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謝照岚知,這頭尚不及她腰高的幼鹿,少說還需豢養一年方能孕崽。而看少年的軍裝,顯然這薊州鎮一帶的普通列兵,何來閑暇照料幼鹿長大。
念及此,她竟覺眼前少年頗有幾分胸中正,眸子瞭的氣度,那雙調侃的眸子溫如月光。
生平未見過這樣與她大膽說話的男人,胸腔,頓如槌擊鼙鼓,重重跳了下。
後來随着跟父親待在薊州鎮的日子裏,她與少年偶遇數次,逐漸熟識,還得知雙方定有婚約。
這個在山林間偶遇,一見傾心的男人,正是裴言昭。
對自己婚事,謝照岚一向不在意,也無能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地義。然在得知訂有婚約的夫婿是裴言昭後,她第一次為此感到歡喜,甚至延伸出期盼。
裴言昭同樣喜她,希望能跟她履行定下的婚約。
後來,裴言昭應族召回燕京時,或她能随父去薊州鎮時,兩人都會想方設法偷偷見上一面。在屈指可數的見面次數裏,裴言昭使出了層出不窮的哄人手段,會給她折絹花、捏黃胖、寫情詞。
在這斷斷續續的悉心維系中,她一等裴言昭,就等了将近三年。
被視為罪臣的裴言昭想往上爬難如登天,他從一普通軍戶升到百戶長時,謝照岚年已十九。拗不過她的執着,謝承英不敢再耽誤女兒的年華,只得妥協,同意女兒低嫁,跟裴言昭終成眷屬。
現在,裴言昭除被封為二等侯爵,還從百戶長升到了千戶長。
據姜珩所打聽到,靖寧侯是一個無封地的虛封,頂多加持百石歲祿,軍官官職也只從百戶升到千戶,升了一級。
當然,皇帝不能對誅殺自己岳父、他舅弟的人大肆獎賞。
在這場謀判案裏,裴言昭提供主要證詞,兵部尚書窦邯為輔,三司确定定案,隆正帝聽之。
至于耿紫月,便是刑部尚書耿成旭的妹妹,因為殺了人,難逃法網,據說審判結果是,耿紫月妒忌謝照岚,想做裴言昭的正妻,念及謝家都成了罪臣,殺她一個不多,遂膽大妄為将她勒死。
最後也被判死刑,耿紫月在刑部去她家抓人時,就自缢在了閨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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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紫月跟裴言昭有過往來嗎?為了他不惜殺人?
裴言昭是指證她父兄的主供,同行同歸的窦邯又是什麽角色?
想起窦邯,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皇戚,乃窦貴妃的二弟,四皇子懷王趙景熙的舅舅。
趙景熙文韬武略,輕狂意氣,是隆正帝是最寵愛的皇子,沒有之一。年滿二十八歲,封懷王,沒有實際封地,留在燕京參與國政,打仗亦是一把好手,早年隆正帝親征鞑靼部落,都會帶上第四子,因而他們有着超越父子情的袍澤情誼。
反觀太子趙祈佑,因隆正帝還在為楚王時,倚仗謝家武将,格外敬重謝長袖,對與她的嫡子倍加小心疼愛,不敢放到戰場去摔打,這反而造就了,趙祈佑跟父皇的感情不如四弟趙景熙跟父皇的。
窦家因為趙景熙,亦倍受隆恩,自隆正帝登位以來,窦家不過以一馬前卒起家,到觸手遍布朝堂。宏觀朝野,謝皇後薨後,隆正帝對剛直少語的太子榮寵大不如前,太子在朝中最大的倚仗,便是舅舅謝承英。
謝家倒臺後,趙景熙豈不有了一争皇儲之力?
毛月亮朦胧,黯弱的光傾瀉入窗縫。姜珩躺在靠窗的竹榻上,越想越心驚,輾轉難眠。
非她惡意揣度他人,細想今早姜父到手的那封匿名信,為何會有這樣一封信送來。細究起來,太子如今并非全然孤立無援,稍加沾親帶故的,便還有姜家,因戚問柳是謝家主母,戚尋春的親生妹妹。
姜家祖父姜釣俞有三個兒子。長子姜世濤,年四十二,行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其長子姜墨,乃晉江府通判,掌刑獄文書,正六品。次子姜世濟,年四十,工部營繕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又姜世濟的三個兒子,除了他的次子姜武,被充為軍戶,其餘兩個兒子姜韞、姜未皆是文武新進,前程可期。
姜釣俞最小的兒子便是姜世洵,年三十二,都察院監察禦史,正七品。因為姜世洵掌監察一職,姜家偏當官的人多,需要避嫌,于是父母雖健在,卻給姜世洵獨分了一房。姜世洵因為一絲不茍的執法态度,曾彈劾過兄長姜墨貪墨敕造都堰工程的款項,被姜家人疏離,平時少往來。
縱觀起來,姜家的實力不容小觑。
更早有坊間傳聞,四皇子龍姿鳳表,太子不得聖心,謝皇後逝後,儲君之位遲早要移鼎。
翌日清晨,天泛青灰之際,姜珩避開兩個在隔間熟睡的丫鬟,去了三院,暗衛仆人歇息的院落。
辰時未到,姜世洵的兩位手下還未随他出去辦事,卻也起得很早,一文一武,掌管文書的杜奉之在樹蔭習習下練字,負責奔走調查的平堯在耍舞鐵槍。
見家主小姐莅臨到此,深感訝異,立即停下手中事,上前問候。
姜珩道出目的,兩人聽了,互觑一眼,面呈難色。
晌午,兵部校場。
列兵休憩時間,有的人還在進食,姜未快速填飽肚子,便來空曠的校場練習□□。
有人逡掃了一圈,找到他人,跑去告知:“姜未,都察院有人找,在司務廳等你呢!”
