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未,去一趟選拔營,有幾個衛所軍找你。你事情談完了沒。”
遠遠的,同袍呼喚姜未的聲音徐徐傳來。
選拔營?衛所軍?幾個?三個詞聽進姜珩耳中,雜糅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姜珩不動聲色,避開他們未走遠的視線範圍,抄僻靜小道先行去選拔營附近。
從前她與謝父來過兵部場地游觀。選拔營南面鄰地乃一馬舍,相對北面就是選拔營,僅一牆之隔,挨牆中央植有一棵五人合抱大垂柳,能隐蔽,能瞭望。
姜珩這具身子根底不好,饒是病愈,胳膊腿兒軟綿綿的。等她費勁攀爬到樹網上,忽見一抹挺拔身影晃過柳條縫隙。
裴言昭背對她立在隔牆之下,看不到正面,發束紫金玉冠,八折繡暗金線的磐帶扣鎖窄腰,身顯修長。
姜珩眉頭略蹙,不将他放在心上,目光投于不遠處立在夯臺上對峙的幾人。
選拔營,顧名思義,是替兵部選拔武将的地方。
然武舉在開春之初剛舉行過,排除。其餘能用到選拔營的地方,又是找姜未這等末等列兵的,唯有軍戶挑戰兵戶,褫奪其位,轉換身份。
軍戶與兵戶一字之差,卻有着天塹之別。
兵戶是通過正規考核招進來的士兵,其身份不說世家貴胄,也定是良家子弟,食朝廷俸祿,後人轉戶不限。
而軍戶的來源冗雜,多是從征,即民間義軍後來歸附投降者,谪軍,獲罪不至死罰充軍役的囚犯。這兩大類。
聽來源就知,這些人被印上作奸犯科的烙印,即使法度有言善待他們,于人情,也會遭到長官歧視。長期積累質化,甚至給軍戶定下許多不人道的條框。
譬如,平民一旦為軍戶,世世代代皆為軍籍,不得經商,不得參加科舉。打仗時充為一線,無戰事時編入屯田軍,下地種田,還要向朝廷繳納農稅。直白點說,軍戶的俸祿是他們自己掙的,朝廷只從他們勞動出的糧食中,撥小部分養活他們。
在這樣不平等對待下,脫離軍戶轉入兵戶,是軍戶們夢寐以求的事。除了立軍功這條危險的途徑,朝廷還發放一定名額,可讓軍戶向剛納入兵部的末等兵發起擂戰,勝者可替轉為兵戶。這也是為了激勵兵部新兵快速成長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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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珩雖不知挑戰的具體流程,但也篤定,不至于這般草率,四個軍戶像來找麻煩的架勢,除了裴言昭和他的手下,周圍竟無觀戰公證的兵部長官。
思忖間,姜珩的擔憂的事發生了。四個膘肥體壯的軍戶蜂擁而上,對姜未展開拳打腳踢。
這哪是挑戰,是群毆!
姜珩一急,随着姜未被人掃摔的下盤,她自己的腿腳跟着一軟,垂吊坍下,勾纏住了柳枝。
窸窣動靜一起,裴言昭回首犀利仰望:“誰。”
身形暴露,姜珩急得頭皮刺癢,拽拉纏住腳腕柳網,陡然,不知扯到哪根不對,力道反向往下。
頃刻間,姜珩滑落主幹,通身下墜。短促的中途聽到嘣一聲,纏于腳踝的一簇柳枝好似被硬拔離枝幹,頓一瞬,連帶她滾滾墜落。
離地距離急速逼近,姜珩頭朝地,完全愣住,一顆心髒飛到嗓子眼。
剎那,姜珩腹部一痛,整個人離地不到三尺,停住。
裴言昭将挂在肩頭的人放下,挑眉疑惑:“姜小姐?”
姜珩捧着被撞痛的腹部,翻江倒胃,驚魂未定,但看哥哥還在挨打,她磕磕顫顫的咬字:“侯爺掌千戶衛兵,怎能放任手下違法亂紀毆打士兵,在這視之不理。”
裴言昭墨色的瞳孔動了一動,背手轉身,漠然淡觑:“你這小孩不知,他們在較量而已,這是兵部的規矩。”
姜珩憋氣:“即使不通律法,我也知道四個打一個是不對的。他們想要兵戶的身份,不該逐一挑戰嗎,在場也無公證長官。”
“呵,你還懂挺多,”裴言昭戛然聲止,眉萦烏雲,語氣蒼遠莫測:“然而世間大多,并不像你知道的那樣井井有序。名額無定數,公證麽,人打死就作數了……反正這裏,只有我一個。”
姜珩鼻尖一酸,感世事無常,激憤而悲涼:“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侯爺也曾為備受欺淩的衛所軍,那時你尚且守着道德底線,餓殍遍野,你不跟人搶食,善放幼畜。你為百戶時,亦不記過去仇怨,只為衛軍謀福祉。如今,當真是高處不勝寒啊。”
裴言昭心頭一震,轉頭盯她,星流湧動:“你怎知我不跟人搶食,放過幼畜……我妻同你說起我的?”
