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只不過,如今的身份于裴言昭而言,喜恨皆無由來。姜珩朝母親微微一笑,像個外人那般淡然:“靖寧侯的事與我無關。然我怕有人給爹爹下套,我要去規勸爹爹。”
戚氏讷讷,有種說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思忖間,女兒一個不穩,往旁栽倒,她不作它想,上前扶住,其它婢女見狀也撲過去穩住。
戚氏擔心女兒,先不去想丈夫的事了:“你這麽虛弱,怎麽出得了大門。況且,那封信連我都不知來龍去脈,你有何能耐去勸說你爹?你爹他可是個軟硬不吃只看證據的老頑固。”
對上戚氏一雙略泛疑惑的美眸,姜珩知,她的作為與表妹有出入。
從前她乃鎮國公府嫡女,因晚齡出嫁,早先便在母親身邊學掌管中饋。父親是殺伐果斷的鎮國将軍,耳濡目染教她威赫莊重。母親與天真嬌美的小姨亦不同,氣質偏于北方貴女的持重端莊。後她嫁給裴言昭的半年裏,他家祖母不管事,将大小事務盡托付于她。在這等環境下洇染,她的個性自然與表妹大相徑庭。
姜珩眨巴杏眼,扶住母親的手臂,輕晃:“娘親,在我看來,事情很簡單,連信都不知是誰寫的,怎知真假?我去跟爹說兩句,不行就罷了。”
女兒撒起嬌來一對梨渦深陷,嬌俏可人,戚氏心軟:“那我叫姜伯去,你尚在病中,小臉紅彤彤的,站都站不穩。去順天府那地方莫再把你給吓着。”
您說話都勸不回小姨父那匹倔馬,姜伯頂什麽用啊。
姜珩脫離戚氏的手扶持,堅定的走了幾步給她看,忍住目眩之意,聲色清朗:“我能走的,一路還坐轎,去趟順天府不是難事。”
架不住她的執着,又有戚氏的放縱,戰戰兢兢剛看小姐死裏逃生的一幹下人,只得去張羅出府車輿。
不久,一頂簡易的青布轎辇備好,戚氏不放心,尾随至起轎,臨窗而伏,還在糾結:“女兒,你不常出門”
“屋裏悶,正想出去透口氣,無虞,娘親放心。”姜珩怕晚了耽誤事,打斷母親的諸多挂念。
實則,姜珩的體質羸弱,與她自身心境有莫大關聯。姜世洵在姜珩十歲那年,便謀上監察禦史的差,打那,非不提交上閨中密友,出去還得躲着人,心胸日漸郁結。倒是與她這個表姐親近,她也不拘于表妹家的特殊,與之親昵。可惜,真正的表妹竟在這場災病中,去了。
一抹愧疚不安襲上心頭,她挑開流蘇布簾,催促轎夫加快行程。
半刻鐘不到,轎停,姜珩掀簾出,她立在順天府大門前,正要步入,忽見玄武大街的盡頭行出一列八擡官轎,款款朝這邊來。轎辇青色帷幕,雜繪有銀色螭龍圖案的鏽帶,這是官居一至三品的出行儀仗,與百官不同的是,轎蓋頂沿還有四爪蛟龍圖案,非皇親不能用。
難道是父親請的宗人令還沒到?姜珩一喜。宗人令名趙本初,是皇帝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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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宗人令不到,父親關于彈劾的事情定還未道出,不然請人家來,卻不等人家到場,是何道理。
念及此,姜珩抓緊時機,匆步入內。
越過頭頂以小篆提‘順天府’的匾額,進入一窄到,兩邊是八字牆,用于張貼告示、榜文,及科舉考試結果。穿儀門,聳立在衙殿背後的最高一幢建築,跻入視線,此乃鼓樓,便于報時和瞭望。
府衙分為一堂至四堂不等,如今一堂不升,商榷裁治朝廷官員這等密事,應當聚在二堂。
得衙役通秉後,姜珩穿一堂入二堂,姜世洵守望在門口迎接:“珩兒,你不是病了嗎,你來這作甚!”
