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隆正十四年,孟春。
冰涼的盜汗澆透了少女僵濕的身軀,嘈雜的哭喚聲時遠時近。混沌夢中,她依稀置身于父兄殺敵的北地伧荒,一個個模糊而熟悉的親人身影墜馬倒地,被屠如豬狗,血色染紅了半邊蒼穹。
擊退鞑靼,謝家英烈陣亡後,非但無涓埃之功,還被扣上謀判投敵之罪,不入宗廟,葬身于幕天席地。
這不是夢,是真的。
複蘇的記憶擊痛了腦仁,甫然間,悲怆的夢境暫時消弭,取而代之的,婦人細軟悲傷的啼哭在耳邊逐漸清晰。
“落落,你怎麽忍心離娘早逝,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天爺,你帶走我,放了我女兒……”
懸于正頂的曜日漫入绮戶,濃灼的壓覆在少女脆弱的眼睑之上。她鉚勁兒轉動眼珠,忽而,一片雲朵飄過屋檐,使得這爿天色叆叇下來。
她适應了舒适的弱光,打開兩條眼縫,終于見到一直抱她哭喊的婦人,十分震驚,脫口回應:“娘。”
一屋忙出忙進的仆婦頓足,詫異的張望過去。長明燈盞已滅,醫正斷言藥石無醫,管家姜伯準備去找司儀張羅喪殓,怎的又活過來了?人之常情,第一反應都摻雜驚悚。唯有婦人,感到純粹的失而複得、感恩歡喜。
“落落,我的落落回來了!娘仍不悔先前所言,願抵壽二十年換你生機,我明日一早就去法源寺還願!”
落落?
複觀婦人相貌,臉型如玉滴,瓊鼻櫻唇,黛眉淡淡,五官秀致,有一抹南方女子的柔婉風情,再聽她口音,調如軟哝莺啼。眉宇間确有與她母親相似之處,以致于她在視力不清下,認錯了人。
這人肌膚細嫩彈滑,比之她母親要年輕些許,二八年華,乃是她母親的妹妹,她的小姨——戚問柳。
她擡起自己嬌孱的手指,反複觀凝,心頭被一波一波不可思議的思緒占據。
“醒了就好,謝天謝地,神靈庇佑,”曲娘仰天閉目,作了幾揖,後挪到拔步床沿,執起小姐的另一只手,哽咽哀嘆:“小姐,你這回得傷寒差點送命,夫人也跟着你死了一回。聽曲娘的話,下回誰找都不出門了,曲娘多找幾個小丫鬟陪你玩。”
她二十的人了,忙家裏家外操持不過來,何得閑玩?閉目思忖,她是附在了年僅十四染病死去的表妹,姜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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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珩的父親姜世洵,乃都察院的正七品監察禦史,這是個極其得罪人的差事,位低而權重,監察滲入朝廷各個層面,大臣奸邪、小人構黨、猥茸貪冒、敗壞綱紀、禮制不合、進言有犯,皆可受姜世洵的調查彈劾。是百官懼怕憎惡的言官,比狗都嫌。
這回在姜珩的印象中,不知父親又彈劾了哪位官員,被那家子女誘哄出去,報複的推她進蓮花池裏。那幫纨绔倒沒有謀殺的膽量,不過想看她落水的狼狽姿态,讓她吃吃教訓,卻不知姜珩自小體質孱弱,春怕濕瘧夏怕暑熱秋冬炭火不離身。落水染上的濕氣成了引子,姜珩從咳嗽到傷風,傷風到傷寒,最後到一病不起的地步。
彌留之際,姜珩聽到府中人談起,那家官員自知姜小姐病危,惹上大禍,恐子女被告為間接殘害的兇手,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為保家人平安,趁姜珩未死前,引咎辭官,奉上白銀千兩給姜家賠罪,回了鄉下。
旁邊的曲娘還在苦口婆心的碎碎念:“小姐小名兒叫落落,是你在娘胎裏時三天兩夜産不下來,全家人都盼着你快落地,別折磨你娘。現在長大懂事了,可不要再惹你娘傷心。”
“曲娘別說了,只要落落平安,我高興來不及。落落可乖了,這回生病都是那幾個壞孩子搗的鬼,又不關她的事,”戚氏護短得很,制止旁人的責備,溫暖柔軟的柔荑摩挲着姜珩的臉蛋,心疼蹙眉:“瞧這一病給瘦的,快快好起來,娘親給做撒子吃,再邀大伯家的三姐姐跟你玩兒……呀,這精神看上去是好了許多,我還是不放心,曲娘,快去請醫正來,我都高興忘了。”
曲娘忙應是,起離床沿,踏着迅疾蹀躞小步往外,豆青色馬面裙被疾風鼓吹起來,神色惶惶。随即滿屋停滞的仆人也運作起來,燒火通風,替姜珩更濕衣換新被。
沉溺在兩世交錯記憶的姜珩,愣默的打量表妹家的環境。
姜府是位于朱雀大街雀尾的一座二進三座宅子。這對于京官來說,簡直比翰林官還貧酸,但對只有一妻一女的姜世洵來說,是足夠的。
一院正房住着姜氏夫妻,二院被姜珩包羅。由于姜世洵官職的特殊性,為防被彈劾官員報複殘害,殺個人放個火,姜家府邸最多的不是仆人,而是暗衛,耳房、廂房、倉房,後院,遍布之。連同管家仆人十餘口,皆都簽了賣身契才敢喚用,跟主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現所在地是姜珩獨占的二院主屋,入目是頭頂用銀月鈎挂起的淡粉色床帷,母親怕她孤僻乏悶,透雕窗棂下與髹漆桌案上皆裝點了花斛鮮花,如今,一簇豔紫的蝴蝶蘭就在桌角蜿蜒吊翹,絢麗燦爛,襯得明室勃勃生機。
