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李绾在家裏轉了一圈,上了二樓起居室,看見陶蔓正心神不寧地站在窗前,手一會兒放在脖子後,一會兒又移到胸前交叉。
她走過去,與陶蔓并肩。陶蔓似乎并沒發現她的靠近,視線始終凝在門庭前的兩個身影上。過了一會兒,陶蔓轉過頭來,同她的目光相接。她覺得她的眼睛有些濕潤。
“青稞還是嬰兒時,有一次育兒嫂不在,我手忙腳亂地給他洗澡,我很害怕,他那麽小那麽脆弱,我好怕一個不小心就把他溺斃。洗完了,我幫他擦爽身粉,不知怎地,他十分不配合,在空中蹬着腳開始哭,慢慢變成嚎啕大哭。我聽見他哭,忽然一下子特別崩潰,也跟着哭起來。我好累,真的,那會兒,我真是後悔生了孩子……”陶蔓哽咽了一下,繼續,“小绾啊……孩子說長大就長大了,不容我後悔,不容我分神,也不容我計劃,他就刷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把臉重新扭回去,望着樓下。
——天色漸暗,拖出陰影,籠罩住四周,那倆人立在草坪與建築物的交界處,輪廓清晰。兒子的手臂沉下去又露出來,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與另一個年輕人結合成擁抱,那般嚴絲合縫。一種不可思議的牽絆,在他們的生命中逐漸蘇醒。
李绾聽見她喃喃道:“一個貨真價實的大人。”
她們雖然站在高處,卻像躲在側幕條後看戲的觀衆。忍不住窺視,又忍不住心酸。
房間內只亮了一盞落地燈,李绾在一片昏暗中,問:“我們現在該幹嘛呢?”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陶蔓嘆了口氣,回:“咱倆喝點酒吧,怎麽樣?”
李绾開了瓶新酒,醒酒後,她為陶蔓斟了一杯。
陶蔓舉起杯子,看不出是憂傷還是自嘲地牽了牽嘴角,“我建議咱們幹一杯。”
“為了什麽?”李绾下意識問。
“為了愛情。”陶蔓陰陽怪氣,并且很誇張地翻了個白眼,“誰年輕時候,不為這稀巴爛的愛情要死要活啊!世界這麽無趣,我倒覺得戀愛腦很有趣!”說完,她倒能釋懷地笑出來。
她們碰了碰杯。
“好吧,那就為該死的愛情和有趣的戀愛腦。”李绾笑。
梅玉傑早晨醒來後,簡單弄了點兒早餐吃,然後出門遛狗。
Advertisement
三月,早間依然還有冬季的潮寒氣息。
遛完狗後,她在院子裏練舞。太陽升起來,把她窈窕的身形投射到地面,她四肢舒展,兩條腿健美而靈活,即使只在練常規的基本功,也不難看出舞蹈雕在她身上的烙印,比什麽都直白、深刻。兄弟倆,還未完全發育前,景逸遺傳到她更多的形體特質,所以她曾對景逸抱有幾分傳承舞技的期待,可最終不了了之。
鄰居聞到動靜,越過籬笆,和她打招呼聊天。
大半輩子了,她都是這樣一邊跳舞,一邊可以和人談話。
今天陽光挺給力,照得人暖烘烘的,随着起舞,她身體也漸漸暖了。她差不多練完,三言兩語與鄰居結束對話,回到屋內,準備兩個還賴床兒子的早餐。景淳還沒北上調走,目前仍住家裏。
她在廚房裏忙了一會兒,就聽見有人登登下樓了。她探出腦袋,瞥見景逸。
景逸揉着頭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如往常一樣,坐到餐桌邊。
她端出早點,然後一屁股坐在兒子對面,托腮觀察。景逸稀松平常地開吃,不被她肆無忌憚的視線所影響。
像這樣過了好半天,景逸才撩起眼皮,頗為不解地問:“媽媽,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嗎?”
“沒,”她搖搖頭,遲疑了一下,“你覺得我今天烙的雞蛋餅怎麽樣?會不會太鹹了?”
“還不錯,加了芥菜末是吧,我挺喜歡的。”景逸笑,露出整齊的上排牙,“謝謝你,媽媽。”
梅玉傑有時候真懷疑,這小兒子的禮貌與拘謹,大抵是因為對這世上的大部分事物都感到厭煩,懶得深入溝通。
景逸吃得七分飽,揪出一張巾紙抹嘴,準備按照計劃出門鍛煉,剛要起身,卻被梅玉傑一把按回到了椅子上。
“你跟陶孟青到底怎麽了?怎麽人家大名鼎鼎的媽都找上門了?”她眉心緊皺,一副“你最好跟我老實交代”的表情。
“沒、沒什麽呀。”景逸垂眼,不敢直視她,“他生病了,我去探個病。”
她狐疑地問:“探病?”