報信人臉上隐約透露出幸災樂禍的壞笑,被都察院的人找上,十之八.九沒好事。
姜未心頭也是一怵。他本本分分,通過武舉考入一末流列兵而已,在兵部循規蹈矩刻苦用功,能有什麽被都察院惦記上的?
懷着不安,姜未歸整好鐵槍,往司務廳方向去。
沿着雨花石鋪就的甬道走,姜未還沒進司務廳,被不知從哪冒出的聲音叫住。
“五哥,我在這。”
姜未左顧右盼,在司務廳房樓旁一株百年松樹樹幹後面,望見一顆探出的腦袋,模樣鬼祟。
姜未大步過去,繞至樹後,吃驚:“落落,是你以都察院的名義叫我來的?前些日聽說你病重,我又不得離開兵部去探望,為兄好擔心你。你病完全好了嗎?”
姜珩提揪略顯肥大的青衫衣擺,原地往上蹦了一蹦,給他看:“這不挺好的,已經痊愈啦。”
妹妹竟着男裝,小臉不施粉黛,倒更顯靈動自然。姜未皺起兩條卧蠶一樣的濃眉:“你扮成假小子作甚,又怎麽能拿小叔的通行令來玩,假裝成都察院的人。”
“不這樣見不到你啊,”姜珩面染苦色,懇求他:“五哥,我對東勝城一戰很不了解,你在兵部可有聽到什麽風聲?”
提到東勝城,自是在說謝家一案。姜未默默哀嘆:“世人知道的,就如裴千戶所招供的那樣,我也如此啊。當時我人在燕京,沒有參與東勝城之戰,能知道什麽?”
裴言昭的供詞。
瓦剌軍占領沙地,以沙地為根據地,對大炎邊境的子民燒殺劫掠,并放言要進攻燕京。隆正帝本想再次親征,不幸染疾,遂将擊退鞑靼的任務交付給鎮國公,謝承英,兵部尚書窦邯為副,聽從謝承英調令。
這一年春,逢幹旱,青黃不接,糧草不濟,這一仗打得艱辛至極。他們從薊州鎮出兵,翻越陰山,要拿下咽喉要地,東勝城,才能無後顧之憂奪回沙井。
事情就出在東勝城。
統兵元帥謝承英不知為何,留下還未攻打下來的東勝城,繞城,直取沙井。
普通士兵與元帥并無聯系,他們只聽管領他們的百夫長、千夫長的命令。知道謝承英為何做此決策的人,唯有幾位領軍的都尉校尉。
按照其中中軍副将裴言昭所言,事實就是,謝承英說時間緊迫,再不拿下沙井的糧草填補軍需,十萬大軍将饑餓至死,所以要速戰速決,選繞路方案。
後來,在前往沙井途中,裴言昭發現謝承英同瓦剌軍主将秘密會晤,疑有奸情。最直接的證據就是,炎軍還未到沙地領地,軍中糧食陡增,饑餒問題解決,還在行軍周圍密林,發現上百只瓦剌人的空糧袋,上印有瓦剌部圖騰。
裴言昭唯恐謝承英與瓦剌彙合,領十萬大軍反攻大炎邊境,不因那一口軍糧與其同流合污,決意大義滅親,連夜返程回隊尾後勤軍部,同窦邯商議。
之後便是窦邯跟裴言昭合力撲殺謝家将領,及時奪取兵權,擊退瓦剌。
姜珩總存着一絲幻想,她爹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絕不會不戰而投,戰敗也不一定投。
姜珩幾欲給姜未下跪,哭噎訴求:“五哥,你再無知,也必定比我知道得多。哪怕告知我東勝城一役的排兵布陣也好,都是哪些将領在帶兵,你難道不覺得,證詞都被裴言昭和窦邯包攬了嗎。”
妹妹急得臉頰發青,姜未禁不住她哀求,妥協:“你別急,容我想想。”他閉目沉思。
不多時,姜未就将他所知傾囊倒箧。
回擊瓦剌部一戰。
中軍指揮,謝承英。
中軍副将,裴言昭。
前軍前鋒,周邢臺,正是上報那個自己落為殘廢,辭職回鄉的人。
前軍副将,謝青雲,謝照岚的大哥,謝承英的長子。
後軍都尉,窦邯,執掌後勤兵馬糧草。
後軍副尉,董存瑞,晉江府衛所的指揮使,戰死。
左軍校尉,謝藍空,謝照岚的二哥,謝承英次子。
右軍校尉,關靖安,薊州鎮提督。也戰死。
這其中能參與軍事決策的都将近陣亡,剩一個周邢臺,辭了官卻下落不明。
“姜未,姜未……”
姜未被人喚,一驚,推搡姜珩藏匿樹後,拍拍她捏緊的拳頭:“你病才剛好,別多想。有人找我,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