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午時初,天光從熹微至大盛。
姜珩不知倦怠的摹了一上午的紅描,臨帖中還可靜心思忖瑣事,并不覺發悶。
“我爹在家吧。”姜珩問道。
蟬衣沒有跑出去看,就道:“在的。”
青黛笑嘻嘻道:“三爺但凡沒案子辦,中午都會陪夫人用餐,夫妻倆鹣鲽情深。這案子哪兒會天天有呢,肯定在房中跟夫人如膠似漆。”
落下最後一撇,姜珩整理參差描紙:“問你們個話,路都懶得跑,瞎說一通。我自己去找爹爹吧。”
她正要去請教姜世洵,字練得如何。
姜珩往前去一院,剛至拱門,得見姜世洵步履匆匆正往外走,姜珩一看就有情況:“爹,又收到密報信了?快中午了,小事情先擱放着,吃了飯再去吧。”
姜世洵非但沒聽,還将主意打到女兒身上,估摸她兩眼:“你跟我一起去。”
“啊?”她爹辦差成魔了吧。
姜世洵蹙眉嘆息:“這回事情關乎裴家老太太。她不知哪得的金絲玉镯,是外邦瓦剌出土的。上次兩邦打了一場,封閉了商埠往來,有一塊瓦剌的玉流傳進來,不得不重視。我怕手底下那幫爺們一過去,把老太太吓昏過去,你跟去照料一番。”
姜珩将描紅随意放在一處石墩上,就往外走。
姜珩一路忍住沒問是哪家裴老太太,秉着公事公辦的心态。
玄武街背面的中肚位置,這處的裴宅,應當是裴嘯家,他家能稱上老太太的,莫非是黃語丹黃氏?
莫名其妙松了口氣的姜珩,卻在進屋之後,看到了已經快吓昏過去的裴老太太,盧谷芝。
姜世洵一早派了平堯過來調查,屬實,才去找他過來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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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世洵一幹人進去,還沒站穩,身後仿佛貼着一條尾巴,一串跟進來。
來人着飛魚服、佩繡春刀,幞帽皂靴,一股陰瘆之氣随之蔓延。
瞬間,裴府庭院中吸氣尖嘯聲此起彼伏,人人退避三舍,宛若虎狼降臨。姜珩側目一看,也是不鎮定的倒吸冷氣,皮層起栗。
來人既不是刑部、也不是大理寺的人,是鎮撫司!專管十惡不赦的重罪之徒的特殊場所。其管轄的诏獄,有‘或本無死理,而片紙付诏獄,為禍尤烈’之說,意思是,犯人本身沒有犯了致死的過錯,但因為一小片紙都會進監獄,禍害慘烈。足以見诏獄捕風捉影的殘忍手段,進去的人幾乎沒有完好無損走出來的。
饒是安然如泰的姜世洵,見到為首的秦楚殇,鎮撫司指揮使,都不禁愣了一愣:“我叫的是刑部來查案,你們來做什麽。”語氣的不滿,就差沒将鬼魅二字吐露出來。
跟鎮撫司不同的是,都察院只有監察權,沒有行政權,即便查出什麽,也無權抓人,要協同三司審理,辦事嚴謹。鎮撫司卻有随時拿人的權力,不用經過三法司就可審訊,恐怖如斯。
姜珩蹭着濕冷的腿腳,挪到姜世洵身邊,推促他讓路,小聲道:“爹,別管他們。他們查他們的,你查你的。”他們只受天子調令,誰管得了呢。
果然,秦楚殇并未将一七品禦史放在眼中,辦事效率極高,叫人将盧氏架起,麻利的帶走,對犯人們垂死掙紮司空見慣,毫無動容。
姜世洵震懾不到鎮撫司,跟去看看還是行的。
他回頭掃了眼一排驚悸的婦人,對女兒說:“我留杜奉之輔佐你,你同這些女眷打聽,那塊金絲玉的詳盡。”
姜珩點頭,叮囑:“爹不要跟鎮撫司的人起沖突。”
姜世洵留下她是有道理的。事發突然,裴家做官的男人皆外出未歸,眼下的女眷們又受了驚吓,只留男人審問多有不便。
然而姜珩很快發現,即便是她,也問不出什麽所以然。這些人互相推诿,咬定跟自己不相幹,一問三不知。
姜珩放棄,收整空白的筆錄,想到一件事,準備立刻去追尋父親。
姜珩轉身之際,差分毫跟來人相撞。姜珩退後,淡然颔首:“裴大人,打擾了。”
裴言昭攔她去路,眸光冷厲直射:“你爹不分青紅皂白叫人抓走了我祖母。”
姜珩不怵擡手,與之對視:“公事公辦而已。告辭。”
姜珩去鎮撫司找了一圈,被告知姜世洵不在,她派杜奉之去都察院找,她則先回家看看。
“爹,你在這吃飯。讓我好找。”姜珩擡步入花廳,累得喘喘氣虛。
姜世洵大口刨飯:“鎮撫司的門都不讓我進,我不回來吃做什麽。”
“女兒啊,你跟着跑什麽啊,身子骨本來就虛,快坐下。”戚氏添置女兒的碗筷,給她盛湯。
姜珩擺手,“人命要緊。盧氏一把年紀,不可能跟外邦通敵,這個人應該救對嗎,爹。”
姜世洵點頭:“裴老太的膽兒,早些年在邊關被欺負怕了,一見着當官的就閃躲,敵人派她來當細作,圖什麽,眼閃影歪迫不及待暴露他們?”
