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曲徑通幽處,淡澀青梅香随風輕漾,飄入鼻息。
姜珩本在裴府大門前等候,不知不覺,随一兩片越牆飛舞的梅瓣,憶及舊事,沿夾道來了這裏。
躊躇一瞬,她左拐,穿月亮拱門,入目是她侍弄了半載的梅林。
梅,越是砍伐它長得愈蔥茏,如今,即便無人看管,仍綠葉新萌,鳥栖唳唳,竟喚起物是人非中的一點熟悉。
姜珩踏在開春時還未來得及掃除的落英泥濘上,行繞在梅海間。
這是還未成親時,裴言昭就專為她所建,若實在想念他,可借觀梅之說,來此地見他。他不在京都時,亦可解相思愁。
“誰叫你到這來的?”
不知哪處發出的聲音,姜珩心微跳,放下觸摸枝桠的手,規矩垂在身前,四下掃望,瞥樹影間一襲玄色燕居服。
朝走過去,影影綽綽的盡頭,裴言昭一張漠然淡睨的臉顯露。
姜珩先行致歉:“無意間誤入了桃花源,不知大人府上有這等妙地,對不起。”
柳亸花嬌的姑娘,玉肌雪膚與花影相映成景,不像是打擾的外來客,更像落入其間的仙靈,增添活色。
裴言昭施施擡手,越過她頭髻,捉住離她近的一叢梅枝輕撚,語氣舒緩叮囑:“既然知道是桃花源,就不要對外人說起。往後,若是想來,不要帶其他人。”
姜珩抿直了唇,不答,正色道:“侯爺,那日我五哥遭四人毆打,最後是你把侍中大人叫來解圍的吧,在此謝過。”
裴言昭松手,放花枝彈顫,他負手睥睨少女,模棱兩可:“你怎麽知道,你親眼看見了?”
姜珩忍下心中不适,姑且一廂情願的篤定:“你那日剛做了好事,心中存着善念,為何反複無常,又去幫刑部尚書做僞證,構陷我四哥。”
裴言昭輕笑:“昨日因你五哥你認定我是善人,今日因為姜武你認定我是惡人。也許你昨天認錯了我,今天也還是看錯了我。但我就是我,不是你心目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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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珩鼓腮:“好,且不管我個人主觀。事實是,我四哥是個剛直坦蕩的人,他做過的事不會不認,你幫耿成旭做了假供,對嗎。”
“诶,”裴言昭喉間發出一聲似應非應的輕哼,沿□□行走,好笑道:“壞人會承認自己幹壞事嗎。你好像很相信我。”
姜珩小步追上他:“我信你,你能說實話嗎。”
裴言昭:“姜武家底深厚,他家裏人幫他申請走大理寺重審,公道自有定論,用不着你擔心。”
裴言昭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挑了一枝開了花骨朵的半粉半白的桃枝,折撷下來。
遞給她:“送你,帶回家養着。”
姜珩蹙眉接過:“你在下逐客令。”
“哪兒這麽多心思。這花頑強,一時半會不入土插纖死不了。怎麽,舍不得走?”裴言昭悠閑散漫的踱步。
姜珩:“我還想問你,謝家的事。”
裴言昭沉吟了會,“蓋棺定論了的事,有何好說。”
她冷硬的盤問聲靜默下來,裴言昭竟有一絲不适應。
轉頭觑她:“你不要老問一些我不能回答的問題。你若是問,燕京有哪些青年打得過我,給你做夫婿,哥哥我還能給你物色幾個。”
“你對得起謝照岚嗎。這能不能回答。”姜珩灼灼盯他。
宛如一柄冰冷刀鋒,插入正暖的心髒,揭露事實的面紗,他以為的純真無暇,始終——帶着恨意。
“他落地袈裟,聲聲誦經聲暗啞。箪食清茶,修行人應是清寡。他淚眼婆娑,嫁衣灼傷了天涯。他問佛,何為雙全法,佛卻是無答。”
他吟了首詞,诠釋。
姜珩谛視他落寞面龐,心尖微跳。
她後退數步,冷回:“十年風沙,竹馬少青梅嫁。浣溪打馬,他與她看十裏桃花。風花月下,他說與她執手白發。落花流水,不過江海同歸,月滿月虧,不也似若醉夢一回。”
“你夠了!誰說她是醉夢一回?”裴言昭不曾想,被一個小丫頭激起了火氣。
姜珩福身拜別:“道不同,我本也與你無話可說,告辭。”
裴言昭哼一聲,亦不再挽留,拂袖離園。
家主去了梅林一趟,氣沖沖歸返,喬伯迎上前,滿臉興然:“侯爺,姜家小姐這麽快就走了?”
“不走做什麽,我跟她無話可談。”裴言昭冷聲。
“無話可談,您可跟她在梅林逛了小半個時辰。這要是無話可談,您跟我們就變啞巴了……”喬伯嘀咕。
“你在說什麽。”裴言昭眯眼。
喬伯搖頭:“家主,那下回還讓姜小姐進梅林嗎。”
這個節骨眼上,叫他怎麽說。輕飄飄一個讓字,被他僵硬改口:“不讓。”那丫頭看似憎惡他,言行舉止卻膽大妄為,他說不讓,她也未必聽他的。
喬伯卻認真準備落實:“那我立刻把拱門封起來,做張新門落鎖。”
裴言昭:“誰允許你動梅林格局?”
