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入春,進入四月,《夜歸人》的制作階段接近尾聲,景逸居家辦公的時間多了起來。然而調崗去東京前,他還要寫份述職報告,逃不過的流程。他在技術上是高手,在行政彙報上卻是絕對的低手。最近,他一直為此事頭疼,常常在電腦前一籌莫展。一小時下來,龜爬似的,才能删删改改地打幾百字。
每當停滞,他就點開音樂播放器,放幾首舒緩的歌曲,讓自己放空,別那麽緊繃。
擱在桌上的手機震起來,景逸掃了眼屏幕,條件反射地揉了揉眉心。
接通後,陶孟青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
“幹嘛呢。”
“沒幹嘛。”
“聽歌呢?”陶孟青聽見景逸那邊的背景音,慵懶而甜蜜,像是日文歌。
景逸不答反問:“你不是在拍戲嘛?怎麽感覺比我還閑?”
“不是拍戲,綜藝綜藝,”陶孟青糾正,“錄綜藝就是這樣啊,時間很靈活的,也蠻自由的,雖然有劇本,但可供發揮的空間很大……。”
景逸不禁嗤笑一聲,“就算拍毀了鏡頭,還可以靠後期剪輯是吧。”
陶孟青跟着笑,“你這不是挺懂嘛。”
其實,這是他作為演員的最後一次工作了。他跟陶蔓已經協商妥帖,這次以後,他會慢慢淡出熒屏,向幕後轉型。他甚至打算再進修。
景逸要大闊步走向未來,他可不能在原地踏步。
有好幾次同景逸聊天,話到嘴邊差點脫口而出,理智截斷了他,使他吞回肚子裏。他想,還不到時候,不能冒冒失失地講,極有可能會成為施予對方的壓力。所以,為了不露餡,就盡量往調侃、輕松的氛圍裏轉。
“有沒有想我?”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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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狠的心……”陶孟青故意“嗚嗚”兩聲,語氣委屈,“還要我猜。”
景逸不吃他這招,“你正經點兒,好好講話。”
“真的沒有?”他不屈不撓,“我昨天做夢還夢見你了,你在我腦袋裏跑圈,一直跑到早上呢,跑得我都心疼了。哎,你說我這是不是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
不知是被他磨煩了,還是想盡快結束這種沒營養的回合,景逸不鹹不淡地說:“行行,有吧。”
“不要加‘吧’,聽起來好像在敷衍我,”他自顧自輕笑着,“那……一天想幾回呢?”
“誰會算這種東西。”
“那就是很多咯。”
“要點臉。”
陶孟青握着手機,想象着景逸忍不住憋笑,只好垂下眼皮,故作冷傲的模樣。
他真想快點再見到他,捧起他的臉龐,親一親。親得他羞澀,最後不得不把腦袋埋在自己肩窩,小聲罵,色鬼。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播放器在淺吟低唱:Nonono,這一刻,Nonono,不曾想我的心,Nonono,會被你如此奪走,Lost my way。*
日文女聲冷冷淡淡,否認否認否認,可情難自禁,調子裏包裹着濃郁化不開的、暗湧的情愫。
終于挂了電話。
景逸跟陶孟青維持着盤腿姿勢,聊太久了,猛地一下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又錘又揉了好一會兒,麻痹感才漸漸消退。
小寶一直趴在他腳邊,懶洋洋曬着午後陽光。聞到他的動靜,小寶翻滾了兩下肚皮,精神抖擻地站起來,仰頭朝向他。
“戀愛真是難懂呢,好像會變得不再是自己。小寶。”景逸撓着狗下巴感嘆。
小寶惬意地眯起眼,從喉嚨裏發出舒服的咕哝聲。
景逸對着電腦又敲敲打打一陣,可還是不太滿意。他承認自己是“完美主義者”,即使不擅長的任務,也想精益求精。他嘆了口氣,索性關了電腦,揉着肩膀從椅子上起身。下樓,發現梅玉傑正在叮鈴啷當、裏裏外外地忙活。
他問梅玉傑在幹嘛。梅玉傑說想要改變一下家具布局。
“為什麽要變?”他問。
“風水啊,”梅玉傑瞟他一眼,“你不知道家裏的風水會對運勢和健康有影響嗎?”
景逸一愣,一點點蹙起眉。
他們前天才掃完墓,梅玉傑當時情緒還算穩定,只是在燒紙時,忍不住啜泣了一會兒。很短很短,紙還沒燒完,她就止住了哭聲。再之後,她都未表露出一絲一毫的傷心難過,甚至在回程路上同伍嘉禾揶揄起小兒子,說這孩子老是悶聲不吭的,結果往往就是這最不愛顯山露水的,要爆就爆出大驚雷。伍嘉禾夾在兩人間,有點為難地看來看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景逸在心底嘆了口氣,主動解圍,請教伍嘉禾在海外的出差經驗,慢慢才把話題扯開。
回到家,景淳從駕駛座下來,叫住梅玉傑,同她叽裏咕嚕地在車邊咬耳朵,梅玉傑撫着胸口,神色變來變去。景逸看見母親最後對大哥複雜地一笑。他好像在那一笑中看清了點什麽,有點像“坦然接受”的暗示。
景逸回神,舒展眉頭,二話不說撸起袖子,問梅玉傑想把什麽搬到哪裏去。
梅玉傑有些詫異地盯他了片刻後,開玩笑道:“不嫌棄你老媽搞封建迷信了?”
