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電梯在下降,秦赴的心髒亦然,都載着餘珂,從很高的半空,沒有停頓地一路沉到底層。
秦赴早已經按了下行按鈕,但這趟電梯的運氣似乎是沒有餘珂下去的時候暢通無阻得好,秦赴對樓層數字動一下停一下而感到十分惱火,幹脆不等,從一旁的樓梯下去了。
餘珂乘電梯的時候,那些樓層數字的變化時間間隔都很穩定,一直到底樓大廳。
他說不好餘珂會去哪裏,沒點溫度的羅馬還在下雨。秦赴承認,自己在早上因為它而不能陪餘珂去走走的時候有怪罪過它,但現在他願意道歉,并且希望雨再下大一些,至少攔住餘珂不要往外面跑。
他從樓梯上跑下來,第一件事是詢問酒店大堂的招待。
招待因為時間過了不算久,所以對秦赴描述的餘珂還有印象,輕聲給面前這位有些失态的客人指了通往室內泳池的路。
餘珂聽到秦赴的話,不知怎麽的,腦袋在一時間想不起什麽,暫時只能想起那些給他留有很深刻印象的吊燈。
那些燈傷人的方式與秦赴很像,先完全地照亮他的全部,好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致命部位,再傷得他體無完膚。
泳池裏和周圍岸邊都沒有人,暴雨天在空曠且三面玻璃窗的室內泳池游泳算不得什麽雅興。
看到燈,直到眼前只剩一片白,餘珂想起來一些東西,一些詞,例如“順水推舟”和“各取所需”。
還有呂清聞說的“卧底”。他在意并不是因為那是呂清聞說的,而是秦赴沒有否認的。
他一直知道自己所行皆是小人之事,他還天真地留存僥幸心理,以為秦赴看不出來,腦子也不多轉幾個彎,以秦赴的能力,餘珂在他面前玩什麽都接近過家家。
他在秦赴眼裏為了餘氏地産做事,可餘氏地産也并沒有将他當作自己人,他甚至在那裏沒有任何職位,只連接着些很微薄纖細的血緣紐帶。
他在秦赴身上像将什麽跤都栽過,也不再差一次了。
秦赴因為跑得太快,因為看到餘珂在泳池邊而停在門口的腳步停下來,暫時還喘得說不出話,只能看着他。
然後看到餘珂回頭大約是十分悲切地笑了一下,身體向泳池裏倒去。
Advertisement
冰冷的池水接住他,沒有秦赴的擁抱溫暖,也沒有秦赴的言語傷人。
他承認他是故意的,上次他攥住燒出火星的煙蒂,秦赴給了他想要的——不再差這一次,他想試試自己還能不能拿到。
拿不到就死掉吧。
水下也能看見吊頂的燈,沒有被水融掉多少,只被一些水波沖散了,那些照至水下的光線還是不放過他一般很晃眼的,餘珂看得難受,想掉沒什麽出息的眼淚,于是将眼睛閉上了。
黑影将光線擋住,但餘珂依舊沒有将眼睛睜開。
秦赴在水下也擁住他,一個半殘疾試圖帶着一個旱鴨子上岸。
不過就算秦赴腿傷了,游泳水平還是比什麽都不會的餘珂好上不少的。
即便好上不少,但餘珂還是扯了後腿。秦赴在試圖将餘珂托上岸,餘珂選擇在水下纏住他的腰,緊抱着他,嘴唇沒敢像他的動作一樣太大膽,只貼上了秦赴的臉,将眼睛睜開了。
秦赴的動作有一瞬間僵硬,但也沒有猶豫太久,還是先将餘珂帶上岸了。
秦赴半跪在泳池邊,臉色蒼白又難看,要不是還看到水滴劃過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餘珂還以為他的臉要結冰。
餘珂嗆了不少水,很難但用力地睜着眼睛看秦赴,然後被濕漉漉和冰冷的秦赴打橫抱起來。
他似乎是成功了。
那就撒個嬌吧。
“秦赴,我很疼。”餘珂發病嚴重的時候,會出現的病理性疼痛,在任何有痛覺神經的地方,背部,手臂,大腿,都是有可能的。
真的很疼的。餘珂還想說,但身體不允許,強制他休息,于是他沉沉睡去。
所以他也沒有看到秦赴雪白襯衫上,在肩部暈出的猩紅色血跡。
餘珂說得小聲,但秦赴也聽見了。
秦赴低頭,對聽不見什麽的餘珂說:“我也很疼的。”
雖然疼痛不會讓他苦惱,但就當是也撒個嬌。
呂清聞在樓上候着,很有眼力見兒地早早聯系了酒店的急救人員。
