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珩拖着酸脹的步子,腹中饑餒,入府時,已至亥時。
皓月高懸,她眼前一團亂影,将珍株的綠牡丹看成卷心菜,把檐下宮燈看成風幹臘肉,俱想咬上一口。
“小姐,小姐!”
姜珩擡起眩花的眼,到處找人:“在這兒呢。”
蟬衣和青黛蹭上來,你一句我一句訴說擔憂,揚言府中上下找了她一下午。
姜珩忍住胃中空泛的酸意,舉目找路:“爹娘很擔心我吧,我去向他們請安。”
“請安倒不必了,叫姜伯去報聲平安就行了。您去花廳瞅瞅吧,顧公子來看你了,巴巴等了兩個時辰。還有二少夫人也來探望過,見您不在待了一會便走了,留下一盒芳酥齋新制的米果。”
什麽顧公子李公子,不如一口饅頭好使。姜珩改道回二院,舔唇吩咐:“叫小廚房多備些肉菜,我要用餐。”
青黛:“顧公子怎麽辦?”
“請他來二院,我在庭外進食。”
春風習習,庭院四角燈柱放置了照夜玑,瑩光發散,給庭院的植被石具渡上一層柔和白芒。
顧潇然不聲不響到來時,少女清晰的大快朵頤便落入他的眼中。
姜珩嚼着肉糜,瞥見底下一道拉長的影子,起身見禮:“顧大哥,坐。”
得知她重病後,來探望的親朋好友不少,姜珩應對自如。
這位顧潇然平民出生,由其父一宰豕賣酒之徒撫養長大,今年二十二歲,隆正十一年同進士出身,由于自小長于市井,寫的一手雅俗共賞的好文章,頗受聖賞,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禮部侍郎,掌管本朝樂府。
詩酒桌易結交朋友,他跟姜家子弟走得近,平時跟姜珩以兄妹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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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愕然的顧潇然回神,看見姜珩嘴角飯粒,不知說什麽好,稍整,笑誇:“幾日不見,你似乎……比以前開朗得多。我在樂府為編一宮廷舞蹈,延誤了來看望你的時機,勿怪。瞧你面色紅潤,食欲良好,想必福澤深厚已無虞。”
姜珩點頭,坐下繼續吃:“顧大哥要一起吃點嗎,我叫人添副碗筷。”
顧潇然說不了,端上一只四角包金檀木盒,神秘笑:“知道你在府中悶,我挑了些外邦進貢的新奇玩意兒給你。”
“血玉墜,益壽養顏,最合你體弱之質。絲竹扇,燦若雲錦、薄如蟬翼,緞面乃竹絲織就而非綢緞,巧奪天工。兔毫盞,看起來不大起眼,是從一位期頤老人手中淘來的,圖個寓意。澄泥硯,你喜歡寫字,我順便帶了一方來。我還知你喜歡彈琴,不過沒入眼帶過來的名琴。”
四樣稀世珍品一一排開在石桌上,瞧得周圍仆人兩眼發直。
姜珩卻是引以為戒。
顧潇然的話提醒了她,表妹與她不同的喜好。
像書法和琴藝兩樣,她需盡快操練起來。
“你不喜歡?”顧潇然有點受打擊,哪有女子見到這些玩意不動心的。
姜珩苦惱支頤:“太貴重了,我不好回禮。”
顧潇然松口氣之際,咋舌:“俏皮話越來越多。我送你禮物是貪圖你的回禮嗎,我看你的心思都放在吃飯上了。”她今晚比較随意,他也冒昧了一句。
姜珩腼腆否認:“哪裏。顧大哥送的禮物我很喜歡,卻之不恭了。”
“這才好。你吃吧,天都這麽晚了,我也該回去了。不必相送。”
“好。”
靖寧侯府。
染了一身塵埃與一絲幾不可聞的血腥氣的裴言昭,深夜子時才回府。
管家喬伯親自守門,等家主歸。
裴家自裴煥一支,僅存裴言昭一脈,無子的喬伯将裴言昭當支柱,更當親人。半年前娶進了新少夫人,家裏還泛起點鮮活氣,現整座府宅森森寂然。
喬伯迎上去,看家主幾縷淩亂發絲貼頸,面覆黏汗,他心疼,只能做好分內之事:“侯爺,不知您幾時回,飯菜還沒做,我這就去叫庖廚備點新鮮吃食。”
裴言昭大步跨入內,邊道:“不用,去浴房備好熱水即可,我要沐浴。”
裴言昭未抵達浴房,經過入垂花門的道路,被邊上等候已久的玉桂叫住。
“侯爺,老夫人和太夫人在大廳等你。”
玉桂是貼身伺候祖母盧谷芝的仆婦。
太夫人是大爺爺,裴嘯那邊的人,閨名黃語丹。