姜珩咬唇,眼底燃起兩簇看不見的火苗:“是我表姐。從她死的一刻,不,從你們中間橫了數條謝家人命的時候起,我想她再不願做你的妻子,生生世世都不要。”賭咒般。
裴言昭長睫斜垂,掩蓋情緒,聲色平靜無瀾:“呵呵,大人的事你不懂,你憑什麽替她做決定呢?”
“即使謝家真的預備投敵,你在發現謝元帥跟瓦剌人見面時,為什麽不先進行勸阻?為什麽回去即刻集兵剿殺,而不先捆綁審問?為什麽把謝家逼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你以為謝元帥一直在折辱你嗎,他此行帶你上戰場,做他的中軍副将,連自己兒子都不帶在身邊,他分明有意提拔你,而你,竟這樣回報他。”
裴言昭一言不發,靜靜聆聽,仰望蒼穹良久。直到她停了,他側目凝她紅撲撲的小臉,不痛不癢的輕笑:“不愧是禦史的女兒,舌燦蓮花。平日裏沒少偷看你爹彈劾人的折子吧?這麽恨我啊。”
姜珩不否認,篤定稱是:“裴言昭,別被我抓在手裏。”
嬌軟似水的聲音,氣赳赳的放出震懾話語,令裴言昭莫名想笑:“哪來的底氣。”
姜珩察覺到自己言語過激,便收斂幾分,孩子氣的擡高下颔:“我有我爹爹,我未來還會找一位有權勢的夫婿。”
如果世間人能把恨意展露得淋漓盡致,不在背地裏搞陰私,或許即便恨的人,也不會背負沉重。
裴言昭仿佛看到一條朝他揮來的帶刺藤蔓,尖銳又鮮活。
他眼角微翹,如沐醺風,矮身撐膝,平視她一雙染憤懑的圓核杏目:“好,我等你長大,找一位比我權勢大的夫婿替你撐腰,對付我,嗯?”
溫熱氣息迎面拂來,姜珩避開他漩渦般的墨瞳,後退兩步:“你還記得我在順天府為你說話麽……就當我是在為你說話,現在請你投桃報李,去制止你的手下。”
裴言昭直起身,淡淡掃袖:“你既認定我是惡人,以為我會為點小恩小惠投桃報李麽。”
“你……”
“你方才從樹上摔下,我救了你,救命之恩你又當如何回報?”
姜珩急得紅眼,看姜未一次次被打趴下,白灰地面見了血,她方寸頓亂,再不跟裴言昭虛與委蛇,作勢沖上去制止。
卻被人一把緊扣手腕,姜珩拗不過的原地跑步,她甩手掙紮:“放開我!”
“你女扮男裝混入兵營還有理了?”
裴言昭将少女擲向身後随扈,凜然發話:“帶她出去。”
“我是禦史的女兒,看到不公就該管,裴言昭你這恩将仇報的匹夫!”
“叉出去!”
恨他,還在他面前如此膽大妄為?她是禦史的女兒,不是禦史。禦史及其家人被尋到污點,比常人罪加一等。
裴言昭的玩味的思索着小丫頭的放肆,直至扈從回來複命,他方醒過神:“那丫頭在外面還吵嗎?”
扈從叫徐骞,掌百戶,是他在薊州鎮救下的壯丁,歷經東勝城一役,值得信賴。
徐骞按實情回:“不吵,但守在門口不肯走。”
“脾氣是暴了點,不是沒腦子,”裴言昭放下那邊,眺望場中情況,眉間驟冷:“窦大人把我叫來這,有否留言所為何事。”
徐骞搖頭:“無。”
裴言昭嘴角冷抽了下:“那四個人是誰,在我們管轄的衛所下當差?”
徐骞再度搖頭:“屬下不認得。”
“走吧,去司務廳找侍中大人,問問他怎麽管理地盤的,竟出現這等不法之事。”
後面的徐骞微驚:“侯爺別管為妙,這有可能是窦……”
“可能什麽,既不是我們的人,火燒不到我身上。”裴言昭打斷侍從的話,疾步直走。
晚風料峭,四面襲吹蜷蹲在兵部大門石階下右側一尊昂獅立雕壁旁的一抹纖瘦身軀。姜珩抱膝蹲望,頭頂天旻漸黑,也無離開的意思。
她後知後覺,她即使是禦史的女兒,不在其位,也沒有監察的資格,方才說那話實在沖動可笑。
弄不好,還會被有心人反參一本,告禦史女兒持假牌混入兵部圖謀不軌。
她等呀等,酉時末,終得見一個背着竹簍的士兵出來,似乎要去街市采購軍需。
姜珩擡起酸麻的腿,僵跑過去,叫住人:“軍爺留步,跟你打聽個事。”
士兵很不耐煩:“沒空,走開走開。”
姜珩往錢袋裏抓出幾粒金锞子,塞軍爺手裏:“通融通融。”
士兵掂量着,步調稍緩:“什麽事快說。”
“步兵營第十二營的姜未,他今天被打了,有他消息嗎。”
侍中大人親自調解的事,士兵當然知道:“那小子命大,侍中大人趕到救了他,已經送往醫所,沒大礙了。”
姜珩心落地:“唔,侍中大人真是好官。謝謝軍爺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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