他不自在地移開眼睛,向旁邊瞟,拖長尾音,喊了聲“媽”。梅玉傑得意地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他佯裝痛地“嘶”了一聲,而後母子倆相視一笑。
梅玉傑不知從哪位高人那兒聽說卧室忌水,水積郁引潮,潮會凝結成濕氣,滞留在體內,影響磁場,容易得病。本來床就靠着主卧衛生間了,恰好在這主卧擺床的正下方,是客卧衛生間,簡直是“水上加水”。
梅玉傑念叨着,欸,說不定你爸爸的病,也有點這種因素……以前真是沒注意。
景逸正在不動聲色地掀床墊,他舔了舔嘴唇,克制住表達欲望。
“媽——”他說,“來幫我一把,咱倆一塊兒使力,你剛剛是不是說要把這床頭移到南邊?那我們待會兒還得移床頭櫃是吧?”
梅玉傑說對對對,立時轉移了注意力。
母子倆吭哧吭哧,忙出一身汗,終于按照梅玉傑的意思把床以及其餘物什擺放好了。
天色漸暗,梅玉傑去摁亮燈,讓室內充滿光線,然後叉腰,一臉滿意地欣賞重置的卧室布局。
燈光忠實地照到每個角落。
明明沒有換掉任何一件家具,可感覺就像是煥然一新。
小寶不知何時,也蹿進了主卧,搖頭晃腦地,在他倆腳邊打轉。
景逸蹲下,拍拍狗背,“小寶,要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哦。”
一周後,陶孟青的工作告一段落,景逸約他出來見面。這是兩人确認戀愛關系以來,景逸第一次主動發出邀約,陶孟青自然是興奮又期待。
只是這約會地點,大跌眼鏡,竟在寺廟裏。
約會在廟裏就算了,這廟還“長”得不太正常。它雖是正兒八經的漢傳佛教廟宇,可這外觀建築群混搭的元素繁雜,基督教各個時期的風格在此彙聚,哥特塔尖,拜占庭門頭,正殿又叫“圓通寶殿”,內裏倒是奉着菩薩案臺,從西到東,從古到今,結果落了個“中不中,洋不洋”的面貌。別提,陶孟青走南闖北,開過不少眼界,但還真沒見過這麽奇妙的寺廟。可看久了,竟也能看出詭谲的和諧來。
他不想掃興,沒問景逸來這兒的真實意圖。他想要沉着一些,至少,能表現出一個善解人意男友的樣子。
景逸輕車熟路地帶他進入,忽略正殿,繞過一排徽派民居建築,來到叫“天王殿”的偏殿前。
這殿前擺放着一尊金光閃閃的四面佛。
陶孟青再次受到了“文化沖擊”,太魔幻了。他們不會進入了什麽異世界吧。景逸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觀察他的反應。
“喏,”景逸擡擡下巴,“那後面有這裏的介紹。”
四面佛後,立了塊碑,上面纂刻着有關于這間廟宇的歷史,修建于光緒年間,在民國時期大修葺過一次,九七年擴建到如今規模,費用由愛國港商捐贈。
景逸抱臂等他看完,停了一會兒,又要繼續走。他忍不住發問:“等等,我們去哪兒?”
景逸眨眨眼,“去吃東西。”
他愈發頂着一腦門問號了。
經過幾座香爐,香火在他們身後缭繞,他們來到一座不小的水池前。
層層疊疊的荷葉鋪滿水池,不少荷梗尖挺立着,含苞待放。煙也順着風飄過來,祈禱與心願,就在這煙裏輾轉反側。
這一瞬,陶孟青嗅出了春日暖暖的味道。
荷花池邊,開着寺廟專屬的素菜館。
景逸從素菜館裏買了一袋熱騰騰的藕圓子*。他告訴陶孟青,市面上買不到這個味,只有這裏的比丘尼才能做出來。他用牙簽戳起一顆,晃了晃,向陶孟青示意嘗嘗。陶孟青将信将疑地把臉湊過去,張開嘴。沒料到這一口,簡直驚豔味蕾,他腮幫子還在嚼,眼睛已經不由自主瞪圓了。
“好吃吧。”景逸得意地挑了下眉,笑。
陶孟青摸着脖子,點了點頭。
他将嘴裏的東西一點兒不剩地咽下肚後,問:“你對這間寺廟很熟悉,像不止來過一次,這裏,對你有什麽特別意義嗎?”
“我每一次捐頭發前,都會來這兒,上一炷香。”
陶孟青怔忪了會兒,一字一句重複,“捐、頭、發?”
“嗯。”
他後知後覺會過意,視線落到景逸的頭發上。景逸腦後挽了個發髻,藏住了大部分發絲,“你的意思……要把長發剪成短發?”
景逸為自己挑了顆飽滿的圓子,塞進嘴裏。
陶孟青一動不動看着他。沉默凸顯出美味。
景逸淡淡回看陶孟青一眼,邊咽邊不以為意地說:“對。”
———具島直子,歌曲《nonono》,選自專輯《Magic Wave》
——藕圓子,湖北人常吃的一道特色炸素丸子,裏面是蓮藕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