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下地鐵口前,艾随意的語音電話打了過來。景逸往回走了幾步,站在路邊接起電話。周圍還算靜,沒什麽來往的車輛和路人。
他們普通地聊着天,直到艾随意問起陶孟青。
景逸忽然覺得很難受,像有什麽堵在喉嚨口。以往的話,他不會在意,該說什麽就說什麽。但這次,他遲疑了。他咽了好幾口唾沫,用別的話題扯開。
艾随意心思敏銳,從他敷衍的對話裏,察覺出了不對勁。她再次問起陶孟青和他現在的關系進展。
“就那樣呗,你希望我跟他能怎樣?”他掩飾地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我跟他說了,我要去東京。”
艾随意在那邊沉默,隔了半晌才開口,“他的反應呢?”
景逸摸着鼻尖,不太想答。為什麽心虛的是自己?他不明白,明明所有人都鼓勵他去東京,可一對上陶孟青,就好像成了錯事,讓他有了詭異的負罪感。
“生氣。”他誠實地說,“但好像也沒什麽辦法。”
令景逸意外地是,艾随意竟咯咯笑起來。
“太過瘾了,”她說,“多虧了你,我才知道原來‘人上人’也會被人拿捏住,愛而不得。”
景逸臉上一陣熱,“你別瞎說。”
艾随意毫不示弱,“我怎麽瞎說了,這不明擺着的嘛,陶孟青就是‘愛而不得’!你就是他的愛情克星!”
“行了行了。”景逸捋了捋頭發,有些煩躁,平常艾随意拿這事兒打趣,他還能附和,可今天心情微妙,亂七八糟的。他只想匆匆結束交談。
他借口要趕地鐵,艾随意理解地說:“那好吧,再見。”
收線後,艾随意怕他頭昏腦脹,做出不理智的決定,立馬微信追過來一條,鞏固她一直以來的“教誨”:普通人如果一定要選,那當然是前程啦。愛情這麽虛的玩意兒,能當飯吃嗎?別把感情寄托在別人身上,尤其是不靠譜的,那種三分鐘熱度的。自己最重要,懂了嗎?
他知道她是真心為自己好,所以他回了個“收到,随時準備戰鬥”的表情動圖,然後習慣性地往下拉對話框,拉到了陶孟青那一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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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進去,對話仍停留在他發過去的兩個字:抱歉。
好幾天了,陶孟青沒有回,大概是真生氣了。
下到地鐵,通道裏正在換新的燈箱內容。
有幾個女孩子駐足,圍在一塊最醒目的燈箱前,舉起手機,興奮地拍來拍去。
景逸不免多留意了幾眼,然後滞住。
那是一個手表廣告,代言人是陶孟青。
陶孟青在海報上的神态,好像是另一個人,看起來尤為成熟。
也許是因為要展示手表,所以手掌和手腕把下半張臉遮住了,這種造型,使得他很有距離感,神秘而高傲。不得不說,他被精裝細描之後,确實有擋也擋不住的貴公子氣質。
光影特別強調了陶孟青的眼神。他失真的眼睛望過來,望得每一個與他對視的人,都會暈眩、窒息。
景逸快步離去,可他總覺得,陶孟青的眼睛在他背後,如影随形。
這天晚上,他沒睡好,半夜滿身是汗地醒來。
他摁着太陽穴下床,喉嚨渴得厲害。
他下床找水喝,路過客廳,在不清不楚的黑暗中,有一個龐然大物,像口棺材似的蟄伏。
他走近,掀開蓋罩,是陶孟青買過來的按摩椅。
他還記得景立誠和梅玉傑一臉雀躍,研究使用它的畫面,那會兒父母的笑容,敦厚而幸福。
他定定站了會兒,然後慢騰騰躺了進去。
座椅包裹性很好,給人很強的安全感。
他聞到皮革散發出的獨有味道,有點類似陶孟青身上的那股淡淡香水味。
這味道暈開來,不知不覺将他縛住。他閉上眼,忽然覺得很傷感。
他想他跟陶孟青都那麽犟,互不相讓,誰為誰退一步,都不太值得。