兩個人至少清清爽爽幹幹淨淨地下去,回來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狼狽。呂清聞在背後說人壞話問心有愧,就算好奇心快從胸膛裏跳出來,看着秦赴的表情,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作死湊上去問。
秦赴自從送餘珂上來,把人放到房間裏就自己出來在沙發上坐着,不動也不說話,急救隊裏有個外國小哥在從餘珂房間出來後看着秦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呂清聞順着小哥的眼神扭頭,動作不大地看過去,是十分心驚肉跳的一眼。
秦赴抱着餘珂上來,餘珂的頭靠在秦赴肩膀下面一點的位置,于是他便沒有注意到。
“幫他弄一下。”呂清聞看他莫名其妙折騰成這樣也着急了,不容秦赴推拒地就對急救隊的人說。
秦赴配合急救隊的指示将吸水貼在身上的襯衫褪下來,全程沒有開口。看清的那一刻,急救隊裏有不少人的臉色變了變,呂清聞站在很近的地方,更加沒有阻礙地也看見了,壓抑着聲音從嘴裏冒出來一句髒話。
秦赴沒太所謂,主動将傷口崩開這種事情他做得不少,但這次的确是意外。
除了不小心被崩開的這一處傷口,秦赴身上還留有不少吓人的創口,好在沒有仍在流血的了。
“你怎麽搞的。”
呂清聞知道現在不應該多問,去撞秦赴低落情緒的槍口,但關心傷病人士似乎是正常人類的本能,他自诩和秦赴的關系并不差。
秦赴不知是什麽緣由的話突然少了很多,只告訴他:“上次車禍。”
呂清聞相信了,只當是他傷養得不好。
“哦,”他愣愣地應了秦赴一聲,又很小心地還是問出來說:“餘珂生氣了啊。”
秦赴的眼神給到身上纏的白色紗布上,緘口不言。
呂清聞很少見秦赴動真格的不高興,秉持着有錯就得認的态度對秦赴道歉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會說那種話了。”
秦赴總算是看了他一眼,說:“沒事。”
他又何嘗沒有責任,放任呂清聞構陷餘珂的用心,明明沒把他想成呂清聞嘴裏的樣子卻也沒為他開口解釋。
換了是平常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對自己下手,但現在他明顯沒有資格再去為自己留下的因果發洩,無論是用什麽方式。
呂清聞這次沒再敢纏着他說話,很快跟急救隊的人一起走了,很大的屋子裏留了秦赴一個人,更進去的那個房間裏有餘珂,但秦赴忽然沒什麽勇氣推門進去看了。
時間在兵荒馬亂間就不帶留戀地過去了,秦赴明天有會議,沒呆坐着太久,便也回自己房間休息了。
餘珂前一晚用了會讓人嗜睡的藥物,睡得很熟,卻陷入難醒的夢魇,并不太安定。
他睜眼要做的第一件事不知什麽時候起,常常變成了回憶前一天發生了什麽,他腦子雖然轉得慢,但也沒過太久就想起來。
餘珂覺得這次自己保持了冷靜,在床上又躺了一小會兒,拿出手機看時間,又看返程的機票。
懶得面對尴尬,與其硬着頭皮解決很難解決的問題,還不如摒棄心理負擔地逃避問題。
暴雨将整座羅馬城裏外澆了個透,雨水蒸騰出的冷霧短暫地籠罩在空氣裏一段時間,就被雲層中擠出來的太陽照化了,為此餘珂沒擔心航班啓程的問題,很快速地買了這天夜晚十點整飛回國的機票。
秦赴不在,餘珂記得前一天他說過的行程,但以防秦赴不打招呼就回來導致自己走不成,餘珂還是在天色尚早時收整了帶來的行李,選了稍微保險又沒有創意的方式,先去機場坐着等。
不過餘珂叫車去機場的路上,看見明晃晃的太陽,又想到那幾枚亮得發熱的燈,覺得自己大約是并沒有将昨天自己的心情完全想起來,所以現在裝得一副決然的樣子。
不然心髒裏怎麽還會有被強光照射一般的刺痛。
餘珂枯坐至黃昏。
至于回去要怎麽和餘成霖交代,他也不太在乎,不過就是再吵一次大的,再像前幾年自己試圖反抗時一樣,被他關在昏暗的地下室幾天幾夜而已。他已經有了經驗,沒什麽問題的。