他遠在薊州鎮為役隸時,大爺爺一家尚且往來疏淡,自他檢舉岳父,殺害謝氏一族的惡名昭告天下後,更對他避如虎狼。
跟着的喬伯蹙眉:“太夫人何不在廂房歇下,有事明日再議,我瞧家主累了,不便見客。”
玉桂傳話:“可太夫人偏不歇,等到這時候,說有重要的事找侯爺。”
“無妨,我過去看看。”裴言昭擡步轉入了正廳。
夜寒露重,廳中燒起紅羅炭,進去便撲繞有一股暖融之氣。
絲毫睡意沒有的大夫人,見等的人終于到來,起身叱責:“怎麽這麽晚才回,留你祖母一人在家,不像話。”
太夫人今年五十有五,穿得雍容華貴,鬓發油亮的梳攏在側,看上去比實齡小,這一句也吼得中氣十足。
裴言昭不緊不慢的落座在玫瑰椅上,歇歇腳,慵懶笑道:“裴家靠我撐着,我不多幹點活,如何養活祖母。”
“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黃氏小聲嘀咕。
裴言昭佯裝沒聽見,眉梢輕挑:“大夫人到此有何貴幹。”
提及正事,黃氏嫌惡的神色收斂,軟下聲音:“你四表哥裴渠在晉江府出事了,說是殺了人,你信嗎?我這孫兒老實忠厚,手底下管的百人沒哪個不稱贊他,好端端的怎會殺人?但動靜鬧得可大,已經将人收了監。我找人去晉江府打點過,那兒的府尹剛好巡視外出,府丞跟禦史臺的人都不管這檔子事。”
裴言昭揉按額角:“我在燕京當差,您叫我去管晉江府的事?怕是遠水不能救近火。碰巧,跟我有點交情的晉江府府尹司徒牧,您不是說外出了麽。”
黃氏被這一婉拒,積壓了滿肚子的鬼火噴發:“你的本領大奶奶我還不知道嗎,從薊州鎮回來後就跟人窦尚書搭上了,解決這點小事還在話下?你是不是巴不得你兄弟倒啊?哎喲這世道,某些人殺了人家全家都安然無恙,可憐我那寶貝孫兒無辜還遭殃。”
裴言昭玩味的摩挲着下颔,皮笑肉不笑:“我本領大的話,不會至今讓祖父跟父親的墳茔遷不進裴家宗廟,也不會讓三叔公一家還流放在外。當初大爺爺一家有功名在身,你們只要施以援手,去薊州鎮把祖父的棺柩扶回來,他們不至于落個魂歸異鄉的下場。當初無論如何不肯與站錯永順帝的祖父沾邊,現在就敢了?”
黃氏氣得牙槽哆嗦:“好啊,有能耐了,敢這麽跟長輩頂嘴。不肯幫忙就罷了,還反過來數落我們一通。不曉得平日在背地裏怎麽咒罵你大爺爺的?!”
“沒有的事兒,大嫂快坐下,玉桂給大夫人沏茶。”盧氏跳出來打圓場。
盧谷芝年五十二,比妯娌黃氏小三歲,卻因年輕時随丈夫發配薊州鎮,飽受邊疆苦寒,鬓角銀絲閃爍,臉皮枯槁,看上去比黃氏老十歲不止,五官仍可見端莊。
盧氏手掌震桌,臉布陰霾:“靖寧,你能幫就幫一把,我們這房只有你單薄一脈,你以後也少不得你表兄們幫襯。翻那些舊賬做什麽,你以後長了本事自己幫你爺父遷墳去。”
老夫人一插話,場面凝固下來。老人家都一樣,喜歡聽話嘴甜的後生,裴言昭從吃人不吐骨頭的衛所裏滾爬上來的,手段或多或少不幹淨,加上裴言昭殺害謝家一事出後,盧氏更不待見這孫兒,她喜歡大伯子家那幾個兒孫,差事體面口碑佳。
孫兒不接話,感覺自己話不好使了,在長嫂面前下不來臺,盧氏吼斥:“還愣着,人命關天,你快上晉江府打聽。”
喬伯忍不住,跳出來說話:“夫人,這麽晚了,不若先讓侯爺睡上一覺,天亮再去。”
連他一個外人都看出,家主連外來客人都不如,鞋底裹着厚重泥漿,面部不潔,極為狼狽的坐這見客。
盧氏猶豫間,被黃氏一個眼神催促,态度堅硬:“少睡幾個時辰抵得了什麽,裴渠還在牢獄中受苦,孰輕孰重他分得清。”
裴言昭起了身,作揖賠罪:“祖母別惱,我這就着手調查。請太夫人告知你所知道的。”
天蒙蒙亮,姜珩在被窩裏滾了好幾圈,不情願的一點點拱起。
她準備早起練琴,不想被別人聽見。
樂器中,她喜歡吹埙,因經常聽父兄提起沙漠落日圓的巍峨戰場,埙的聲色便能帶給她那種境界。
弦類樂器是她薄弱之處。
不知表妹還有什麽特殊的喜惡,改日還得向蟬衣青黛旁敲側擊一番。
姜珩穿戴洗漱後,背着昨日備好的一把焦尾琴,溜去了主院耳房。
姜珩置木琴于桌案,撥弦試音。
忽而,窗邊掠出一爿衣角,僅一閃,她卻看得真切。
“誰。”
情急之下她喊出,正欲叫人來,窺視之人陡然現身。
被發現,裴言昭索性撐窗而入。長身玉立,鳳眼輕勾。
“莫喊,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