他多想只擱置好的記憶,這樣一來,他就能省心了,不會這樣筋疲力盡。可他一閉眼,就是陶孟青的眼睛、嘴唇、還有聲音,會哭會笑,時而咋咋呼呼,時而柔情似水,它們那麽旗幟鮮明地跟随着他,不肯離去。
翌日下午,家裏來了位稀客。
景逸這天休息,梅玉傑在樓下亢奮地叫他。他下樓,看見一個女人高挑華貴的身影。
那女人轉過身來,他失神了剎那。他以為自己看見了陶孟青。
陶蔓禮貌地要求與他進行兩人談話,梅玉傑識相地回避了。
陶蔓不是來找他興師問罪的,相反,她是來尋他幫一個忙。幫忙去看看陶孟青。他恍然了一下問,怎麽了,他怎麽了。陶蔓朝他笑,笑得高雅大方,卻仍壓不住那一絲苦。
“青稞現在狀态很不好,不怎麽吃飯,每天就昏沉沉在床上睡着,人瘦了好多。我找醫生來看了,醫生說,這是抑郁症的前兆……”她漸漸維持不住笑了,哽咽起來,“五年前在紐約,他也差點得了抑郁,我沒想到……怎麽又會……”悲痛洩洪似的占領了她,讓她難以繼續。
“重蹈覆轍?”景逸替她把沒說完的,接了下去。
陶蔓捂住嘴點了點頭。兩人面對面,一個眼睛紅通通,一個眼睛黑沉沉,安靜了片刻。
景逸撫着胳膊,被陶孟青那晚隔着衣服抓出的淤青還沒散,不碰的話,就不怎麽疼。
“好,我去看他。”他嘆了口氣說。
陶孟青迷迷糊糊發現,今天送晚飯進來的人,有些異常。
平時都是送了飯即刻走,可那人非但不走,還拉了把椅子,弄出不小的響動,一屁股坐下了。
他乏力得很,躺在床上勉強翻了個身,想開口遣走對方,這樣就能清靜了。
“減肥減太過了吧。”
陶孟青聽見這個聲音,一僵。
對方繼續奚落他,“胡子拉碴的,沒以前好看了。”
他狠狠搓了幾下臉,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你怎麽——”他有點不敢置信,一出聲,立時閉了嘴。天啊,自己這聲音太難聽了吧,嗓子粗噶,像有風箱在拉。
景逸抱臂,靠在椅子上,一臉懶散地看他。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景逸很可惜地道,“不趁熱吃,這鲈魚味道就會變差許多,還有這個炒苕尖,多嫩啊,但涼了呢就會發苦……”邊說邊搖頭,像是在譴責陶孟青“身在福中不知福”。
陶孟青神色複雜,遲疑了會兒,最終默默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擺好了晚餐的桌邊。
剛一坐下,景逸就倒了杯熱茶,推給他。他扭臉看向景逸,欲言又止。
景逸笑笑,“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吵架都可以。”
陶孟青喝了口水,潤潤喉嚨才下筷。吃的過程中,景逸很安靜,沒湊上來冷嘲熱諷。他依然沒什麽胃口,強撐着吃。突然,他聽見了電子沙沙聲,很熟悉,從手機裏傳出來。
起先,他以為聽錯,聽了一陣後,他偷摸把頭湊向景逸那邊,果然,景逸在抽盲盒,玩一番賞呢。
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人到底有沒有心啊?自己為了他茶飯不思,魂不守舍,他就這麽雲淡風輕?還有閑情逸致抽盲盒?抽就算了,還當着他面抽!
陶孟青把筷子往桌面使勁一拍,整張桌子也跟着震晃了幾下。
景逸從手機上擡起頭,不解地看他,稍傾才問:“吃飽了?”
“飽了!”他冷笑了下,“看着你都飽了。”
“真的?我還有這功效?”景逸聳聳肩,順便将耳邊掉落的頭發往後捋,滿不在乎的樣子。
陶孟青現在火直冒,“你來到底是幹嘛的,專程來取笑我?看我傷心失意,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怎麽樣,看到了吧,你好得意是不是?”