“是呀。”
“他生了什麽病?”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小逸,你一向都很讨厭撒謊的,是吧。”
景逸的臉倏地紅起來。
他默了片刻,擡頭去看母親,露出一種明知闖了大禍,卻視死如歸的神情,“你先保證會冷靜,不會生氣——”
她心裏咯噔一下,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你當媽媽是什麽呀,會吃人的老虎嘛,還要提前打預防針。不管你做了什麽,想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的……”
“真的?”景逸長舒一口氣,有些羞澀地撓了撓臉,然後說,“我、我談戀愛了。”
“和誰?”梅玉傑一怔,下意識反問。
“還能是誰……”景逸嘟哝,而後看向她,表情鄭重,很緩很清晰地說,“陶孟青。”
“陶孟青?”她呆呆地、艱難地重複出這個名字。
她其實有一些預感,兒子與陶孟青之間确實存在一種非同尋常的氛圍,以前有那麽幾個瞬間,被她無意中瞥見過,她生出過懷疑,但不敢随意确定。今天,不過是從兒子口中,坐實了關系。她對同性相愛倒不是抱有什麽偏見,與她同臺表演過的男演員們,有些也有那種傾向,她是真沒覺得他們有什麽不同。她只是一時半會兒緩不過勁來,畢竟,這事發生在了自己兒子身上,怎麽可能不受到沖擊。她開始胡亂地想,到底是誰迷戀得誰,是誰先開的頭?
“誰?”景淳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出現,“你跟誰談戀愛了?”
母子倆吓了一跳,齊刷刷扭頭。
景淳頂着亂蓬蓬的頭發,嘴角抽動了一下,“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在說——陶孟青,是不是?”
周五下班前,陶孟青給景逸發來微信,說景淳突然聯系他,要他去趟家裏。他問景逸有沒有事先被預告什麽。景逸有些懵,如實告訴對方,沒有。兩人都有些忐忑,尤其是陶孟青,噼裏啪啦的長語音發過來,一條接一條,景逸登時生出煩悶,根本不想點開,有想拉黑對方的沖動。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回家,景逸晃了一圈。家裏只有梅玉傑和小寶,沒見大哥和陶孟青那貨的人影。梅玉傑問他神經兮兮地幹嘛呢。他敷衍了過去,準備自力更生尋找兩人蹤跡。
梅玉傑眼尾輕輕掃過他,自顧自地哼起來一段越劇:“浮光掠影翼下過,且把冷眼看世态……”*
他覺得她唱得話裏有話,可眼下又沒有證據,只得裝聾作啞。他還另有“使命”呢。和梅玉傑相比,他感覺景淳比較麻煩。
終于,他在籃球場上找到了陶孟青。不止他,還有景淳。
看樣子,像在一對一比賽,鬥牛。景逸站在場邊,靜靜觀看着熱火朝天的兩人。
陶孟青不如前些時那般消瘦,一度流失的活力重新回到了他身體裏。他在逐漸恢複健康的原形。
黃昏寂靜,偶有幾只鳥兒飛來,停在球架上,與景逸一道當觀衆。
拍運球聲、腳步摩擦聲、籃板與球相撞聲、球順着空氣進籃筐的聲音,都格外明顯。
他們打得十分投入,一來一去過招了許久,才發現他正無聲無息地站在場邊。陶孟青因為看見他,開了小差,被景淳奪球。但這小子立刻就能調整狀态,奮勇直追,像是猛增了不少底氣。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贏了。反正直到最後,兩人都癱軟在了地上,胸膛劇烈起伏着,氣喘籲籲。
景逸走過去,聞到滾熱發黏的氣味。運動之後,流汗而帶來的氣息。他還沒開口打招呼,這時,景淳率先從地上爬起來,然後伸出手,像是要拉陶孟青起身。
陶孟青微昂下巴,有些懵,猶豫了一秒,握住了對方的手。他發現景淳掌心真熱,跟灼燒着一樣。
陶孟青站了起來。
“你以後要是敢欺負我弟,我跟你沒完。”景淳攥緊拳頭,絲毫不手軟地,錘了下他左肩。
他穩住重心,咬牙抗下了這力度。
還沒等他醞釀好該怎麽回答,景淳已經抱着籃球,頭也不回走了,留下他和景逸面面相觑。
“你哥……這是——”陶孟青滾動着喉結,還有些“劫後餘生”的恍惚,“承認我了吧?”
在和景淳見面前,陶孟青做了無數的心理建設,他早已想好,倘若景逸一家反對他們在一起,那麽他就把今天當末日來渡過。他舍不得為難景逸,那他就只能為難自己。
景逸沒接話,注視着景淳離開的方向,神态信賴而又迷茫。隔了半晌,才看向陶孟青,故作嫌棄地笑笑,“慫樣。我哥的承認,比我的承認還重要嘛?”
陶孟青擦了把汗,神氣地挑挑眉,湊近,一把攬過他的肩,貼在他耳邊,“當然是你的比較重要。”
來自另一方的,這些濃深的體溫的氣息,那麽強烈,穩穩攫取了景逸。
“你好臭,放開我。”景逸用手肘假模假式地抵他。
“要不然怎麽叫臭男人呢。”陶孟青貧嘴起來,不肯松,“你太誇張啦寶貝,流汗可是非常正常的生理現象。這其實還能證明,本人非常健康……”
“臭臭,就是臭!”景逸面紅耳赤。
親昵的叫喚,比親密的肢體接觸,更令人無所适從。
陶孟青撫摸起他的頭發,然後吻了吻。
吻的份量沉下去,落在心髒上,怦怦怦。
陶孟青知道,景逸仍在膽怯,他能從他的不自在與僵硬中讀出吃力,仿若驚弓之鳥。
可正是這樣的景逸,還是勇敢地接住了這個吻。
*——選段來自越劇《玉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