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這人氣息逼近,姜珩腹胃湧上一絲嘔感,急忙掙脫,避之若浼。又感舉止激進,她在勉力站穩後,遲鈍而不情願的道謝:“多謝侯爺,我無礙。”
裴言昭往她空無一人的身後淡觑了眼,便着手解腰間寶劍。
他并未亮出刀刃,卻聽面前人侯間發出一聲短促驚惶的呃息,纖影複晃。
眼底閃過嘲弄,裴言昭快速的出手,扶了她手臂一下,繼而奉上帶鞘佩劍:“無暇護姑娘離開,願以劍為杖,你拄着它離開吧。”
他斷定,這樣羸弱嬌脆的小姐,不可能獨自前往,只不過二堂不是誰都能來的地方,她的侍從應在一堂等候,故借劍。
說完,裴言昭将劍身輕靠于她無動于衷的手邊,旋即轉身往隔門疾走,入三堂議事。
姜珩确體力不支,便托劍镡為支撐,挪到衙壁邊。
改扶了牆,姜珩低頭,瞥見紅纓短穗,目光一寒。
這把随攜長劍,上面極有可能沾染了自己父兄的血。
姜珩費勁擡起重劍,橫在身前,寸寸拔出。
銀澤如鏡的劍面倒映她一雙冰冷的、黑浚浚的眸子。
下一刻,一柄一劍被她狠擲于地,交錯淩亂如廢鐵被棄于牆角。
姜珩扶牆而出,去外間等候姜世洵。
姜世洵只被叫去問匿名信的由來,後續的盤審他不參與,片刻功夫就出,在一堂大堂見到女兒,驚訝過去,上下流眄:“珩兒,你不是得了重病嗎,爹早上走那會你還燒得糊糊塗塗,這會怎麽能下床,還跑到公堂上來說這樣一番話。”
是啊,若不是這具身子病重未愈,何至于站都站不穩,頻頻在裴言昭面前出醜。
姜珩反指:“您惹了娘生氣,說她對娘家姐姐的案子置之不理,娘哭了,我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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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世洵一陣語塞,轉嘆:“謝家,太慘了,真是太慘了。他們好歹從前,也為大炎朝立下不朽功勞,說滅就滅了。唉,我們先回家。”
這大概是臣民與天子的區別,百姓會記住鎮國公府的好,無法相信鎮國公的叛變。對天子來說,功高只是蓋主,一次犯錯足以抹殺全部。
謝照岚死時,謝家的事情還未完全塵埃落定,她現在亦不知真相如何。七日過去,裴言昭已拜二等侯爵,不服缟素。這幾天裏,想必她能打聽出最後結果。
姜世洵陡然停下,攙扶着他的姜珩跟着頓足,面泛疑惑,遂循着爹爹絞結的目光望去,那視線微偏,落在挨鼓樓右側一座八角涼亭之上。
鼓樓左邊設立荊善亭,內置牌坊,揭孝子順孫義節夫婦于壁,以寓勸善。
相反,鼓樓右側則為申明亭,凡作奸犯科纨绔風流子弟皆題于壁,引以為戒。
姜家氏族做官的不少,口碑中等,唯有二伯父家的次子,姜珩的四堂兄姜武,乃口碑極差之末流,被充晉江府衛所軍戶,為屯田軍。
姜武年少輕狂,氣沖如牛,常與人鬥毆,貧貴不分,是申明亭上的慣犯,讓整個姜家頭疼的毒瘤。
因此姜世洵就連看一眼申明亭,都這般發愁。
未時初,父女二人的轎辇抵達朱雀街尾,戚氏絞着絲帕,立在府門前不知等了多久,姜世洵下了轎快步過去,面色巋然不動:“站着作甚,一塊進去吧。”甩袖先行。
戚氏吩咐人照看姜珩,随即先随丈夫去。
蟬衣和青黛兩個丫頭立即上前伺候着,一左一右侍立在姜珩側畔。
兩人如曲娘同娘親一樣,是她的貼身婢女,比她年長一歲,亦同府中仆人一樣,俱簽了身契。
青黛穿着碧色春襖,在她耳邊叽叽喳喳:“小姐醒了真是太好啦,要跟我們玩跳百索還是扔沙袋,還是要繡繃子呢?我這就去準備。”
蟬衣着嫩黃色繡雛菊褙子,言行稍加穩重,輕叱了青黛一聲:“就你貪玩,小姐大病初愈,能跳百索嘛。小姐方才走得太急,應帶上我們才是,幸好平安回來了。”
姜珩朝她們噓一聲,示意她們止聲,提裾,輕步往一院的主宅去。
她為謝照岚時,只知小姨夫妻面上相敬如賓,不知他們居家處得如何。方才見姜世洵瞧見候在門外的妻子,無半點愧疚喜愛,語氣甚至僵澀,唯恐他們在閨闼中會越吵越烈。
醒來見到第一個人便是戚氏,待她如珠如寶,戚氏又是湖水一般的柔軟性子,她擔心戚氏被頑固爹氣着。
在外面姜珩是頭也不敢擡,在家中卻是個小女王,主院仆人得見她鬼鬼祟祟摸進來,不敢吱聲,由着她亂蹿。