姜珩默然不語,視線在接觸到那個她等待沙場久歸至死都等不到的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痛楚襲來,猶百刺錐心。
他去邊關前,還是剛脫離軍戶的百戶長,穿的是無品階的粗褐青衫。而謝家被抄家不到半月,謝照岚的頭七剛過,他便着銀線錦袍,玉冠束發,矜貴撲人。
褪去了少年青蔥般的意氣,俊逸的輪廓更顯深邃,還渡上一層勿近的冷佞,令與其同床了六個月的她,感到陌生。
身為主角的裴言昭,單坐于廳中,玩着腰間的禁布玉環,玩世不恭的無謂模樣。
在接收到來自無端闖入公堂的女子的良久谛視,裴言昭略擡眼皮,望去。
驀的在玉環上留下一道劃痕,裴言昭收回視線,垂睫,遮擋住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緒。
未等姜珩答,落于後的宗人令相繼踏至,扈從傳禀,趙本初身現,看到堂內一格格不入的女子,疑惑發問:“誰家的女娃,不知我們要商談要事嗎。”
姜世洵向趙本初行禮,老老實實的回:“回大人,這是下官的女兒,不知來找我何事。待我先驅她出去。”
“诶,來就來了,咱們要商議的也不是見不得人之事。聽聞令千金前些日染疾,瞧這模樣,面頰駝紅,目讷渙散,還未痊愈,不得及時訴苦就罷,再趕她出去,我看她身形不穩,有個萬一就是本官之責了。來人,給姜小姐看座。”
發話的是上座的府尹大人,名褚雲天,燕京百姓的父母官,最會察言觀色,體貼百姓。
姜世洵感激抱拳:“大人言重了,多謝大人體恤。”
“謝府尹大人。”姜珩附議,費力蓌拜以表答謝,繼而在衙役搬來的官帽椅上落座。
裴言昭輕甩開把玩的禁布,輕嗤:“定本侯的罪,還要等三等四,無聊至極。欲加之罪何患人多?人來齊了,有何髒水盡管潑過來。”
刑部尚書耿成旭倒不惱,和事佬的模樣說着澆油的話,隔岸觀火的口吻:“侯爺莫氣,你有何冤屈且待我們分辨。姜禦史也莫怕,今天三大刑司的頭兒都到場給你撐腰來了,你想彈劾什麽随你暢所欲言。”
姜世洵忿忿瞪一眼裴言昭,從廣袖中抽出一封信箋。還未出言彈劾,姜珩陡然站起,搶先道:“爹,你是因我病急糊塗了,這不該由您來彈劾,您只是來送疑證的。”
耿成旭臉色微變:“大膽,姜家小兒,府尹容你歇坐已對你施了厚恩。你一介女子豈能插口公堂之事。”
姜珩病未愈,站了一會兒腳跟打顫,扶撐椅背:“回尚書話,我站在這,不以女子身份,而是以姜家子孫身份。我爹因我的病神魂颠踬,他的話分量極重,一彈劾勢必要惹出不必要不确定的禍亂,于子于臣,我出言提醒并無不對。”
耿成旭充耳不聞,臉色陰沉,看向姜世洵:“姜禦史,你難道是白白叫大家來這一趟嗎,關于靖寧侯剿殺謝氏父子的事,你到底想說什麽。”
姜世洵認定的事情,腦筋還不周轉,攤開信紙,猶疑的掃視。
“匿名信不敢出示姓名,又知戰場詳盡,唯唯諾諾不像軍官所為,此為第一大疑點。上面供有前軍前鋒周邢臺的證詞,然戰事後周邢臺落為殘疾,辭職回鄉,其詞暫無法當面對質,此為第二大疑點。上面多方将士的證詞,大都與查無所證的市井流言頗為相似。此為三大疑點,”姜珩綿綿不絕開口,氣力不支,擡手拭汗,對神色已動搖的父親再勸阻:“爹想要還姜家一個公道,盡可将這份殘缺罪證交給刑部,他們有專業人士去查證,不也跟爹追求公正的道路殊途同歸了?證據不全的彈劾,等同于誣陷。”最後一句,姜珩聲若蚊蚋的提道。
這就是監察禦史權重位低的原因之一。一旦彈劾有誤,罪責加倍。一介七品官員,革了職影響也不大,若是一二品大員,牽連會甚廣。
之前父親也有彈劾有誤的時刻,仗着聖寵,罰俸挨板就抵過了。然這回有關謀判,茲事體大,一旦有誤,恐遭送信的有心人反撲。
姜世洵聽了女兒一席話,來不及細究她的轉變,卻頗感有理,他一時為謝家滿門忠烈慘死感到憤懑,只想到若自己彈劾,會加大對裴言昭的審訊力度,然一聽女兒分析,這封信箋漏洞頗多。
姜世洵背涼且耿直,二話不說,捧着信箋往前跨走,直截了當的交到了刑部尚書耿成旭手上:“那就麻煩大人了。”
猶如接住一個燙手山芋,耿成旭心驚肉跳,恨不得将信紙丢回去:“姜世洵你什麽意思,大費周章的把我們叫來,就撒手不管了。”
姜世洵凝思片刻,學以致用:“我女兒以晚輩身份來勸誡,不無道理。我以普通子民身份上呈罪證,也合規章。麻煩各位了。”
耿成旭緊咬牙槽,犀利的目光一轉:“好個姜小姐,從前不識大名,不知你這般識大體……為替裴侯爺脫罪,不惜拖着病體來到公堂,申辯罪證疑點。”
姜珩咂舌,細細想來,她提醒父親不要彈劾反而是最後小聲對他所言,先前擲地有聲的話語,說是為裴言昭辯罪倒更合乎情理。
宗人令和大理寺卿并不拘于這些小節,相繼站起來,趙本初說:“既然姜禦史把事情交給我們處理了,我們就借府尹之地,去內堂商議看看。姜家小兒,不許再跟來了。姜禦史和裴侯爺,請一同移步內堂。”
姜世洵對女兒說了句讓她快回家去,便跟入三堂。
裴言昭不慌不急的,走向姜珩,長身玉立,眼角上翹的鳳眼透着玩味,托手行禮致謝:“多謝姜小姐在病榻纏綿之際,還惦念我裴某,特意趕來為我申辯。”
姜珩額角突突,盡量維持表面平靜:“實話而已,剩下的還需三司查辦,我的話無關緊要。”
裴言昭幽邃的視線逡巡在她透着不正常緋紅的臉頰之上,語氣似透着一絲關心:“剩下的事就不勞姜小姐為裴某操心,多保重身體。”
誰為他操心?這人厚顏無恥到極點。
“裴侯爺還在閑話什麽,還不趕緊過來……把廳中椅子撤了,擋路!”回殺的耿成旭吩咐道。
驟然不察,姜珩扶住的椅子被拿走,她失去了依仗,猶如抽了脊梁,竟不穩踉跄,失重前栽。
見女子朝他撲來,裴言昭眼疾手快的伸手去接,圈住一截纖纖細腰。
裹了一層厚綢春衫都顯羸弱。
“小姐小心。”
他垂眸睨視女子,眼底閃動意味不明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