眼前的小姨娘親婉麗輕盈。為了照料她一襲潞綢桃色春衫衣帶半解,一頭松绾的烏發猶如黑亮綢緞,輕晃的赤金步搖在她眼底閃耀柔和的光澤。
因為她的蘇醒,母親的臉染上莫大欣喜,那笑容比塗抹任何胭脂都要美麗,光彩照人,說是十八少女也會有人信。
習慣了女兒的寡言少語,戚氏用冰纨替她擦拭還在不斷冒汗的手心,時不時朝呆愣的女兒笑看一眼,溫溫柔柔的,并未起疑。
眉若翠黛,眼如明珠。盯着與生母面貌相似的小姨,姜珩眼眶湧上一股熱意,不複之前流暢,生澀輕喚:“娘親。”
“诶,珩兒想要什麽,跟娘說。”戚氏軟聲細語,生怕把女兒的魂吹走了似的。
撕心裂肺的記憶回籠,姜珩眉毛擰結一團:“娘親,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轉到表妹軀體前,前一刻的記憶停留在,她被闖入裴府大門的耿紫月,用絲縧活活勒死。
在那三日前,她聞訊父兄在戰場上投靠瓦剌,謝承英其婿裴言昭,也就是她的丈夫,發現端倪,及時帶兵與兵部尚書兼後軍都尉窦邯合圍,将叛賊與敵人一同剿滅。
謀判之罪,位列十大重罪之三,連坐家人,謝家直系三代五服以內,盡數伏誅。她是外嫁女,同是檢舉者裴言昭的妻子,未被牽罪。
然眼看至親慘死,抛身于亂崗,她與死有何異?選擇支撐下去,是聽到從薊州鎮傳來的流言,有人雲,懷疑是裴言昭妒恨謝承英,故作僞辭且戕害謝家。
她要等裴言昭回來,問清真相。謝家到底是否投了敵,如果不是。他們雖才半載夫妻之情,她卻不顧世俗目光,等了他三年,十九歲才出嫁于他。待他這般至情至性,何至于彌補不了他心中對父親的怨恨,要對謝家屠戮殆盡?!
耿紫月為何殺她,殺她後的結果,她都不從得知了。
“元宵剛過,你病中時還吵着要吃紅豆餡湯圓。今日是正月十八,你連月份都忘了?”憂慮再度浮上眉梢,戚氏挽袖探手,觸女兒額頭溫度。
已經七天了,不知裴言昭是否獲立大功,衣錦榮歸?
她雖死而複生,病竈未除,身累心乏。姜珩摒除紊亂的回憶,目光虛弱掃了一圈屋子:“怎麽不見爹爹。”她病得這麽嚴重。
恰這時,曲娘帶醫正折返,醫正見斷氣的人鮮活過來,滿臉吃驚,在曲娘催促下,方收斂訝色,擱置藥箱,落座,搭枕號脈。
戚氏陰雲不定,淡聲道:“怕你爹擔心,我還沒跟他說你病重的事。他這會,去了順天府辦事。”
旋即,曲娘發出幾不可聞的輕嘆。偏偏姜珩聽到了,不安的問:“爹爹此去順天府,可有讓娘親為難的事,”在她娘恬然一笑準備敷衍時,她湧起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倔強:“莫要瞞我,不然我更要胡思亂想。”
非她想插手父親的公事。她從前就很清楚小姨父剛正不阿的個性,連同宗族人都被他一絲不茍的參奏過,不收行賄,不畏權貴,雖得罪人,也頗獲聖寵。
被小姨父看到不公不正的事,定要插上一腳,小姨早已習慣支持丈夫。鮮少為丈夫彈劾什麽人,感到憂慮煩擾。
戚氏話頭被堵住,确也怕女兒恐懼遐想,遂同她道出:“你爹早上收到一封匿名姓,其中有在東勝城一戰的将士的證詞,指靖寧侯殺人罔上,構陷謝家,證據确鑿的樣子。你爹本就對謝家一案感到不平,拿到信後,如烈火烹油,一早讓杜奉之去請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宗人府宗人令,彙聚于順天府衙署,揭穿審訊靖寧侯。現在出去了有一刻鐘。”
他封侯了?姜珩渾身如潑冰水,冷意蹿遍四肢百骸。只要是個忠義之人,哪怕真的平定了叛賊,那人卻是他的岳父,于情,他豈能因為這個加官封爵?在他眼中,到底把她謝照岚放在什麽位置。
戚氏說着掉下了委屈的眼淚,以帕拭目:“謝家主母是我親姐姐,我不為她感到難過嗎。但謝家三代輔臣,都被皇上不留餘地的屠了滿門,我是不敢讓他冒着生命危險觸怒龍威。畢竟,這次他要彈劾的對象牽涉太多,我想叫他斟酌些時日。他卻不聽我的,還說我軟弱怕事……”
此事蹊跷,疑點破綻太多。此案不僅關乎結果,還有它的本質,是投敵謀判。父親是先皇後的兄長,太子的重要倚臣。而當今皇帝便是以清君側的手段,從關外打入京畿,取代了侄兒的皇位。豈容別人效仿?
再剛正的彈劾,也有它不可觸犯的底線,何況,在那份匿名信不清不楚情況下。
姜珩掀開綢被,急找襪履,邊吩咐:“姜伯,給我備轎攆,我要去順天府。”
“珩兒,你這是做什麽?難道你覺得那信是假的,想為裴言昭平反?”
不知母親如何産生這種的念頭,吓得姜珩趔趄。
不,三年情義,一朝盡毀。她比任何人都恨裴言昭,即便萬一謝家真是罪人,她也恨不得裴言昭去死。
但現在當務之急,保住姜家人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