景逸皺眉,“你別把好心當驢肝肺,我當然是關心你才來的啊。”
“關心?別惺惺作态了。”
景逸騰地站起來,臉一垮,氣并不對方少,“陶孟青,你別蹬鼻子上臉,你媽把我找來的,說你要死不活了,我才過來看一眼的。我看你不是挺好的嘛,中氣十足!一點兒也不像抑郁病人啊!你剛剛躺床上,就是故意裝樣子的吧!”
陶孟青呆了呆,無處可放的委屈與憤懑,終于有了出口,可以一股腦洩出來,“是,你說得對,我就是在演戲!我他媽可以演出來崩潰!演出來消沉!我還能演出來受打擊的衰樣,自殺的心都有了!我簡直是個天才,我怎麽不把這演技演到大屏幕上去,弄幾個獎回來啊?!我他媽到底是犯賤還是智障啊,好日子不過,一門心思地光想着對你使演技啊?!你以為你誰啊?我把你當回事、當個人,你他媽就不做人了,是吧?!”
他口不擇言,仿佛什麽都不在乎了,只盼望着世界毀滅。
景逸死死盯着他,沒說一句話。——他在他清澈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憔悴而醜陋。還有眼淚,猝不及防地,奪眶而出。
景逸哭了,同時,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想要去抱景逸,景逸用力推開他,他習慣性地抓景逸手臂,景逸痛苦地“啊”了一聲。
舊傷還未好,卻又要被施于新的傷痕。他們是何其相似的兩人。
陶孟青愣住,松開景逸,而後懊惱地捶着頭,膝蓋一軟,脊梁也像被抽走了,緩緩滑跪在了地上。
怎麽會到這一步,他們為什麽會鬧得這般難堪,瘋了似的,非要漚出血肉,疼了才罷休。為什麽要吵呢,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毫無緣由的針鋒相對,也不知道是為了耗盡什麽。
兩人共同沉默了下來。
“先動心的那個人,就一定是輸家嗎?”景逸問。
陶孟青機械地擡起頭。景逸的眉頭蹙在那裏,他的眼神定定。他們似乎都不知道,該拿這一刻怎麽辦。
“不一定吧。”景逸苦笑了一下,眼角還有淚痕,“你瞧,你這麽一意孤行地撲上來,結果你沒慫,我卻慫了。我被你一罵一指責,就會心慌,就想要不争氣地哭。”
陶孟青睜大眼睛,有些驚愕。過了好一會兒,挺直腰背,慢慢站起來,一掃頹态。
他走過去,一把抱住景逸。沒事沒事,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朝你吼,我是混蛋,打我幾拳吧,你會不會好受些。景逸鼻音濃重地回,我又不是像你一樣的混蛋。他輕拍着景逸的背道歉,指尖在克制不住地顫。這次,景逸沒有掙紮。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紛紛擾擾,暫時隐身了。
景逸在這個擁抱裏,又開始流淚,他一面流淚,一面把淚蹭在陶孟青胸膛。他聽見陶孟青的心跳聲,還有呼吸聲。
咚咚咚,強而有力,跟以前沒什麽區別。但他知道,一切都變了。從此刻開始。
抱了好一會兒,他才推開陶孟青。
他們終于能心平氣和地交談。
“你擅長等待嗎?”景逸自問自答,“我覺得我挺擅長的。”
陶孟青站着,呆愣地看他。
他摁亮手機,将屏幕湊向陶孟青的臉,手機壁紙是一片淡灰色,中央用克萊因藍寫了兩句法語。醒目刺眼。
陶孟青茫然了兩秒,猛地瞪大眼,像想起來什麽似的。确實,他見過這法文——景逸速寫本的內頁。他還記得那翻譯,觸動心弦。
——不要向命運投降;不要妥協。
景逸收回手機,垂下眼睛,“這兩句法語是我人生的座右銘。每當我想要懈怠、動搖的時候,就會反複看,提醒自己,不要輕易放棄、輕易妥協。”
他停了停,像是在調整呼吸,而後擡頭,與陶孟青目光相接。
慢條斯理地繼續,“你可能覺得我要去東京很突然,但其實我對人生是有規劃的,你應該知道我想做動畫導演,去了東京,我就能當分鏡編劇了,這是第一步,以後參與的項目多了,有了些成績後,就會有更多機會。當然我沒法保證絕對能順利地當上導演,可這是我離夢想最近的一次了,這是我努力得來的。我的努力與堅持沒白費,被人看見了才有了價值,我不想随随便便放棄。我不要求自己能夠揚名立萬,只要能做出來比較符合心意又能被市場買單的作品,就足夠了。”