喬伯咋舌,點頭稱錯:“是不對。我去安排兩個武士把林子把守起來。”
裴言昭:“誰允許別人進梅林?”
喬伯可不知怎麽辦了:“那就,就随姜小姐往來好了。家主莫要同她一個小姑娘置氣計較。”
裴言昭這回沒再說話,揚長而去。
盧氏搬去兄嫂家後,偌大裴府僅有侯爺一個主人。府上漸漸晝夜無別,清寂無邊。相依為伴二十年的祖母,說走就走,無半分留戀,她提起另一個裴府時,滿目憧憬,渴望去過熱鬧的日子,卻不看到,身後送別的孫兒的無言寂寥。
唯一一絲親情被帶走,這個家,好似成了吃飯住宿的旅舍。
今日,家主意外的偶遇姜小姐,在梅林停留許久,攜一身煙火怒氣回來。喬伯既驚又喜。
不知那姜小姐,下次何時又來拜訪?
裴府大門外,同行來的還有阮氏跟岑氏。
婆媳倆提着禮盒,在漸盛的烈日下酷曬,互相攙扶着,腿酸腳軟,大門始終緊閉。
怏怏的,岑氏眼簾模糊,看到了姜珩。
“珩兒,你跑去哪裏貪玩了。哪裏來的梅枝。”
“去附近的園子随手撿的,”姜珩撩袖遮陽,勸道:“二嫂,日頭曬,我們先回去等消息吧。裴言昭是證人之一,找他翻供,不切實際。”
岑氏嘆息:“我知道。但他跟耿成旭走得近,想順道讓他說幾句好話,小事化了。”
姜珩指漠視的門房:“他無意見客,等下去也是空等。”
岑氏看了眼昏昏欲倒的婆母,無法:“那就先回去吧。過來攙你二伯母一把。我們快熱熟了,這裴言昭。”
柳暗花明又一村。沒想到她們回到玄武姜府之時,就聽到了轉機。
一進正堂,就聽二伯父姜世濟揚眉吐氣的罵咧聲。
姜武已無罪釋放,大理寺聯合都察院調查,毆打朝廷命官一案,是耿成旭跟裴言昭喝酒眼花,看錯了人。
刑部結案詞是這樣說,但在姜世濟口中,事情遠非表面上簡單。
之所以能翻案,是姜世洵順着蛛絲馬跡,尋到一處勾欄之地,在那裏又找到一枚男子的貼身錢袋,經查證,乃裴言昭所遺。
在裴言昭原先的供詞中,他調動衛所護衛軍,同耿成旭去地方刑部暗巡,一整天都待在耿成旭身邊,所以親眼瞧見耿成旭被打過程。
僅僅一天,就遺落了錢袋在勾欄場所,他寸步不離的說法不攻自破。
姜世洵以此為突破點,對案子展開深入調查。
按姜世濟戲劇性的說法,對方露出破綻,感到心虛,主動出來承認,是認錯了人。
耿成旭是刑部主官,又是被打的受害者,很輕易就把這樁案子了結。
姜世濟啐道:“裴言昭做一手漏一手,活該!我兒就不是這樣的人。”
昨日不在堂的大伯姜世濤,今日在了,未跟着一味責怪外人,訓斥二弟:“我看姜武那争勇好鬥的性子,遲早要出事。你別盡道喜瞞憂,聽說姜武也打了人,被瞧見,陰差陽錯按上了打耿成旭的罪名。他要不是惹是生非,禍能從天上來?”
婁氏就看不慣二房嘚瑟勁,夫唱婦随的排揎:“可不是。千怪萬怪,不如讓姜武改改脾性,早點脫離軍戶,成家立業,別一天到晚給家裏添麻煩。”
剛直起腰杆的姜世濟被罵低了頭,禍水東引轉指責三弟:“世洵,前個兒你還不辭辛苦跑了趟晉城,給裴渠那小子撐腰?裴渠就是管我兒子的上司,兩家是仇人!你長點心吧。”
姜世洵正襟危坐,不為所動:“公事上不分家人仇人。”
全家人搖頭,拿他沒法。
窦府。
夜半阒黑,燈火闌珊。窦邯用銀剪,撥弄燈芯,搖曳燭光照得他臉半明半暗。
窦邯眉頭堆隆,百思不得其解:“區區一個姜家,都這麽難對付。好端端的,怎麽留下一個錢袋給人做把柄?”
這話問的卻不是錢袋主人。耿成旭立即推搪責任:“定是裴言昭故意的!”
窦邯多疑:“往往一眼就能判定的事實,不是真的。他有心留漏洞,怎麽不留你的。”
耿成旭臉色生變:“大人,我對大人一片忠心,那不是我留的啊。”
耿成旭這會腦子急轉,福至心靈,提議道:“大人疑心裴言昭跟姜家有往來,實則不必費心找出他們的牽連。既然不想他們勾結,就令他們反目成仇!”
窦邯長吟:“這,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