姜珩貓腰穿過曲檻,沿牆,趴于窗屜下,隔一層薄薄窗紙,張耳偷聽。
主屋內,潺潺流水叮咚飛濺。
“叫你兇我,叫你兇我,我早上快死了……”
姜世洵挽高袖,捉住戚氏一雙亂蹬的腳丫,滿臉委曲求全:“夫人不要亂說話。為夫這不是給你洗腳賠罪了。難為你教女兒去提醒我,我一時被義氣沖昏頭腦,沒瞧出信中漏洞來。”
原來父親在打水為母親濯足,不過只在外人面前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勢罷了。
閨中吵鬧之音逐漸變調,姜珩面赤,不敢再聽,安心離去。
其實,她的擔憂未免多餘。早聽說,小姨父的執着不僅表現在他為官處事的正直上,對至今未産嫡子的戚氏,仍鹣鲽情深,拒絕親友納妾之議,院中唯有戚氏一人,忠貞不渝。
養病的時日裏,姜珩将謝府與裴府,以及勒殺的耿紫月的下場,通過父親和父親的手下,剖弄了清楚。
竟不知在她錯失世間的七天裏,大江大浪,滄海桑田。
謝家祖父謝宗儒,與裴家祖父裴煥,二人皆都是舉世聞名的開國元勳。
兩家口頭結姻的緣分,是還在追随炎太.祖抗元打天下時,便已定下。
元末年,洪朔帝接到斥候消息,元都防衛空虛,遂趁機舉兵,令謝宗儒為左軍前鋒,裴煥為右軍前鋒,輔弼中軍,分兩路進攻宣德府。
誰知此乃元将誘鼈之計。為主帥的洪朔帝,及兩路輔軍皆被困于宣德城,為等待義軍馳援,在城內經歷了一場險象環生的生存鬥争。其中裴、謝兩家互幫互扶,結成刎頸之交,後連洪朔帝都說,裴謝如他的伊尹姜尚。兩家結姻之說,就是在那時定下的。
不過後來忙于戰事,謝宗儒子女們各自長大定親,待時局穩定下來後,兩家祖父相來看去,只剩裴言昭跟謝照岚年齡相當,适合履諾結親。
謝家祖父彌留之際,叮囑兒子,待十一歲的謝照岚四年後及笄,便嫁與裴言昭。
謝祖父不能預知,自父親掌管家族後,裴謝兩家的關系逐漸走向冷淡。
這不是沒有緣由的。
決裂的分歧點在于,前任皇帝永順帝削藩,引各地藩王不滿,其中一位藩王,也就是如今的隆正帝,打勤王旗號,起兵反抗。
起兵時隆正帝還是楚王,祖父的嫡女謝長袖,是楚王的王妃。
因這關系,謝家自然站在楚王這一邊。
裴家則是擁護皇室正統的另一邊,與謝家尖銳對立。
楚王起兵攻入京畿後,永順帝得病晏駕,楚王以帝王規格喪儀厚葬永順帝,并稱從前在永順帝耳邊撺掇鎮壓他的均是亂臣,論罪誅罰。
裴家首當其沖,裴煥一系被盡數流逐薊州鎮蠻荒戍邊。
裴言昭的祖父裴煥,父親裴毅,禁不住邊疆苦寒,均殁,母甑喚夏自戕殉情,僅剩祖母盧谷芝。
另三叔公家,曾有指過楚王乃竊國賊一說,也受波連,直系三代被罰至大同府戍邊,境況不詳。
裴家唯有裴言昭的大爺爺,裴嘯一系不站黨,逃過一劫,現子孫多有在朝為官者。
至此,裴家罪過抵完,裴言昭算不上罪臣,不過一介末流豎子。而謝家家主謝承英,仍瞧不上這個淪為軍戶的豎子。謝家助楚王勤王有功,楚王登位後,封謝長袖為皇後,授謝承英一等鎮國公,爵位世襲七代。
眼看女兒謝照岚已及笄,謝承英對長輩定下的婚約緘口不提,反開始另覓燕京的青年才俊。
有一回,謝承英受隆正帝之命,巡視薊州鎮邊防,謝照岚多番聽聞父兄說起邊疆風貌,好奇得很,便女扮男裝,同父親一塊前往。
這一去,在無意間結識了裴言昭。
邊境苦寒,路邊能食之物皆不複存在。謝照岚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來的,卻不想一路看到的是餓殍遍野,荒涼叢生。
路邊有幾位饑餒難民,為一塊粗制馕餅大打出手,醜态倍露。
恰經過一座山峰山腳,謝照岚遇見一人一畜。
畜是一只皮色無暇的幼鹿,前腳蜷匍在地,澄澈的黑眸左右轉動,靈氣逼人。
在幼鹿旁邊,是一個身着普通軍裝,卻難掩俊逸的少年。
她一眼認定是少年在對幼鹿做什麽手腳,致使幼鹿卧地不起!
“不許傷它,你這惡人。”謝照岚疾奔上前,倉皇責罵制止。
到了近前一瞧,不想卻見幼鹿後腿正被少年綁好一個布結,在鹿腿伏卧的草堆旁洇有血跡。
他在給幼鹿治傷。
謝照岚臉唰的紅了,垂頭致歉:“對不起,我以為,以為你想殺鹿飽餐一頓。”
老實的話語逗樂少年。
他揚起一雙勾人鳳目,似真似假的唬她:“沒關系。這是只母鹿,把它養肥了生崽,我能吃更多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