殚精竭慮了,最後也許不得已,罷,我們後宅不去論朝堂上的功過是非,總之,斯人已逝,我們念舊情立一個衣冠冢,人之常情。別被外人看到就好了。只是,這個冢,恐怕不得只是衣冠冢,還得須是無名冢。”
顧潇然接話道:“衣冠冢也好,無名冢也好,每年都少不了祭享便是。我這就回禮部,按一品公爵的喪禮挑些随葬器物來。”
姜世洵也發話:“潇然,就麻煩你了,銀兩過後我們姜家會填補上。我們在燕山的望月廬彙合。”
晌午,某一處偏僻隐匿的山坳,一堆人彙聚于此,不敢讓外人知道,親手揮鏟挖土,為逝者建冢。
燕山之巅,衆生匍匐足下。
徐骞看着抓頭:“侯爺,一個人兩塊冢,算怎麽回事。”
裴言昭睥睨着山下人,雲淡風輕:“便受兩份祭享,又如何。謝家果然樹恩深厚,雖死,卻有不畏他們惡名的人為其料理後事。”
蘇良是文官吏目,見狀勸谏:“謝家也好,姜家也罷,暫時都不關侯爺的事。窦大人近來對您忌憚頗深,您卻還跟姜小姐……藕斷絲連,這豈不是公然忤逆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