景逸的語氣很平淡,可令聽着的人格外難受。
“機會”“不能保證”“不要求”“比較符合”“足夠”這些詞彙連成句子,是那麽小心翼翼,那麽如履薄冰。
陶孟青從來不知道,原來對于“夢想”,需要這樣去描繪,悲切而又充滿希冀,實在矛盾。他想起自己向景逸抱怨過,一些被誤解、一些不得志,一些無奈追求尊嚴與自我實現的生活,但這些與景逸的遭遇相比,他又是多麽幸運。
陶蔓告訴他的:這世上不如意之人,十有八九。這句話,在他最在乎的人身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不是驗證。他幫景逸驅逐吳漾,若不是他有特權,也沒這麽容易達成,換成景逸親自下場,必定步履維艱。
他有種欲哭無淚的無助感,為自己,也是為景逸。
陶孟青抿抿唇,有許多想說的,腦袋卻像是忽然宕機,怎麽都說不出來。
“我可以給你時間,我會等的,”陶孟青開口,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不是的,你得給我時間,我要……”
景逸沒接話,笑了笑,幹脆利落走出了房間。
景逸沒忘記和陶蔓道別,陶蔓問他聊得怎麽樣。他寬慰她,沒事,陶孟青一定能振作起來的。陶蔓狐疑地看他,他頂着叵測的目光,徑直走出別墅。
下到大門臺階時,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強裝鎮定地轉身,心跳得很快。
陶孟青是跑出來的,氣喘籲籲,光着腳連鞋子都沒穿。模樣實在是狼狽。
“我說我會等,是騙你的。其實我根本不擅長等待,性子很急,但我可以學會等你。不,不行,不能等……我們在一起吧,景逸。你說你不想錯過夢想,我也一樣,我不想錯過你。
“我查過地圖,東京,兩千多公裏的距離而已,坐飛機三個多小時就到了,我一有時間就能飛過去看你……你有假期了也可以回來,你看這樣好不好?到時候我先飛過去看你,然後我們再一起飛回來……異地戀嘛,我覺得說不定比天天膩在一起還要好,每一次見面都可以帶來新鮮感……咦,不對,我倆這樣應該算異國戀吧?”
陶孟青語無倫次地說着,無所謂了,只要能跟景逸在一起,還要什麽理性啊,面子啊,統統都是身外之物。他只要他的茱麗葉。
景逸對他微微一笑。他明明站得比他矮,可他的笑容居高臨下。他一笑,就會把陶孟青笑得柔若無骨,搖搖晃晃地投降。
“我不會因為被愛就改變什麽。”
“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我很挑剔的。”
“還好,我不覺得。”
“我不會哄人。”
“我來哄你。”
“不能惹我哭。”
“再惹你哭,你就揍我。狠狠地,往死裏揍。”
“我讨厭別人管我。”
“你來管我,願意嗎?”
“我不屬于……”繇|藥
“我知道,你不屬于任何人,但我屬于你。”
景逸上前兩步,将陶孟青衣領一拽,讓他頭低下來點兒,好與自己視線齊平。他們互相凝視,在對方的眼睛裏紮根。
“當我釋放出愛的訊號,就算只有那麽一點點……”景逸故意停了片刻, 一雙眼睛眨了又眨,像在做壞心眼的打算,偏偏語氣跟撒嬌一樣地命令道,“……你就得加倍加倍地來愛我。”
陶孟青揉了下發澀的眼睛,随即寵溺地笑起來,握住景逸的手腕,然後很緩很堅定地說:“好。”
被愛只要幾個瞬間,那麽愛上也是如此。不近情理,且一聲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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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寫了好幾天,本來準備分開發的,但還是捏在了一起。
太不容易了,臭情侶!(ToT)(ㄒoㄒ)(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