姜珩悶笑:“話糙理不糙。能管住鎮撫司的,只有皇上,我想寫一封密奏,過後爹再繕寫一遍,呈交上去,希望能免盧氏受诏獄之苦。”
戚氏奇怪:“你不去抓羊拐,不去踢毽子啦?哪時候學寫奏章了,還有把握勸服皇上?”
“我,我見家裏最近事多,想學着幫忙。”姜珩抿唇。
戚氏深有同感:“姜家最近碰上的事一出接一出,都是牽涉大理寺鎮撫司這些大部門的。會不會是謝家的冤魂……”
“胡說什麽,”姜世洵打斷妻子的話,心大無疑:“珩兒,你就去寫吧。我瞧你比以往病恹恹的模樣好多了,找點事做也好,別把腦子放生鏽了。”
姜珩忍俊不禁:“那我回房寫,爹娘慢吃。”
“去吧,吃的我待會叫人送你房裏去。”戚氏道。
福禍無門,唯人所召。
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戚氏的話給了姜珩啓示,這一切不像惡鬼作祟,倒像活人推動。自東勝城一役,起源看似跟窦邯有關,然回京後,窦邯并無作為,反之裴家跟姜家糾纏不斷。
這其中,誰是誰非?
“小姐,這個好無聊啊,老太太自有裴家的人去管,你幹嘛費心寫這個呢。”桌旁研墨的青黛,見主子斟詞酌句的苦思,忍不住出聲。
姜珩微怔,眉間似籠愁雲層層,既黯且茫:“有時候,我也不知該怎樣去待這份仇恨,是家仇,是國仇?我信了市井流言的一半,抱着希冀,謝家不是那樣的。但另一半,我不敢去聽。他不一定是錯的。他們走得匆匆,沒有告訴我,怎樣應對這一切……”
“小姐,小姐!”
姜珩止聲尋望:“嗯?”
蟬衣皺眉:“別寫了吧,您都念起古怪經來了。要不先跟我們玩一會再寫。”
姜珩不語,低頭繼續執寫。
至少謝父和姜父都教她一個道理,做人要坦蕩清明。她不想因為裴言昭的緣故,蒙蔽初心,對一個老妪起報複之心。她只是在做對的事情。
沒想到很快,就被青黛潑了冷水:“小姐真關心裴家,聽說裴家當官的很多,哪裏需要小姐插手他們的事。”
“他們寫的未必有我好。”姜珩不鹹不淡的答,泰然淡若。
這封奏疏主要大膽的分析了裴家同永順帝的關系。切中肯綮道,如今四海安定,本不該将一老妪打入诏獄,令人非議,況乎裴家特殊,有不容先帝臣子之嫌。
姜珩寫完,叫人拿去給姜世洵,而她準備去鎮撫司一趟,查探盧氏情況。她有一點理解,姜父對禦史一職的恪勤匪懈、一絲不茍。她今天不過插手過記錄了下這樁事,就覺得,若是因自己的錯誤檢舉害無辜人被誣陷,不查清真相,便是親手造的一樁罪孽。
陽光隐匿,天色驟暗,烏雲滾動,雷聲隐隐。晴空萬裏的天,陡然有暴雨傾盆之勢。
丫鬟們去關窗,避免雨水飄入,不想一個轉身間,便看小姐執一把紙傘奔襲門外。
蟬衣青黛吓了一跳:“快要下大雨了,小姐要去哪啊。”
姜珩撐傘跑入了雨幕:“我去去就回,不用管我。”
行踏在雨窪之中,墜落的雨珠濺起水花浸如羅襪中,絲雨如冰,凜冽的鑽入衣襟,吸走皮膚溫度。
姜珩沒想到快暮春了還這麽冷,她出門沒添衣服,現在凍得直搓脖子。
大街上行人全無,姜珩去鎮撫司吃了閉門羹,的确連大門都進不去,又覺身子發冷,便轉歸家。目光漸昏,耳邊似傳來一時遠時近的擂鼓聲。
姜珩抹盡礙目冷雨,循聲望之,眺見順天府放置的登聞鼓前,暴雨如注中巋然矗立一身影,渾身澆透,雙手掄槌敲擊鼙鼓。
男人不知疲倦的擊鼓間,頭頂雨勢似減弱。他稍稍擡目,原是一柄竹骨紙傘遮擋了雨。
“裴大人,家父遞了一封奏疏求助皇上,想必裴老夫人會無虞。我若是你,不如去查金絲玉镯的來源,別再為禍根。”
裴言昭未察覺女子虛弱發抖的音量,随手一撥:“不用你管……”
“啊——”
姜珩還是适應不了這具身子,淋了點雨竟羸弱至此,倒下那刻,也知裴言昭力道極小,惱怒倒沒有,只覺窘迫。
裴言昭一驚:“阿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