又過幾個小時,機場廣播開始播報登機通知,餘珂慢慢吞吞地走過去,要去檢票口檢票。
他步伐慢,但由于大腦放棄思考太多而沒什麽壓力,因此也算得上輕盈。
走了還沒有兩步,他虛虛抓在手裏的行李箱拉杆忽然被一股很霸道而急切的力氣奪去,餘珂被吓到一小下,有些慌亂地朝着力量的來源方向看過去。
秦赴站在離自己很近不到兩步的地方抓着他的行李,長腿再一展,将餘珂半個身子攔在自己與箱子之間。
餘珂承認自己反應是不快的,不然怎麽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問出“你怎麽進候機廳”的這種話。
秦赴沒回答,面色不善,嘴角下墜,抿成冷硬的線條。
他只好又換了個聽着還有些對話價值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在機場。”
秦赴低頭将自己的手機拿出來,給餘珂看他銀行卡的扣款記錄。詳細而明了,這筆錢的去向十分清晰在他付款的那一刻被發送至秦赴的手機裏。
“你買機票劃的是我的銀行卡。”秦赴面無表情地說。
大意了。餘珂看着秦赴不太好招惹的冷臉這樣想。
他常幹這種顯得不太有智商的事情,又不願意怪罪自己,只好将過錯全部推到那只同樣用秦赴銀行卡劃的攝像頭上。
“跟我回去,我好好跟你解釋。”餘珂聽到秦赴說,語速不快,發音也清晰,在登記提醒的催促廣播下也能讓餘珂聽清。
餘珂站着沒動,也不答應秦赴的要求,低頭看時間。
距離結束檢票只剩10分鐘,廣播裏已經開始喊餘珂的名字。
喊完餘珂又喊秦赴的,替他回答了他問秦赴“你怎麽進候機廳”的笨蛋問題。餘珂想秦赴真是花錢不心疼的,為了堵他專門買了票跟到候機廳這裏。
餘珂伸手去夠自己行李箱的拉杆,低頭不看秦赴的眼睛,對他說:“你回去吧。”
秦赴沒讓他得逞,身體一偏,手往背後放,不讓他夠到。
“給我吧。”餘珂平靜地說。
秦赴低着頭看他,額前的碎發滑落一些下來,形成的陰影恰恰好遮住他兩只眼睛,留了高挺的鼻梁和白皙而瘦削的下巴,以及一張蒼白的唇。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跟我回去……”
餘珂打斷秦赴的話,“你到底有什麽要跟我解釋,現在就說。”看了看手機,“還剩八分鐘。”
秦赴有些為難地張了張嘴,他沉默一秒,餘珂的心髒就向下沉一分。
餘珂眼神越過秦赴,看窗外一架起飛的飛機劃出的白霧,說:“你不說話,我就默認為是我聽到的那樣。”
“什麽樣。”秦赴問他。
“餘氏地産的卧底,間諜,為了合同刻意接近你的無恥小人。”一字一頓,餘珂說得慢,絲毫不為自己和秦赴留情面,又問他:“小秦總覺得是哪一個?”
“不是,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是。”秦赴說,連自己都覺得蒼白萬分,卻也不能再做出什麽更好的解釋。
餘珂看着他,忽然笑了,問他說:“秦赴,那你以為我餘珂是什麽東西啊。”
“餘成霖養在你家的一條狗?”餘珂接着說,秦赴往他的眼睛裏看過去,看到一片絕望的荒漠。
“餘成霖就是這樣認為的。”餘珂的眼眶裏和聲音裏都并沒有要流出眼淚的意思,語氣決絕得不像記得自己在泳池裏給秦赴的那個臉頰上的親吻。
“是,我就是。”
“滿意了嗎,小秦總。”
秦赴看着他,又低下頭,身體麻木到甚至無法阻止餘珂搶過他手裏抓着的行李箱。
餘珂轉身向登機口走,聽到背後那道沙啞得不像話,他卻能無數次在瞬間認出來的聲音說:“那佛羅倫薩呢。”
“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要和我一起去的。”
外頭黑天的墨像是潑灑在秦赴身上,濃稠的蒼涼淹沒他,他發不出聲,只能用瀕臨破碎的約定,試圖向餘珂傳達最後呼救的訊息。
餘珂回頭,平淡地與秦赴對視,說:“我反悔了。”
“秦赴,我不去了。